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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西站的特别列车

慕明

英文

“列车即将到站,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并再次检查车票......”

我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这就到站了吗?

车窗外,夜的翅膀已经覆盖了大地。玻璃上好像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望出去,只能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容,间或有几点明灭的灯火。

“这位先生,请出示您的车票。” 穿着毛背心的乘务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眼睛睁得滚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嗯?现在到站也要查票了啊......” 我咕哝着把手伸进裤兜,又打开卡其色的公文包。放在哪儿了?

“喏,看吧。” 我从翻得乱七八糟的项目计划书中找出了那张粉色的小纸片,“西安北到北京西,没错吧?”

“不,不是这个。是特别列车的车票。”

“啊?这不是G674吗?” 我看了看车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车次,G674, 西安北至北京西。

西安到北京的高铁我坐过很多次了,只是平常我坐的是更早一班的G672。可是谁叫今天的客户那么麻烦呢。我赶到西安北站的时候,G672已经开走了。

“每个人都需要车票的。” 乘务员好像有点儿生气,眼睛瞪得更圆了。

“怎么搞的,你们有什么特别列车的票吗?” 我提高音量,环视四周。可是,乘客们都不声不响。橘黄色的车灯下,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低头看着手机,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先生在看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翻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他们都在看着车票呢,我检查过了。” 乘务员的嘴角微微上翘,上唇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涡。

“胡说。他们不是在看书吗?” 话音落下,我忽然感觉有点儿奇怪,快到站了,怎么大家还是在看东西?

“小伙子,你有没有......日记呀?” 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先生慢悠悠地插话,扬了扬手里的册子。我这才发现那不是书, 而是一个塑料皮面的日记本。红色的封皮上有北海白塔的剪影,下面还有两个几乎磨得看不清楚的字,日记。大概是几十年前的式样吧,我记得小时候,家里也有不少那样的本子,泛黄的纸张上,有工整的蓝色墨水字迹。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记日记啊?” 我莫名其妙。

“日记就是车票啊。” 大学生举起手机摇了摇,“写在博客上的也可以。”

“照片也行。” 中年男人开口,他的嗓音竟然很轻柔,“没有车票,您怎么换车呢?”

“换车?我不用换车。到站我就回家了啊。” 我也有点儿生气了,今天是怎么回事,这车上的人都怪怪的。

乘客们不说话了,只有火车进站悠长的汽笛声。我忽然感到冷飕飕的。乘务员摇了摇头,圆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光。

“没有车票,只好对不起了。请您立刻下车吧。”

“本来我也是要下车的。” 我赶紧提起公文包,迈开大步,走出车厢,生怕乘务员改了主意。月台上光线黯淡,人群像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在冷风中摇摇晃晃。我竖起大衣领子,拉上拉链,仍然感觉到,热气正在从针脚的细微缝隙里一点点溜走。好不容易挤上了通向出站大厅的扶梯,得快点回家,晚上还得把报告赶出来,明早例会前要交给老板......

周围渐渐变得明亮而温暖。一抬头,只见铬黄色的灯光中,“北京西站” 四个红色的大字,高高悬挂在大厅中央。

真是的,这不就是北京西站嘛,说什么特别列车......我又想起刚才的经历,脚步轻松了起来。

可是,在应该挂着棉布门帘的出站口那儿,不知怎么,是一个小小的黄铜旋转门。门旁边,工作人员抱着双臂,倚在墙上。

西站的布局什么时候改了?还是这几天跑得太累,记错了?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环视大厅。

出站口不见了。密密麻麻地排布在整个大厅边缘的,全是一样的黄铜旋转门。

而且,每个旋转门旁边,都有一个穿着毛背心的工作人员,一个一个地检查着乘客的车票。

我选了个人最少的队伍。排在前面的中学生,掏出银色的小钥匙,“吧嗒”一声打开了带锁的日记本。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响,等一下!难道要查的......是特别列车的车票?

“请出示您的车票。” 检票员是个身型瘦长的年轻男人,衬衣的领子从毛背心里松松垮垮地翻出来。

我战战兢兢地举起捏得皱皱巴巴的车票,他嗤地一声笑了,一伸手,就将纸片撕成了两半。

“您可真会开玩笑。”

“我......我没有那种车票啊。”我哗啦哗啦地翻着公文包里的材料,可是,什么也没有。

“不是我为难您,只是,没有车票,您哪儿也去不了。”检票员往旁边让了让,抬手推了下旋转门,“您自己看。”

我往门里看去,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往常车站外人声鼎沸的广场不见了,不断转动的门里,漫出一片无声无光的灰雾,像是通向虚无尽处。

这......到底是哪里?

“下一位。” 检票员摆摆手,“您就先呆在车站吧。”

“那怎么行!我要回家!” 我着急了,想要冲上去和他理论,可是被身后的乘客挤开了。影子般的人流迅速填满了队伍里的空隙,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各式各样的车票。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乘务员那么轻易地就放我下了车,因为她知道,就算下了车,我也无法出站。

该死。我该怎么办?一抬头,“北京西站”四个大字红得刺眼。火车,火车站,逃票,不对,我没有逃票......而且......对了,即使逃票,应该在出站前也可以补票!

我猛地转过身。补票,补票。我记得,西站的补票处,在三楼的一个小角落里。尽管我不确定,那里能不能补那种车票。

我“蹬蹬蹬”地跑上楼梯。不知是不是累了,脚下的楼梯显得又长又陡。等我最终到达三楼,连滚带爬地找到挂着“乘客服务(补票)”牌子的办公室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咚咚咚。” 我喘着粗气敲门,屋里似乎有着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人吗,我要补票!”

“进来吧!”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门开了,出来的却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穿着古装剧里的那种长袍,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怀中抱着的东西更让我睁大了眼睛。

一捆竹简。

“还愣着干嘛?” 屋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赶紧进了屋,再轻轻地带上门。办公室不大,堆积如山的文件中间,是一张老式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胖胖的大婶,毛背心被撑得满满当当,手里还正织着毛活儿。

“我......我要补票,G674…...” 我结结巴巴的,“不、不知道那是特别列车......”

“上错车了?” 大婶放下织针,在文件中翻着什么,“还行,公元21世纪初,不算太麻烦。小伙子,先坐下。”

大婶好像比之前的列车员都亲切些,“那个,我能问问您吗,这车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学过量子力学吗?”

“呃?” 我有点迷糊,“好像是多重宇宙......观察者效应什么的......”

“还行。” 大婶“笃笃”地敲着毛衣针。“西站啊,就是量子多态迭加放大到宏观宇宙的结果。‘过去’与‘将来’都是无数条早已存在的轨道,汇集在这里。唯一能决定你的世界的走向的,就是你的车票——对过去的观测记录。”

“你......你们到底是谁?”

“当然是车站工作人员。”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自从超光速航行普及之后,不同世界之间的蛀洞越来越多了,车站的业务也发达了。你瞧。” 她展开手中的毛活,原来,那是一条宽大的披肩,藏蓝绒的背景上,用不同颜色的线织出了一个个圆点,每个圆点都放射出许许多多的线条,有些线条之间相互连接,形成更小的圆点,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大网。“北京西算是亚洲的最大站了,能跟我们比的,也就是纽约的中央车站......”

“等等,你是说......每个乘客将去的,都是一个不同的宇宙......”

“是啊。根据乘客的车票,连接新的世界线。” 她叹了口气,“唉,有时候也麻烦,像刚才那老爷子,是从汉朝走驰道过来的,拿的车票是公元初期的,这个变轨可就复杂了......”

“汉朝......这也可以?”

“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边织边说。“历史嘛,也只是建立在观察记录上的一种复杂构造。如何劈开世界,合并世界,交叉世界,多织织毛活就明白了。织毛活最重要的,是平整。这时候,就得靠观测记录。每一个记录,都是毛活上的一个节点,是线的收束点,也是线的发散点。无数的节点,确定了一根毛线的最终形态,但是每一个节点,又同时属于无数的毛线......”

“那,那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就需要......”大婶的话就像毛线团一样难解,但我好像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需要你确定生命中的重要节点,重新写出日记。” 大婶用毛衣针点了点桌上摊开的一个空白本子,“写吧。”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办公桌前坐下,拿起了笔。祖母绿灯罩的黄铜台灯下,光线柔和,像是大学时晚自习的图书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究竟是哪些事,决定了我的世界轨迹呢?

六岁,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迷你四驱车。兴奋地拆了装,装了拆。

十二岁,第一次和家人到北京旅游。决心以后也要去北京上大学。

十五岁,中考发挥失常,没能进入理想的高中。第一次体会到失败的滋味。

十六岁,最疼我的奶奶去世,准备考试,没有回乡下老家送葬。

十七岁,和最好的朋友大打一架,互相删除了QQ和手机号码。

十八岁,不顾家人反对,选择了冷门专业。

……

我写不下去了。原来,我所在的世界线,是由这么多遗憾的节点织成的。原来,我有这么多机会,进入一个可能更好的世界。

我想起老板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想起自己合租的小房间,想起自己曾经错过的人与事。望向窗外,有浓重的灰雾漂浮在深沉夜色中。那雾气之下,到底是汉代的驰道,还是二十一世纪的高铁,还是无数条,通往不同世界的轨道呢?

“等等!”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拿着日记的学生,捧着竹简的老人......“您是说,车站可以根据乘客的车票,决定不同的世界线?”

大婶点了点头。

“那么......那么假设我的日记和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一样,世界,就会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对吗?” 我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那些乘客......他们,他们实际上,是来改变自己的世界的,对吗?”

“其实并不是真的改变。” 大婶继续织着,“只是变轨。你还是没完全理解,只知道未来是开放的,流动的,过去是不可更改的。但是实际上,用来还原真相的观测记录,却往往指向多个彼此难以重叠的过去。过去不是唯一的,而是无数种可能性的集合。车票,就是让这无数种可能的过去坍缩成唯一的解......”

“我可以随意改变日记,对吧?” 我打断大婶,直直地盯着她。

“每张车票只能改动一处。而且,只能是与你个人经历直接相关的具体事情,能够写进日记的事情。”

“一处......那,那刚才那个......汉朝人,他改了什么?”

“在他指挥的昆阳之战中,敌方没有发动陨石攻击。” 大婶终于停下了织针,“看到了吧,就算是他也只能改一处。别想着毁灭世界什么的,小伙子。我们的工作量已经够大了。”

一处。我来不及细想那到底是哪段历史。在我并不漫长的生命中,究竟是哪一个节点,值得我改变,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呢?

“改动的大小不重要。想想你不改会后悔的事情。” 大婶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雾。

最后悔的事情......我凝视着绿色的灯罩,视线中,光圈渐渐变大,像是很久以前,曾经看到过的那样。也是在这样的光里,我凝视过一个女孩的脸,她的眼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可是我把她弄丢了。也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寒夜,我发出了那条分手的短信。

我不再犹豫,写下了那一天的日期,顿了顿,接着写下,我们和好了。蓝色墨水的笔迹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变干,就像存在了很久、很久一样。

检票员让开了,我把日记紧紧抱在胸前,闭上眼,走进了黄铜的旋转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睁开眼,我看到她,正等在空旷的车站南广场上,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口冒着热气,散发出香葱和鸡蛋的香味,在北京的寒夜里格外诱人。那是我们在大学时最喜欢的夜宵。

我一把抱住了她。温暖的触感,是不可思议的真实。

“真的......是你么?”

“你怎么了?哎......好了,快回家吧。煎饼都要凉了。”

这个故事本该到此结束,可是时光就像一列永远不停的特快,我甚至来不及停顿回首,就被生活裹挟着,一路滚滚向前。

我没有对别人说过那列特别的列车,和那个特别的北京西站,甚至对她也没有。我只是开始保持记日记的习惯。皮面的笔记本,手机上的日记App,我甚至去买了一个卡片相机,在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会留下许多照片。

我并不会把日记和照片发在朋友圈里。我明白,它们所拥有的力量,比人们想的,要巨大得多。

我也越来越喜欢历史。尽管我后来知道,那个来自汉朝的老人即使没遭遇陨石,最终也会一败涂地,但是我仍然沉迷于从古老而模糊的语词之间,寻找被遗忘或是被掩盖的,另外的世界。历史是建立在观测记录上的一种复杂构造,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设想着在另一条绵长的时空之线中,无数的可能将如何像藤蔓一般滋长,像溪流一样四溢,最终,汇入虚空之中那张不可言说的庞大之网。

我经常坐火车。口袋里,是从不离身的日记本,手机,以及移动硬盘。可我再也没有坐上特别列车。我也去了很多次北京西站,可是,车站里的灯光不是温暖的黄色,而是冰冷的白色。我也再没见过穿毛背心的工作人员。

后来,我甚至无法确认,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过。它变成了一个秘密,和我一起,在不确定性的迷雾中慢慢老去。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我是在一次久违的酣睡之后,又一次到达北京西站的。我的头发白了,手也抖了,对于老人来讲,这样安稳的睡眠,并不多。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乘务员没有查我的票。

当又看到那铬黄色的灯光,看到那些黄铜旋转门的时候,许多往昔忽然活了过来。我藏在皱纹里的眼眶湿润了。那些都是真的,那不是梦。

“小伙子,又来了啊。” 站在旋转门口的,是穿着毛背心的大婶。尽管我的女儿都比她大了,但是我知道,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补票的小伙子。

“这次准备好车票了吧,想要去哪儿?”

我掏出了手机和日记本。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对生命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做了不止一种记录。从投资选择,职位变动,到孩子出生,病历记录,我为所有曾经游移不定的可能,都写了一份单独的日记。我的日记不是一条线,而是一张网。我生活在无数可能性的边界上,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和年轻的时候不同,现在的我,并不确定应该选哪条路。

“我......想问问,当我用车票变轨之后,之前的轨道......去哪儿了?”

大婶笑了。

“想明白了?之前的轨道还在那儿。你可以进入新的轨道,但是,在旧的轨道上,另外一个你,永远都在。”

我默默点头,跟长久以来的思考结果一样。记录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它们创造出的世界不会消逝。在这条轨道上的我,所拥有的快乐,在另一条轨道上,可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煎熬。

变轨或许能帮助我享受被修改的过去,但并不是毫无代价。我的一小部分,随着变轨,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那一小部分,在承受本应由我承受的,在忍耐本应由我忍耐的。甜蜜的生命果实背后,是无数苦涩的枝叶。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些苦涩的部分,作为个体的我,才是一个完整的,真正的我。

不管是小径分叉的花园,还是命运交错的车站,不管是许多历史的罗生门,还是无数未来的起始点。尽管无法真正理解平行宇宙的奥秘,但是它已经对我们思考世界,思考自我的方式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那并非是一条一劳永逸的捷径,而是一种哥白尼似的眩晕:我站在一个四面八方都是镜子的大厅里,每一面镜子里的我,都可以大声声称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而我,究竟该听从哪一个自己?

也许只有莱布尼茨说得对,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所有的可能的世界里最美好的。他唯一的错误,是认为这样的世界是唯一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删除了手机上的所有日记副本。只剩下那个陪伴了我很久的皮面日记本。那是在这个世界间,真正的我。

“这就是我的车票。”

我再次踏进了那扇旋转着的黄铜门。只是这一次,我睁着眼睛。

我知道,在车站外等着我的,是同样白发苍苍的她,也是我充满缺憾,但又无比完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