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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地方 (節選)

陳思宏

英文

  1. 第一排透天厝

「從哪裡來?」

那是 T 給他的第一個問題。T 給過他很多很多,一本德國護照,一個新家,

逃離的機會,許多的疑問。一開始,T 好愛問,家鄉長什麼樣子?幾個兄弟姊妹?

島嶼的夏天有多熱?島嶼有蟬嗎?有蛇嗎?樹木長什麼樣子?樹的名字是什麼?

有沒有河流?還是運河?何時為雨季?有沒有水災?土壤肥沃嗎?種植什麼?

為什麼不能陪他回去參加喪禮?為什麼回家?為什麼不回家?

 

問號扯髮,割膚,很難答,於是不想答。閃避,羅織謊言,編織的身世有許

多漏洞,前後矛盾,過往是一本寫壞的小說。寫小說,第一章聚焦一張桌子,桌

上放了一把槍兩把刀三本日記,槍總得在後來的章節擊發,刀子也該剮該削,打

開日記就解開了故事謎底,但他的人生小說雜亂無序,寫著寫著就忘了槍刀日記,

倒是一直想到凌亂桌面上的其他雜物垃圾,不斷寫無關緊要的線索,牆上貼的海

報、鮮紅小短褲、套了塑膠袋的臉。人壞了,小說一起腐壞,漏洞百出。

 

他是一個全身上下都是漏洞的人,嘴巴不想說的往事,那些在記憶裡亂序而

謊稱遺忘的事,都塞在身上的洞裡。洞隨時會裂開,許多故事會掉出來。

要怎麼說呢?要怎麼寫呢?

 

說不出口,只好一直寫:我來自一個小地方。

 

故鄉是個小地方,名為永靖,位於島嶼中部,十九世紀初廣東人來此開墾,

在平坦的荒地上建立街廓。故鄉的確有小河,人工開鑿的河,應該就是類似 T 口

中的運河吧。這裡的百年庄圳源自十八世紀,引濁水溪河水,供農民灌溉田地。

早期墾民時常發生族群互鬥,祝融水患不斷,於是地名取「靖」,期許永保寧靖

太平。

 

地勢平坦,無山無坡,往東方遠眺,會看到島嶼翠綠山脈,往西方望,看不

到也聽不到濁水溪,但老一輩的說,一直往西邊走,終會遇到台灣海峽。居民務

農,甚少離開這片土地,沒爬過山沒看過海。土壤濕潤飽含水分,尚稱肥沃,產

花卉、荖葉、稻米。經過幾世紀的開墾,至今仍保有農村景象,農舍矮樓,幾間

三合院被定為國家古蹟,卻鮮少有觀光客前來參訪,繁華尚未抵達。

 

一九七0年代,外地建商來到了永靖,取得一片土地,動土興建永靖的第一

排連棟透天厝。十棟緊鄰的透天厝,每棟三層樓,是小地方的繁華序曲。起高樓

了,地方要發達了。當時,許多當地人都沒看過比三層樓更高的建築,鋼筋水泥,

磨石子地板,沖水坐式馬桶,全是本地沒見過的建築工法。這第一排透天厝其中

一棟,就是他成長之地。面對這一排房子,從左邊數過來第五棟,就是他的老家。

從左邊數過來第六棟,原本是大姊的家,現在是廢屋。左邊數過來第七棟,以前

是錄影帶出租店,現在整棟焦黑,陽台掛著「出售」的牌子。「出售」掛好幾年

了,字體剝落成「出口」,下方的電話號碼已斑駁難以辨認。

 

他看著「出口」牌子,怔怔出神。他被監禁很多年了,真的需要出口,今天,

他卻回到這裡。他比誰都清楚,這裡,不可能是他的出口。跟著那斑駁的「出口」

牌子,一直走,一直走,能不能回到,鮮紅小短褲?

 

大姊是唯一留下來的人,住在左邊數過來第五棟,他的老家,一直沒走。

小地方,就是他的鬼地方。

 

稱「鬼」,意指荒涼,對比文明國際大都會,他的家鄉荒遠偏僻,沒人聽聞過。

島嶼經濟猛進年代,小地方沒趕上建設步調,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輕人離鄉後

就沒回來過,忘了這地名,留下走不開的衰老世代。地名原本是個祝禱,卻成咒

語,地名成真,靖,好靜。

 

今夏島嶼中部乾旱,午後的路面宛如爐灶,不用開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

飯燉稀飯。這麼多年沒回來了,眼前一切符合他的記憶,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

轉速慢了下來,樹午寐風遲滯,屏息傾聽,會聽到土地在打呼。那呼聲是熟睡之

後的濃重聲響,直到下次降雨之前,土地暫時不想醒來。小時候遇到這樣的天氣,

他可以在樹下進入很深很深的睡眠,雞啼蟬吼豬叫蛇嘶羊咩都吵不醒他。長大後,

卻睡不著了。在監獄裡最不缺乏的就是安靜,聽不見雨聲,聽不見風聲,聽不見

落葉。他對監獄醫生說,太靜了,怎麼睡呢?吃藥有用嗎?他想問醫生,但沒說

出口,吃藥,就會聽到雨聲嗎?在他的家鄉,雨打在鐵皮屋頂上,盛大洪亮的擊

鼓摔鈸,一聽到那種雨聲,他一定就有辦法睡著。

 

真的想聽雨聲,於是回來了。

 

不聞雨聲,他聽見裁縫機喀啦喀啦。

 

那是大姊。

 

大姊踩著踩著,身旁的電視放著午間連續劇,惡婆婆剛剛甩了苦媳婦一巴掌,

有雞午後亂啼,電風扇呼呼作響,別的村落傳來鞭炮聲。連續好幾天沒睡了,轉

了好幾次飛機,他意識渙散,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但裁縫機聲響真切無誤,他

真的回到了這鬼地方。

 

鬼地方荒涼,那,有沒有鬼?

 

有很多鄉野鬼魅,活在人們的口述裡。這排房子前方有片茂密竹林,人說女

鬼飄飄,千萬不可接近。竹林女鬼是日治時代被強暴的婦女,貞節受損還被夫家

逐出家門,入竹林上吊自殺,自此成鬼,專門引誘年輕男性。入夜後狗嚎叫,所

謂「吹狗螺」,母親說,就是畜生見鬼,快睡,不准張開眼睛,不然就會看到鬼,

不該看的,就不要看,就算看到了,也不准說出去,看到就跑掉,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鬼追不上。孩子們說,最多鬼的是田邊百年水圳,圳兩旁的柳樹上有女樹精,

千萬別摸柳樹垂葉,一摸就會鬼纏身,考試一定零分,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跟女

鬼結婚。人們說柳樹女鬼都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死了還想嫁人,就停在柳樹上,

等哪個倒楣鬼來娶。水圳裡有水鬼,日治時代被日本士兵凌虐的美貌婦女,跳井

被救,送醫又被醫生強暴,最後跳入濁水溪自殺,鬼魂沒有隨著溪水沖刷到大海

去,而是流入灌溉水圳,一路流到這個小地方,就定居不走了。孩子們還說,水

圳苔蘚是鬼流出的綠色鮮血,惡臭侵鼻,那就是鬼的臊臭味。至於水圳兩旁那些

恣意生長的菇類,千萬不要摸,更不能吃啊,那都是女鬼的乳頭,一摸下去就會

厄運纏身,若是吃下肚子,腸胃就成鬼屋了,七日內瞳孔噴血身亡。看到路上有

紅包袋,千萬別撿,那裡面裝著女鬼的生辰八字,撿了就得娶鬼新娘。

 

他家後來也出了個女鬼,散髮狂叫狂吼,就溺死在這條灌溉農田的水圳裡。

童年時,家裡老狗死去,「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母親騎機車,他在後

座抱著老狗,到水圳去棄狗。他怕水圳的鬼,一直哭,母親催他趕快把狗丟進水

裡。圳水已死,不流動,塞著死豬、狗屍、爛西瓜、舊機車、還有一整個廢棄的

檳榔攤,一切都在烈日下發出惡臭,百萬蒼蠅飛舞慶賀,這是吃到飽盛宴。他認

出隔壁狗小黃的腐爛屍體,哭,不肯把老狗丟入水裡,說要埋了牠,立個墓碑。

母親奪狗,噗通丟入死水,蒼蠅散開,立即又飛回,嗡嗡嗡嗡震耳說謝,還沒吃

完腐肉哩,就端上了新鮮狗肉。

 

他要怎麼跟 T 說,他來自一個這樣的鬼地方?

 

他要怎麼說,自己的荒唐身世?五個姐姐,一個哥哥,從不說話的父親,滔

滔不絕的母親,殺蛇的鄰居,穿著小紅短褲的菁仔欉,水圳,婚禮,茄苳樹,白

宮,河馬,永興游泳池,地下室,楊桃圓,城腳媽,明日書局,銀色水塔。

 

監禁的日子,他常夢到菁仔欉,還有 T 老家後院的狗狗墳場。T 小時候養過

三隻狗,過世之後都埋在後院,木頭墓碑上,有狗狗生前照片,那是他小時幻想

的埋狗方式,終於在德國看到了。他也常夢到那條棄狗的水圳,但沒有鬼影,長

大後他不信也不怕鬼了。鬼不可怕,人最殘忍。夢裡水圳不臭,荷花盛開,蕈菇

茂密生長,柳樹芒草,顏色與溫度都是盛夏。夢裡父親就在圳旁引水耕作,黑膚

白齒的少年模樣,地方上最體面的長男。少年向陽燦笑,荷花見之嬌羞。

 

可惜他把 T 殺了。

 

如果 T 還在耳邊問,他會指向這排房子,這樣回答:「我來自這個鬼地方,

這是我的老家。今天是中元節,鬼來了,我也回來了。」

 

  1. 塞進地板的裂縫

 

四妹打電話來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啦?媽媽不見了啦!」

 

淑美掛上電話,癱軟躺在地上。她掛不掛電話其實都沒差,她知道四妹根本

不會注意到她掛了電話,只會繼續對著話筒喊叫「媽媽不見了!媽媽不見了!」

炎夏囂張,無雨無雲,太陽每天對著這個小地方大方照耀,實在是快熱死了,但

忍著不開冷氣,這個月沒多少工作,逼自己省電。磨石子地板有些許寒氣,涼涼

的,她緊貼著磁磚,安撫溼躁的身體。前幾年島嶼中部大地震,在地板割開大裂

縫,她決定不修補,反正老屋什麼都壞,壁癌張狂,鼠輩放肆,水管窒礙,三樓

鐵皮屋頂被颱風吹跑好幾次。她還記得這棟房子嶄新的模樣啊,外觀的磁磚米白,

內部牆壁新漆雪白,磨石子地板打上了臘,光潔閃耀。地板看起來都是扎腳的碎

石子,但是踩起來卻好光滑,地板就是溜滑梯。

 

她翻身趴在冰涼地板上,眼睛貼近地板裂縫,往裡面看,今天中元節鬼門開,

她想,說不定可以瞧見地獄。這裂縫就在她的縫紉機旁,有生機,她每次轉頭往

地上看,裂縫的開口似乎就大一點,她刻意多看幾次,希望裂縫越來越大,說不

定有天她就可以把自己塞進裂縫,誰都找不到她。她記得那次地震,大白天忽然

地動天搖,丈夫完全沒看她一眼,急忙衝向後院,抓了幾盆蘭花往屋外跑。她完

全沒起身,繼續在縫紉機上工作,這批衣服明天要交貨,地震沒關係,牆傾屋垮

她都不在意,只要拜託別停電就好,一停電縫紉機就停擺,不能交貨就沒有薪水,

這個月帳單還沒繳啊。她當時只希望丈夫抱著蘭花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離開這

個小鄉下,從此消失,再也不要回來。

 

年輕時,她希望自己是蘭花。那場地震,她替蘭花感到悲哀。

 

這棟房子有多老?小弟出生那年,他們全家終於離開三合院,搬進這排新房

其中一棟,手指數一數,左邊數過來第五棟房子。十棟新房是當年本地迎向未來

的建案,後面是魚池,前方是稻田,建商說風水極佳,龍穴成家,旺土旺家旺神

旺財,住戶以後會跟著地方一起起飛,小鄉變大鎮,大鎮成小城,稻田起高樓,

高樓閃霓虹。當時父親開著一台破爛卡車日夜載貨,西瓜樹苗盆栽成衣什麼都載,

有一陣子最常接到檳榔、荖葉送貨工作,他發現市場上有極大的檳榔需求,檳榔

商機瀰漫,附近鄉鎮所有男人都一嘴腥紅,他也跟著嚼,荖葉包檳榔,滿嘴血紅,

嚼嚼嚼出了生意版圖。這個小地方盛產荖葉,品質、口感比不上島嶼東部的荖葉,

葉較薄,味較淡,但是產量穩定,價格低廉,整個島嶼中部的檳榔攤都仰賴此地

荖葉。父親跟鄉裡的檳榔農夫談合作,開始做起檳榔中盤批發,附近農家把荖葉

收成賣給他,他負責開貨車去附近鄉鎮的檳榔攤兜售,講價賺取價差。不到一年,

家裡五個女兒的學費全部都如期繳交,晚餐有白飯、豬肉,年頭終於生出了第一

個兒子,年尾又拚到了第二個兒子。七個孩子不能繼續擠在三合院的窄房裡了,

他湊齊了頭期款,離開三合院,告別母親,買下這排房子其中一戶。

 

入新厝那天,大姊淑美抱著七弟走進新家,那是記憶中第一個歡笑的日子,

媽媽終於生兩個兒子了,再也不用每天見到阿嬤了。淑美第一次進入超過一層樓

的房子,竟然有往上的樓梯啊,竟然有三層樓啊,天哪,她竟然有了自己的房間。

第一個晚上,大弟跟爸媽睡,大姊淑美和二姊淑麗負責照顧小弟,興奮到睡不著,

偷偷起床,抱著小弟一起嗅聞牆上的新漆,上下樓梯,在磨石子地板上滾來翻去,

不斷撫摸家裡的第一支電話,拿起電話筒,有嘟的聲音,湊到小弟耳邊,他聽到

嘟聲就笑了。新家廁所裡竟然有坐式馬桶,坐著尿尿,好舒服啊。以前三合院的

廁所蓋在埕外面,就是個臭茅坑,半夜肚子痛衝出去上廁所,常會在月光下看到

蛇在茅坑的門上蠕動。其實蛇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大家口中的廁所女鬼。新房的

廁所可以鎖門,一按就沖水,汙穢瞬間不見,一切是香的,沒有鬼,沒有蛇。小

弟半夜啼哭,兩姊妹忙著泡奶粉,但當年她們根本不知道怎麼泡牛奶,只知道這

是藥房介紹的高級日本奶粉。兩姊妹想,濃一點好,更營養,所以水少一點,牛

奶多加幾匙,結果小弟狼吞之後,又全數吐出。淑美和淑麗覺得小弟吐奶的樣子

好好笑,兩姊妹都沒離開過這個小地方,都沒看過瀑布,但小弟的吐奶,就是她

們小時見過最壯觀的瀑布。

 

突然想到小弟。小弟好不好?每一次想到小弟,她就會好想好想,抽大麻。

這天鬼門關大開,她眼不見野鬼狂歡,只有四妹打電話來鬼吼鬼叫,也算是

應景。她看著門前一桌豐盛的祭品,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盛宴招待陌生魂靈,自

己卻成了餓鬼。線香燃盡,路過的孤魂野鬼應該都吃飽了吧,她從地上爬起來,

拆了一包餅乾開始大口咀嚼。這餅真難吃,真是不懂,這些餅吃起來如烈日下荒

地乾土,甜的口味一口惹糖尿,鹹的那包兩口就該洗腎,為什麼會這麼受歡迎。

餅乾當然不是她買的,是丈夫去隔壁鎮的大超市買的。她交代拜拜買什麼都好,

就是不要買那牌的餅乾,結果丈夫買了好幾包。她知道,丈夫是故意的。餅乾吃

起來像磚頭,怎麼大家那麼愛吃磚頭呢?餅乾磚頭一塊塊堆疊,疊疊疊,在這個

鄉下小地方疊成了豪華大白宮。

 

難吃死了,她還是逼自己吃完,絕對不可以浪費食物。咀嚼對她來說從來不

是享受,而是焦灼的急迫,再難吃再難下嚥都要吞掉,過期很久的食物還可以吃,

壞掉的年糕把長霉的地方切掉還是可以吃,她清楚記得飢餓的苦,那是無底的匱

乏,一輩子都怕。

 

小時候住三合院,母親是長媳,負責烹煮阿嬤三餐,常被阿嬤嫌難吃。有次

阿嬤把熱湯往母親身上潑,要母親把一桌菜拿去餵豬,看豬肯不肯吃。母親端著

湯回來,聽到幾個女兒喊餓,把整鍋湯往她們灑過去,她當時不覺得燙,只覺得

可惜,一整天都沒東西可吃,這鍋湯夠讓幾個姊妹都吃飽,她舔舔身上的熱湯,

也想趴在地上喝四處流竄的湯。她記得當時四妹剛出生,又是個女的,父親幾個

兄弟的第一胎都是男生,她家這房卻連生四個沒用的女兒。父親實在沒錢,幾個

生意都沒成,餐桌稀薄,無米無肉。阿嬤養了一隻大黑狗,二妹負責養,有時候

阿嬤主動給狗加菜,狗碗裡都比他們家的晚餐豐盛。後來阿嬤把黑狗宰了,大蒜

燜炒一大鍋,父親其他幾個兄弟的兒子都被叫去吃幾口,只有她們這房幾個女兒

被勒令待在房裡。她們幾個女兒在房間裡聞著濃烈的肉香偷偷哭,但不知道是因

為飢餓,還是因為親眼看到黑狗被阿嬤拿磚頭敲昏,丟進滾燙的沸水裡。磚頭染

狗血,就丟在神廳前,後來她一看到磚頭就會聽到悽厲的狗叫聲。

 

中元普渡,她是全家唯一完整承接母親祭拜儀式的女兒。她從小跟著母親祭

拜,大小節慶的各種禁忌、儀式都很熟悉。擺出摺疊大圓桌,雞豬鴨泡麵乾貨都

得上桌,圓桌置屋前朝外,桌前一盆清水,水裡浸小毛巾,讓過路鬼魂洗淨手腳,

大享圓桌盛宴。三柱線香插在每一盤食物上,越是匱乏的年份,圓桌反而更豐盛。

燒紙錢,求過路鬼魂勿侵擾,整個農曆七月都不能動土搬家遠行。有一次她農曆

七月要換工作,從這家紡織工廠轉到另外一家紡織工廠,薪水、環境都優渥許多,

母親卻禁止她換,說鬼月換工作會一世人撿角,絕對會嫁不對人。她聽話留下,

就遇到了小高。

 

她今早四點就熱醒,冷氣老舊,運轉兩小時就會死亡,要反覆敲打、好言相

勸,隔至少半天才能再開機。乾脆起來殺雞,後院養了幾隻,昨天就選好今天要

殺公雞,把雞腳綁起來,預告死刑。是隻毛色發亮的公雞,凶狠吵鬧,常會飛過

圍牆去跟隔壁的狗打架,左右鄰居皆怨,每天早上死叫活叫,殺了拜鬼神闔家鄰

里清閒。公雞知道自己被選定了,奮力掙扎,啄她雙臂,發出悽厲的哭喊。她用

繩把公雞腳牢牢綁住,其他雞刻意與公雞保持距離,遠離不祥死亡氣息。殺雞也

是母親教的,抓住雞脖子,一刀劃開,鮮血滴到裝米的容器裡,順道做米血糕。

去毛,汆燙,拿鑷子仔細拔雞毛。她幾個朋友總說她心笨手巧,腦袋長錯地方,

都跑到雙手去了,所以拼綴、縫紉、剪裁樣樣都行,拔雞毛敏捷迅速,一整隻雞

光滑油順,比市場買的雞還美。但手巧有什麼用,她知道自己是被時代拋棄的舊

時代女人,十五歲輟學去台中沙鹿當紡織女工,如今六旬,雙手長滿硬繭,在家

裡接工廠代工,縫一百件出口到歐洲去的衣服,薪水依然買不起一件新衣。她常

幻想,歐洲人穿著她縫的衣服,都在做什麼?在街邊喝咖啡?搭船遊河?抽大麻?

拿著名牌包逛街渡假?小弟說過,不是啊,歐洲人跟妳一樣,也要辛苦工作啊。

但她沒去過,實在是不信。至少他們買得起她縫的衣服,她自己可買不起。

 

四點起床洗臉,用的是三十年前的肥皂。前一陣子她清理頂樓,發現好幾箱

的老肥皂,紙盒包裝都糊了,紫紅肥皂過水搓揉,竟還能起泡,濃郁的人工花香

闖進鼻腔。那年丈夫說要投資香皂工廠,把全家積蓄全部投入,結果不到幾天就

接到工廠停工的電話,投資成幻影,只換來幾箱味道濃烈的香皂。她恨死那些香

皂了,但不能丟啊,都是可以用的東西,拿來洗衣洗身洗狗洗地,整間房子都散

發那濃烈的香氣。隔幾年她有一次在超市買菜,發現這些香皂佔滿一整個架子,

根本沒有停產。她逼問丈夫,原來香皂工廠是一場戲,錢拿去還賭債,工廠、投

資從來不存在,幾箱香皂是特地去買來的。她記得丈夫面對她質問的表情,一臉

「誰知道連這妳也信?」她當晚把香皂弄進晚餐湯裡,一鍋湯顏色詭異,結果丈

夫呼嚕喝完,表情無異,沒病沒死,只打了一個響嗝。

 

殺不死,淑美清楚得很,什麼都沒用,丈夫絕對死不了。這是她活下去的最

大動機,她要賴活著,親眼看丈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