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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地點(节选)

伊格言

英文

(啪啪。啪。啪啪──)

(畫面亮起。)

「各位觀眾,現在為您插播最新消息。」畫面顯然並不穩定。主播台上,女主播的人形輪廓拖曳著色澤怪異的重影。幽魂一般。「今日稍早,總統府核能事故處理委員會發佈新聞稿表示,經花蓮門諾醫院通報傷患一名,查證身份後,確認應為少數來自禁制區,至今尚未疏散的民眾之一。委員會表示,由於該名傷患此刻並無家屬協助,且意識不清,健康狀況並不明朗,是否身受輻射污染亦待查證,是以沿循往例,根據總統發佈之緊急命令第八條,即刻對該名民眾進行管制收容,並給予醫療協助。

「據統計,此為北台灣核災禁制區強制疏散令發佈以來所確認之第九十七起民眾未疏散案例,同時也是第十一起管制收容案例。警方調閱現場監視器畫面發現,該傷患疑似由一家屬陪同到院,然而該家屬於幫助辦理掛號手續後即自行離去,並未留下任何相關線索。

「據了解,該名傷患身份特殊,於核災期間於核四廠相關單位工作,災後卻下落不明,為政府正式提列之災變失蹤人口之一。而針對此事,馬總統以核能事故處理委員會主委身份再次強烈呼籲,核災禁制區民眾應配合政策,即刻撤離北台灣核災禁制區,切勿於禁制區域內滯留,以保障自身之生命安全──」

「接下來讓我們繼續關心目前國內糧食安全問題。」女主播換了個方向。雪花大片襲來,畫面斷續閃爍。「由於無法遏止禁制區內之農畜產品持續流入市面,亦無法有效管制各項食品、用品之產地、運輸路線等是否途經核災禁制區或遭受輻射污染,核能事故處理委員會已於今日中午做成決議,建議民眾自行購買輻射偵測器。發言人殷偉並於回答媒體提問時表示,關於食品安全之長期對策,委員會亦已決議,責成相關單位開始研究,若有進一步結果,將即刻對外說明。......」

(啪。啪啪。啪啪啪啪──)

(畫面連續跳閃。)

(黯滅。)

0  GroundZero

那是一座無人之城。

空城。天光明亮。白晝時分,當林群浩經過彼處,城市顯然已被廢棄許久。所有的建築(那些高樓大廈,商辦,臨河的大型豪宅社區;那些理應在夜裡燈火通明如繁星的摩天輪和高空旋轉餐廳,那些構成大型雕塑或通訊塔的球體或角柱;那些照明,各種格式的光之旋律及其變奏;市區周邊低矮的舊公寓,小公園,畸零地,無人看管卻亮著燈的簡陋書報攤,貧民區裡鐵皮黑瓦的小屋;那些堤外行水區違建,郊區無人工廠,橋下空蕩蕩的候車亭,浸沒在青白色冷光中的故障販賣機......)全都陷入了停止運轉的奇異狀態。像一個延伸的立體街道布景,所有細節栩栩如生。

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那裡。

空無一人。

但林群浩知道,小蓉就在其中。

她在其中一間屋子裡。

林群浩加緊趕路。他眼神淒楚,飽經風霜,他的亂髮在風中飛揚,鬍渣與皺紋如爬藤般蔓生於臉。風蕭瑟地吹過被灰塵與紙屑佔領的街道(它們貼著地面焦躁地旋繞颳捲)。他繞過傾倒的垃圾桶、交通標誌和電線桿,繞過露天咖啡館破損的座椅和歪斜的棚架,在一座小公園的轉角(小公園的周邊停滿了車;所有車輛外殼均已被鏽斑蝕毀佔領,如苔蘚,金屬的螺貝或藤壺)找到了那間公寓。

林群浩推開大門(大門發出機械故障般的嘎茲聲響),穿過小小的中庭(冰冷滯重,灰塵懸浮的空氣),步上旋轉梯,來到那間位於三樓的房門前。

他敲門。(叩叩。叩叩叩扣。)(叩叩。叩叩叩扣。)

她打開了房門。

那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然而林群浩知道,那就是小蓉沒錯。那是她的氣質,她的眉眼。

小蓉將他拉進門內。兩人相擁。她灰白的亂髮散落在他肩上。然而小蓉立刻緊張地告訴他,說外面有人,那些人是跟著他來找他們的。

千萬不要被他們發現了。小蓉說。

林群浩大惑不解。這分明是座無人城市不是嗎?他走近窗邊(這是個旅館般的暗房,髒舊的深色地毯;檯燈、桌椅、床鋪,一切都是旅社房間的陳設樣式),掀開窗簾,驚訝地發現時序已然入夜。窗外的廢城正浸泡在無比濃稠的黑暗之中。

別看了,快把窗戶關上。小蓉說。

林群浩確實聽見了人聲。

人聲雜沓。至少四、五人以上的規模。他清楚聽見他們走過窗外廢棄的街道,推開無人居住的公寓大門,小跑步登上旋轉梯,來到他們的房門前,開始敲門。

(叩叩。叩叩。)

小蓉輕聲啜泣起來。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來不及了。小蓉說。她淚流滿面。她的肩膀劇烈顫抖。兩人緊緊相擁。

來不及了,他們就要進來了。

他們開始撞門。(砰──)(砰──)

門很快被撞開了。一群人走進房裡。林群浩和小蓉瑟縮在房間的角落裡(整個房間陷落在黃昏般無稜角無鋒芒的微光中),一句話也不敢說。

然而林群浩很快地發現,那些人,全都沒有眼睛。

他們沒有眼睛。在這持續向黑暗無限趨近墜落的房間中(原先暫存的天光也也像是被外界靜止的城市永恆地廢棄了),他們似乎完全沒有視力。他們的臉上是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他們四處張望,然而顯然只是徒勞。

他們什麼也沒有察覺。視若無睹。

林群浩抱緊小蓉,閉上眼睛,感覺自己臉上的淚痕。

他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恐怖地發現,自己同樣沒有眼睛。他的眼淚來自兩個同樣深不見底,彷彿不存在於現世的空洞──

 

林群浩醒了過來。感覺自己如在瓶中,軀體拗折,被浸泡在膠質液體般巨大的恐懼裡。他的心臟撲突撲突鼓跳著,呼吸困難,冷汗濕透了身上的短衫。

神秘的氣流正輕輕掀動著窗簾。像某種介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亡魂。

他艱難地轉過頭,凝視著床頭的冷光鐘面。

「先生......先生!」女孩遙遠的聲音。「先生,您醒了嗎?」

林群浩坐起身來。感覺周身四處散離散的線條迅速聚攏。如水中逐漸靜止的虛像。

「先生,您還好嗎?」

「呃,還好。」

他揉揉額頭,看見自己坐在一張雪白的床鋪上。紮馬尾的女孩遞給他一杯水。「您可以先休息一下。」女孩說:「等一下我再過來幫您把連接線拔掉。」

林群浩喝了一口水,抹抹臉,摸了摸後頸處延伸的連接線。連結處的皮膚有著繩結般粗礪的觸感。繭的組織。巨大的,脣印般的疤痕。

他撥開連接線,用手指捏了捏肩頭緊繃的肌肉,而後將自己的後腦安置在床頭。

他感覺疲倦極了。他閉上眼睛,再度沉落入自己明滅不定的意識當中──

1 Under GroundZero

西元2017年4月27日。下午4時17分。台灣台南。總統府北台灣核能事故處理委員會附設醫學中心。

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556日。2017總統大選倒數156日。

「好,我們先來看看昨天的成果。林先生,你請坐。」李莉晴醫師叫出一個畫面,而後將電腦螢幕推轉了方向。「這是被擷取的圖景之一。你感覺如何?」

矗立於荒野之上的廢墟建築。粗陋的水泥材質,工寮般的平頂。似乎僅僅是一幢孤立的矮房,並不與其他任何空間相連。兩個黑色的窗口洞開在牆上。獸一般空無的眼睛。

林群浩搖頭。「我沒有印象。」

「是嗎?沒關係。我們放大一點看。」醫師移動滑鼠。圖景擴張的局部在螢幕上格放滑動。「這樣呢?」

畫面變得模糊。無數靜脈般的紋路切割著粗礪的混凝土表面。

「我不知道。」他搖頭。

「這個夢境的解析度不太理想。」李莉晴醫師微笑。「事實上,多數人的夢都禁不起這樣的局部放大,在視覺上幾乎必然都是模糊的。但無妨,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能想到什麼相關的事嗎?」醫師看了林群浩一眼。「任何事情?」

「這......」林群浩偏了偏頭。「這有點像我小時候在鄉下看到的那些農舍或工寮。」他感到不自在。「但這樣的建築到處都有──」

「嗯......還有呢?」

「我──」他稍停。「......我不確定。呃,我不知道。」

「好,沒關係。我們先看另外一個畫面好了。」李醫師調動圖景。「如果是......這張呢?」

看來與方才的孤立廢墟是同一座建築。同樣荒寒的曠野,無彩度的灰階圖照。然而在此一畫面中,建築的右半部已然坍塌。

「這是在剛剛那個畫面之後嗎?」

「不。之前。」醫師又看了林群浩一眼。「以你夢境的時間順序來說,在之前。如何?你想到了些什麼嗎?」

「呃──」他低下頭想了想,搖搖頭。「沒有。還是沒有。」

「OK,沒關係,那我們先討論一下夢境本身。你記得這個夢的情節嗎?」

「嗯,我不太確定情節。」林群浩沉吟。「似乎是很緊張的情緒。」

「是嗎?」醫師說:「那你現在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好。」

林群浩閉上雙眼,感覺穿透眼瞼的淡紅色光線。血跡一般。

「好,現在回想一下那種情緒,或者回想一下夢境的相關畫面。好,再深呼吸──ok嗎?」

「嗯,我有一點感覺──」

「是什麼?」

「有人在追我。」林群浩睜開雙眼。「嗯,應該說是追殺我。」

「是。請繼續──」

「我不知道是誰,也不清楚原因。他們追殺我,我很害怕,怕得要命......我很緊張,似乎是從一個房間裡逃了出來,逃了一段路,然後來到這廢墟前面──」

「嗯,了解。請繼續。」

「嗯......」林群浩說:「大概就是這樣。或許逃亡過程中有些其他事情,但我記不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說,約略還是有些其他內容?」醫師問:「你有這個印象?」

「是。有些其他事情。但那些內容我想不起來了。」

「好,我了解。」李莉晴醫師凝視著他,沉默半晌。「嗯......我想,我們的治療也持續一段時日了。我還是樂觀的,但近期以來,我們似乎沒有太多進展。」醫師稍停。「我想問一下你對現狀的看法。」

「你的意思是指?......」林群浩搖頭。「我想我沒什麼特別的看法。我就是不記得那些事了......」

「好。但你願意相信有那些事吧?你是核四廠的工程師......」

「是啊我完全相信。」林群浩嘆氣。「我記得我的身份。這早就說過了。我還能怎樣?我當然相信。總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都被洗腦了吧?但我真的不記得那些細節了。」

「好。」李莉晴醫師又笑了起來,露出整排雪白的貝齒。她的笑容十分甜美。銀色項鍊的心形墜飾如蝴蝶般在她胸口棲止。髮絲散落在她雪白的頸項。她看了看時鐘。「沒關係,我只是確認一下你的想法。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怎麼,你看起來很不情願?」

林群浩苦笑。「我還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而且,我不知道我還要這樣被看管多久?」

李醫師笑了笑,迴避了他的問題。「我的下一個約診還在半小時後。」她說:「我們至少再看一張圖吧?」

林群浩沉默半晌。「我真的很厭煩──」

醫師也暫時沉默了下來。「那好,我們先不要看這些。」醫師說:「你最近睡眠狀況如何?有觀察到什麼變化嗎?」她改變話題。

林群浩沒有回答。

「醫師,說真的,」他突然說:「你認為他們這樣限制我的行動自由是合理的嗎?」

「嗯──」醫師收回視線,盯著螢幕。淡藍色的冷光照在她秀麗的臉上。「我想不合理。」

「你說得倒輕鬆。」他沮喪極了。「李醫師,說真的,你不覺得你這樣也算是共犯之一嗎?」

室內寂靜。清冷的日光燈,寂靜凝止於針尖之上。「我認為......算。」她回應。「但我也認為......我盡我的職責幫助你──」

林群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最近還感覺沮喪嗎?」

林群浩依舊沒有回應。是啊,他想,我好像連自己是不是感覺沮喪都不知道了。我好像,連我以前是個快樂的人這件事,都快沒印象了。

「你來看我,對你有幫助,不是嗎?」李莉晴醫柔聲說:「你也這麼覺得,我也這麼覺得。我們一起試試看能不能想起些什麼──」

「那是他們要的。」

「對。但無論能否想起什麼,至少另外,我們還可以一起努力,試著改善你的睡眠狀況或情緒狀況。」醫師強調。「那也是我想要的。我的職責。」

林群浩抬起頭。「醫師,你覺得我還要被這樣監管多久?」

「我不會知道。我想,原先在你身上的輻射污染狀況還沒被確認時,監管還勉強算是有些道理。」李莉晴醫師盯著螢幕繼續自己的工作。多色澤的光點在她黑色的瞳眸中浮現。「但......我個人認為,在確定你沒有遭受輻射污染以後,他們老早就該放你走了。」

「那他們怎麼敢這麼做?」

「你其實很清楚不是嗎?」李莉晴微笑。「你也知道他們用的是緊急命令和暫行憲法。理論上在今年九月底我們的新總統誕生之前,他們是有法源依據的。這方面我認為不合理,但愛莫能助。我只能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我是問你的意見。」林群浩打斷她。「醫師你認為呢?你認為他們怎麼敢這麼做?」

李莉晴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所以他們也只敢『監管』你,不是嗎?」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他們只能『監管』你,不是『監禁』。我想也有些人很想直接把你監禁起來的。但他們也不敢。

「不過話說回來,你的身份不是很明確嗎?」李莉晴繼續說:「你也很清楚,你可是核四廠內的工程師。災變發生時你甚至該在廠內。但你現在還活著,而且居然什麼都記不起來。你不想弄清楚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想。」林群浩回應:「還有誰比我更想?」他眼神灰敗。「好吧,我知道他們懷疑我。大家都懷疑我。或許連你也──」

「我不懷疑你。」李莉晴打斷他。「我相信你。我覺得他們不該監管你。我只是......也能理解他們的心態。」她繼續滾動著滑鼠。「我認為這些人這樣做當然是不對的──OK,找到了,就是這裡。」李莉晴轉頭。「我們再討論一下這張圖吧?可以嗎?」

「不了。」林群浩突然站起,微微弓身。「不好意思,醫師,但我真的累了。我等一下還有事,我得先走了。」

李莉晴醫師沉默半晌。「好吧。也好。累了就別勉強。」她說:「不過,今天這幾張圖我也都會列印給你。你拿回家放著。最好放在顯眼的地方。」李莉晴站起身來,打開門。「或許哪天看到了突然會想起什麼,對吧?那也是好事......」

「當然。好得不得了。超乎想像,受寵若驚。」林群浩苦笑起來,穿上自己的薄風衣。「真想起些什麼來,他們就滿意了,我就得救了,對吧?」他回過頭。「或許我該編些故事騙騙他們?」

2 Above GroundZero

西元2014年10月11日。上午9時22分。台灣台北。陽明山上。

北台灣核能災變前第373日。

開始的時候,他先是感覺到她的指掌。

林群浩睜開眼,看見小蓉正坐在床緣用手指輕輕梳著他的頭髮。

小蓉對他微笑。她的下身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襯裙,上身著粉色胸罩。而在她身後,熾亮的天光自大片敞開的窗戶口撞進這個溫暖的小房間。

那是一種帶著明確實體的,光的方塊。小蓉逆著光。她美麗的腰身線條在光與暗影的反差之間浮現。

「還頭痛嗎?你臉色不太好。」

「嗯。還在痛。」

小蓉笑了。「你剛剛做夢了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在說夢話呀。」

「真的?我說了什麼?」

「聽不清楚。」小蓉微笑著:「咿咿嗚嗚亂叫的那種。你知道很多夢話本來就聽不清楚的。不過似乎不像是個好夢。你記得夢見什麼了嗎?」

林群浩搖搖頭。「我現在只知道頭痛這件事。噢。」他皺眉。

「我想也是。你昨晚喝太多了吧。」小蓉摸摸林群浩的額頭,而後又握住他的手。「可憐,從新工作開始,都一個月了呢,這才第一次休假。」

「沒辦法啊。工作太多了。」

「喂,你身上沒有帶輻射吧?」小蓉翻過手掌打了他一下。「你們離開核四廠的時候都有洗乾淨吧?可不要污染我。」

「該污染的昨天晚上都污染了──」

「喂,你講那什麼話?」

「你躺下來?」林群浩拉住小蓉的手:「再陪我一下?」

小蓉在林群浩身邊躺下。越過小蓉溫暖柔軟的軀體,林群浩看見窗外的小庭院。水藍色的漆木小籃球架蹲踞在原處,幾株山櫻花疏朗的枝葉遮蔽著遠處的小路。

寜靜的城國,舒緩的心跳在萬物中傳遞著自己的韻律。林群浩傻笑起來。

「咦,你笑什麼?」小蓉問。

「沒有,我想,我剛剛說的是實話呀。」林群浩又笑出聲來。「我說該污染的昨晚就都污染了,你還被污染得很開心的樣子。」他打了個呵欠。「而且是貨真價實的體內輻射暴露。重點是體內,體內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比體外被曝危險一千倍──」

「天哪,這種話你也敢說,你也真是不要臉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

「你放心,我不只每天離廠時有洗乾淨,昨天做完以後我也有洗乾淨。」

「喂,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小蓉坐起身來。「不理你了,我去煮咖啡。」

「等等──」林群浩拉住小蓉。「拜託,再陪我一下。」

小蓉躺回林群浩身邊。天藍色床單上,白色曼陀羅舒展著花瓣與枝葉。

「我說的都是真的──」林群浩凝視著天花板。隔著玻璃窗,遠遠近近的枝葉在板壁上投下無數虛實不定的暗影。像一個鉛筆素描的夢。「有個叛逃的俄羅斯間諜就是這樣被幹掉的。體內被曝。他叛逃到英國,有天到壽司店點了壽司吃下肚,然後開始覺得身體不舒服。三個禮拜後就死了。」

「真的?」

「乾淨俐落。推測殺手是帶著放射性元素釙,包在壽司裡讓他吃下去的。問題在於,那殺手怎麼把釙這樣帶來帶去,帶到日本料理店做成壽司的──」

「提個鉛板盒子?」小蓉說。

「不用。」林群浩回應:「關鍵就在這裡。在體外,釙的有害輻射只要兩張紙就能擋住。所以那殺手只需要拿紙把釙的金屬粉末包住就可以了,完全不用擔心傷到他自己。但一旦被吃下肚,嚴重性就完全不一樣了。這就是體外被曝和體內被曝的差別。」

「有這種事啊......」

「說起來其實滿恐怖的。先是骨髓和腎臟敗壞,接著全身器官多重衰竭。造血機能壞死。所有器官黏膜都剝落得一乾二淨,甚至被吐出來。一個人就這麼在二十二天內掛了。網路上還找得到那個間諜臨死前的照片。說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麼可怕!......那你不會有事吧?你知道,我那幾個做社運的大學同學都說核四完全不可信任;我看了他們推薦的在Youtube上的車諾比核災紀錄片,而且之前不是還有一本叫『零地點』的核災小說嗎?那個──」

「我不會有事。」林群浩輕柔地愛撫著小蓉白色的裸肩。「不會的,我們還在做全廠總體檢。公司請了很有經驗的美國顧問公司來指導。我可是專業人員。」

「可是之前你們公司不也請了那個核電專家林宗堯來做安檢,結果弄到最後人家都幹不下去辭職了?」

「那沒關係。」林群浩說:「林宗堯的專長只在試運轉。那和我們不是同一個team,我們主要配合的是美國V顧問公司。這家美商對建廠很有經驗,核一廠就是他們的統包。他們其實比林宗堯還更早進來啊。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檢測得比他更安全更徹底。而且,台灣又不是第一次蓋核電廠──咦,你看!」

屋外傳來狗的吠叫。隔著玻璃窗,一團棉花糖般的白色濃霧滯留在這座位於草山半山腰的小庭院。

一朵突然造訪的,迷你的雲。

兩人都笑了起來。「小黑可緊張了,牠以為那是牠的敵人──」

「雲也是我們的敵人,」小蓉說:「下雨了我們就不能出去玩了。」

「沒關係呀。下雨的話──」林群浩雙手環抱住小蓉的腰:「我們就再做一次?嗯?」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