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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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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的人在一次漫長的感冒中醒來後,全都發現市街的風景轉變了。

「我無法清楚地解釋那是一種怎樣的變化,只是街上的人那種呆滯的神情改變了,或許只是急促的腳步慢了下來,或微笑的方式轉變了,還是身體語言的問題,我不知道。外面是一種奇怪的氣氛。」

房間內第一個把頭探出窗外的人說出這句話之後,病人紛紛支起身子,離開了自己的床,輪流站在窗前,觀察窗外一條擠滿車輛的馬路,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任何話。

「或許起了變化的只是我們。」當寂靜的空氣像水銀那樣,沉進我們的皮膚內,令人快要窒息時,終於有人說出這句使我們安心的話,並且得到幾個人的回應。「是的,或者是我們自己變了而已。」他們說,當中夾雜了一點笑聲。那意味著我們終於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或折然不同的另一個樣子,最後成為外面世界的一部分。

事實上,我們的改變必定比自己所知道的還要還要多。自從空氣中病菌的含量漸漸增加,透進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一個城市飄到另一個城市,滲入了我們的唾沬、呼吸系統、血液,甚至分泌之中,有些人死去,另一些人被送進這所氣味刺鼻的建築物,為數不少的病人感染併發症,另外的人服食了大量藥物,原因不明地活了下來,變化便無法挽回地展開了。人們真正懼怕的或許並不是死亡,而是某種身不由己的改變。

「與我們熟稔的人,還能認出我們嗎?」鄰床的病人在黑暗中發出了這樣的問題,他說出了我們的困惑,但沒有一個人能解答他。困惑的感覺因護士而起。那天下午,被白色口罩遮去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護士走進房間,告訴我們,必得在明天中午前離開這裡。她短促的話就像一道命令︰「你們已經康復了。」睡在房間角落的病人隨即叫喊︰「可是體內的病菌已清除了嗎?我們可以通過出境關卡,回到原來的住處嗎?」

「這裡已經沒有多餘的病床。」這是護士轉身走出房間之前,給我們唯一的回答。房間的門被關上了之後,室內顯得更陰暗。夜裡,是不安的氣氛,而不是疼痛的關節,使我們難以入眠。我想起家裡那頭黑色的貓,牠總是喜歡睡在我的床上,那所只住著我一個人的房子,電燈維持一種微弱的光度,床褥是一種熟悉的硬度,沒有多餘的聲音,也沒有陌生的氣息,但不知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寧願留在這個充滿消毒藥水氣味的房間內,跟另外七個話不投機的人睡在一起。

「或許,只是過量的藥物和清毒劑,削弱了我們的免疫力,才會令人覺得一切都好像面目全非了。」過了很久,睡在我對面的人這樣說,另一個人也說︰「離開這裡之後,我們便會回復從前一般強壯。」

入睡之前,我想,驅之不散的憂慮,或許只是患上來歷不明的感冒後,一種尋常的後遺症。

 

「感冒的源頭已被發現,那不是沒有來由的疾病。」主診醫生坐在溫度過底的房間這樣說。

改變或許是從我注意到這個城市僻靜的角落,藏著許多灰白的建築物開始。結束旅程之前的一天,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的咳嗽和眩暈慢慢地變異,咽喉的疼痛膨脹得比我身處的世界更大,我進入了一輛計程車,卻無法說出醫院的正確位置,只是任由駕車的人把我送到他認為我該去的地方。他們把我抬進一個只有一扇窗子的房間,脫去我的衣服,在我的身體插上各式喉管,直至皮膚佈滿紫藍色的瘀痕,每天在固定的時間,給我吃不同顏色的藥物,並以他們的方式抹擦我的身子,而我感到一切順理成章,既沒有甚麼不好,也不可能存在更好的。這必然是藥物的功效,我看著主診醫生方形的眼鏡,便肯定了這一點。

「孤獨的人總是容易染上頑強的感冒菌。」主診醫生解釋,即使體內的病菌暫時受到控制,但不代表已經康復,還有超過一半的機會復發,只有改變生活習慣,才有痊癒的可能。

「經常處於孤獨狀態的人,免疫系統混亂,他們的身體便成了各種疾病潛伏的地方。」他像背誦一節課文那樣,描述關於細菌的事情。他的身後有一堵雪白的牆壁,牆上掛著色彩奪目的海報,有一張繪畫了人體的橫切面,羅列了不同的器官以及它們的名稱,另一張標示了幾種預防疾病的方法,包括洗手、漱口和戴上口罩。我隱約感到醫生話裡的道理。

「只有加強人們的關係網絡,才能使感冒停止蔓延。」醫生說話時的力量,使我的耳朵產生不真實的鳴響。護士帶著我離開他的辦公室,走進另一個房間辦理出院手續。他們給我發還入院時的衣服,再把一個從不屬於我的白信封塞進我的手裡。

「處於康復期的感染者,沒有一個會回到原來居住的城市,沒有人可以肯定那裡藏著多少致命的病菌。」護士把醫生的話再說一遍後,把信封內的鑰匙掏出來︰「我們已為你預備了新的房子,那裡除了基本的家具,還有一個父親、婆婆、丈夫和弟弟。」她寫下了新居的地址後,再三叮囑我︰「在那所房子裡好好休養,沒有甚麼比健康更重要。」

我穿著沾滿醫院氣味的毛衣,握著白信封,走過狹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點光,光的所在是一個露天停車場,停車場之旁是一條車子川流不息的馬路,那裡是醫院以外的世界。

我站在馬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回過頭去,發現給我送藥的護士、辦理手續的護士、主診醫生和清潔工人都在走廊盡頭向我揮手。他們揮手的幅度一様,狡黠的眼神也有一點相像,我忽然懷疑,他們根本就是來自同一個家族裡的人。

要是那天我對醫生說出一個假的過去,那麼醫生便不會在白色的病歷表上填上密密麻麻的字,配藥的護士也不會給我一瓶粉紅色的藥水,昏昏欲睡的感覺就不會不斷增生和蔓延。

「我也有一些跟我面目相像的人。」我在寒冷的房間說出這句話之後,便感到從不認識自己。當我湧起離開的衝動時,便發現門已經被鎖上,而我的身子從不曾動彈。「我們曾經一同居住在S地的陳舊樓宇裡。」我張開了口,一切便不可收拾。必定是留院期間養成的習慣,我時常主動伸出手臂,讓他們把各種液體注進我的血管內。

「那是久遠以前的事。」我告訴他們。

就像悠長的冰河時期還沒有來臨時,某些可能並不存在的東西。我經常想起地球上的最後一頭恐龍,牠的餘生是怎樣渡過。那是我向母認真地提出的一個問題,源自她出走前帶我去看的一齣科學紀錄片。

她把頭偏向一旁,臉面便淹沒在陽光缺席的陰影中。「我必得離開這裡,」她耐心地向我解釋︰「就在家裡的必需品快要用光之前。」

那時候我們站在道路的中央,正要前往不遠處的一所超級市場。母對於物件的消逝擁有異常敏銳的觸覺,當我們周而復始地吃飯、看電視、閱讀過期的報章、穿著去年的衣服出門赴會時,她總是能準確地判斷浴室裡的洗髮精、冰箱內的凍肉、餐桌上的水果、洗手間內的衛生紙、抺擦身體的毛巾,還有瓶子裡的蒸餾水等快要不敷應用的事實,便會展開一次前往超級市場的旅程。家裡那些彷彿生生不息的日用品,曾經令人以為,時間從不曾過去,我們將會一直以相同的姿態,跟從不改變的對方,在同一所房子裡,日復一日地過活。

當我開始懷疑那是一種錯覺的時候,母坐在飯桌的另一端。電視內的新聞報導員說出「再見」之後,她向我們宣佈︰「我必得離開這裡。」我只是直視她的臉,突然發現,皺紋和毛孔從不曾爬上她的臉,可能只是因為她總是能把各種護膚霜及時塗在皮膚上的結果。

「到哪裡去?」父提出了唯一的問題。「這房子的一切都用光之前,必須離開。」她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是甚麼,「這將會是一次漫長的採購過程。」她補充說︰「我會跑到不同的地方去,蒐集這屋子內所有短缺的物品,成功購買這些物品之前,也不可能回來。」

妹妹說︰「但這裡根本甚麼都不缺。」

母便開始對我們訴說那張冗長的、關於欠缺的購物清單,包括逐漸龜裂的牆壁、因潮濕而霉爛的地板、發黑的毛巾、佈滿蜘蛛網的天花板、缺頁發黃的書、不夠冷的冰箱、壞掉的門鎖、早已無法運作的洗衣機、碎裂的玻璃窗、太暗的燈光、存款數字低於規定的銀行戶口、冬季時過冷的室溫。她瞟向父的額角說,愈來愈稀疏的頭髮、愈來愈少的聲音、很久沒有響起的電話、眼睛裡的恨意。她的眼神掃過妹妹的臉,最後落在我的身上,但並沒有說出甚麼。

我便感到飢餓,在沒有聲音的氣氛之中,擱在桌子上的飯菜表面凝結了一層油份。母的話不足以令人相信,但沒有誰再說出反駁她的話,或許是飢餓帶來的疲憊,也有可能是房子內所有東西都那樣陌生,除了聽命於她,我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而且,她是那麼無微不至的母親,早在一個月前,我們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已在街角的超級市場預訂了一個暫代她位置的女人。「那女子年輕又美豔,是剛剛從南面城市來的人。」她盯著父光滑的額角說。自從這裡的關口開放了以後,從南面城市來的移民愈來愈多。誰都知道父每個星期三晚上跑步之後,都會溜到超級市場觀賞那些身體豐脥如新鮮牛油的甜美女子。

「再說,價錢出乎意料的合理。」母說,她跟對方簽訂了為期三年的合約,這段期間,那女人將會替代她履行作為母親的一切責任。「我已告訴了她,家裡一切的雜物的擺放位置,各項帳單的繳付時間,你們每個人的性情、習慣和口味等。」母作出了這樣的承諾︰「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儘管母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低啞而不實在,我還是收下了她在晚飯後交給我的單據,那上面訂明,貨物在保用期內可享有免費更換服務。

我已經完全忘記,如何適應母出走之後的缺口,或許那裡從不曾出現任何缺口,只是在某一天,我走進廚房,拿取一杯開水的時候,忽然發現坐在沙發上的女人,穿著母的家居服,梳著跟母一樣的髮型,塗上母的紅丹蔻,散發著母慣用的沐浴露氣味,唯一不同的只是她臉上的笑容,那時候,屬於母的淺灰色影子才會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經過我。

母其實從不知道自己的功能是甚麼。「正如栓塞之於瓶子。」那天,妹妹提出了這樣的比喻。

母在這所房子消失以後,秋天的氣息便滲進來。持續炎熱的日子曾經令人以為,秋季永遠不再來臨,因此當乾燥的風再次刺激我們的鼻子和毛孔時,我們嗅到空氣中的鮮甜,一切都彷彿存在著轉機和可能性。或許與季候風無關,只是父看著我的眼神顯得日漸迫切。

為了安慰時常陷入冥想狀態的父,妹妹經常對他說︰「就常作是你最大的女兒成年後遷出,這不過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情。」她的話不但喚回了他的思緒,也使他的目光,從天花板不斷蔓延的蜘蛛網,轉移到我身上。

也有可能與父無關,只是步入了青春期以後,我的身體內便有一個失控的時鐘。時針開始運行,腥氣便無處不在。我本來就不喜歡接近屋子內的人,指針跳動的聲音總是使我的頭部隱隱作痛,我更不想接近任何人。

替代的女人在房間熟睡的下午,我的時鐘指向「離開」。我向坐在窗前發呆的父提出交易的條件︰先把從那時開始直至我成年的生活的生活費交給我,我答應在十年內分期攤還,利息以當時銀行的利率計算。我想,他大概不會找到抗拒的理由。確實,沉默的父只是把眼光投向對面大廈其中一扇窗子之內。

那幢大廈狹長而高聳,使我們看不見更遠處的海,而每一層只有兩扇窗子,每扇窗子之內都住著一個孩子,沒有任何人陪伴的孩子。我曾經花了許多時間,猜想那扇窗子藏著一個怎樣的世界,直至我提著皮箱,走進位於蔬果批發中心對面,一座深灰色筆直如管道的大廈,把鑰匙插進一扇大門的匙洞內,才漸漸知道可能並不完整的答案。

我住在第八層,每層有三個長方形的房子。住在右鄰的人,比我小三歲,他的父親在他七歲那一年對他說︰去。走得遠遠的。住在左鄰的人比我小五歲。他剛懂得乘車到最遠的車站和付款購物,父母便帶他進入這所僅僅容得下一個人的房子,留給他一柄鑰匙,他的獨居生活便正式開始。我忘了是住在左面的人還是右面的人說出這樣的結論︰只有那些能獨自解決問題的人才能適應時代的轉變。

我把門開啟,內裡是一個細小而明亮的房子。我可以把牆壁髹上任何顏色,或把身子藏在任何角落,不說話,而且不讓任何人走進來,即使他們在外面不住叩門。只是每次我把臉面貼近廳子中央的玻璃窗,便會感到自己置身在一根透明的試管內,外面是過份耀眼的燈火。

影中片出現的恐龍,出生在遙遠的白堊紀時期,在那裡,我碰見牠。

 

「你們當信任醫生。」護士說。

我曾經以為,早在我踏進屋子之前,那些偽裝成父親、姨母、弟弟和丈夫的人,已經待在那裡,就像示範單位內相同系列的陳列品,坐在沙發上,隨著我的腳步聲一同轉過頭來,臉上浮現相似的神情。

然而,褐色的沙發上並沒有任何人,只有四扇緊閉的棕色的木門。有一扇門面向沙發,另一扇門面向牆壁,也有一扇門藏在隱蔽的角落,緊挨著另外一扇窄小的門。只有一扇接近出口的門朝我敞開著,那裡有兩隻沾滿油污的窗子,窗外是鄰居的水管,還有冰箱和煮食的爐具。冰箱內滿是鷄蛋、凍肉和蔬果,我的胃部便湧起暖和的感覺,那使我認為,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並不會妨礙入睡。而且,當我把臉湊近滿是污跡的窗子,便可以看見對面大廈的窗子內,一個女人瞪著眼睛看我,使我感到已回到S地,那個如一根試管般熟悉的小房子。

我便走進廚房的內部,把門像別的門那樣關起來。

 

「請給我一些雞蛋,讓我使用那個鍋子,只是一陣子。」站在門外的瘦弱男子先提出交換條件,他容許我躺在他的床上,使用他的被褥。「只有柔軟的床鋪才不會加劇腰患。」他尖削的眼神似是看穿一切,但沉重的呼吸卻暴露了他異常飢餓。

我便帶著速食麵和蔬果,站在一扇藏在角落的裡門前叩門,跟佔據盥洗室的中年女人討價還價︰「讓我獨自使用浴室半小時,這些都是你的。」可是女人冷漠地把頭搖了又搖︰「這並不是足夠。」她提議讓她到廚房自行選擇食物。

幸好住在書房的少年唇乾舌燥得需要飲用大量開水。他答應讓我任意使用書房內的電腦和電話,只要我為他源源不絕地提供清潔的食水。

只有睡在客廳的老男人要求我們每個人都給他一點好處,而他的理由似乎無法輕易被推翻︰「知道嗎?你們一天到晚在這裡走來走去,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使我的精神總是沒法好好地集中在一點上,準確地點算這屋子裡的東西。」只要叩門的人是他,便沒有一個人能拒絕他的要求。

只是,無論我走到屋子的哪一角,要是我的眼睛能看到屬於我的廚房,哪怕只是一部分,都不會放過任何盯著它的機會,就像無論我在書房、睡房、客廳或盥洗室,關上了嚴實的門,也總是感到某種無所不在的目光。即使我們都把門鎖上,間隔在彼此之間的屏障還是會輕易被推倒,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

要是那時候,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生起一點懷疑的念頭,想到病菌和醫生的關係,那麼在醫生踏足那所房子之前,便會合力把冰箱、洗衣機和衣櫉堵塞著房子的每一個入口,即使這樣做的結果必然徒勞無功,畢竟這城市中醫生和護士的數目眾多,就像無處不在的塵蟎和霉菌。

那天,醫生用鑰匙打開大門,臉上掛著的笑容像流瀉在窗外的太陽,刺痛了我們的眼睛。即使他沒有穿著白色的長袍,可是消毒藥水的氣味,還是隨著他飄進屋內,連同病房內那些耀眼的蒼白一起入侵我的腦袋。

他把外衣扔在沙發上,走進盥洗室用肥皂清洗雙手,然後逕自進入廚房倒一杯開水。他說︰「很熱。」然後喝光了瓶子內的開水。他熟悉房子的結構,就像了解醫院內每個病房的位置,因此,當他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打開手提電腦閱讀病歷時,那個飢餓而消瘦的男子、沉默的少年、不耐煩的中年女人和矮個子的老男人,都不約而同地端坐在沙發上,就像籠子內待宰的雞隻,虛弱而不欲多言,使我幾乎能肯定那凌亂的房子,其實是一所診療室。

「康復的進度並不理想。」他檢視過我們的眼睛和舌頭,探聽過我們的呼吸後,把針筒釓進了我們的手臂,抽掉了一點鮮紅的血液後宣佈︰「你們要開始一個新的療程。」他用警告的語氣說出︰「要是有一人的身體內殘留著病毒,屋子內別的人也會迅速地受感染。」

 

也有可能,細菌的數量與醫生並沒有任何關係,只是屋子內的人都習慣性地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像一株疲憊的植物,當窗框和家具斑駁的影子投在他們的臉上,那裡甚至沒有任何具有意義的表情,只有中年女人的臉光滑而紅亮像從沒有染病的人,她看著醫生曾經站立的位置規勸我們︰「大概只能依照他的囑咐,活得更像那些與生俱來的親人。」她逐一掃視我們的眼睛說︰「唯有這樣,才能取得關口檢查人員的信任。」

我注視著一隻飛鳥掠過的影子,並沒有任何人說一句回答的話。我一直在等待某個人轉身的姿勢,但沒有任何人願意離開他的座位。

然後,平靜的聲音像一股浪捲向我們。她說,只有給各人編派不同的角色和工作,療程才能順利地展開。「在這所房子裡,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程序,畢竟,我患病的時間比你們都要長久。」她以不容置疑的堅定語氣說出,她已經為我們每一個人訂定了不同的治療方案。少年扮演我的弟弟,矮個子老男人扮演他和我的父親,我扮演瘦弱男子的妻子,他扮演中年女人的兒子。「從現在開始,我們要使用正確的稱謂叫喚對方。」她指示我們,不用知道對方的名字,但我必須看著老男人淺棕色的臉說「爸」,沉迷電腦遊戲的少年要喚我作「姊」,容易飢餓的男子叫中年女人「母」。

「我就是你的婆婆。」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別的幾個人凝定的坐姿,像堅固的花岡岩,除了模仿他們,我想不到另外的選擇。

她要我們認識她的病歷,就像打開衣櫥的門,我們便不得不參觀她收藏的衣服。作為一個從小已患上呼吸道敏感的人,感冒的徵狀幾乎從不曾離開她的身體,像在頭上纏擾不去的烏鴉。「它有時候很小,但大部分的時候非常巨大。」她用雙手比擬它的形狀。她強調,病患會把人帶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每一次病情惡化,她便動身前往感染的區域。「只有在那裡,才有治療感冒的最新配方。」她說,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全都在病榻中度過。「只有富經驗的病人才知道當中的感受。」

我花了過長的時間,思索那幾個坐在沙發上的人始終沒作聲的原因,是過於相信健康帶來的希望,還是嚮往病重的幸福,但沒法得出任何結論。

我只是清楚知道,那天我要走出這幢房子的決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當她使喚我︰「作為這屋子內的女性,你必須跟我到外面購買食物。」我不由自主也點了點頭,那時候,我的臉上必定出現了溫馴而呆滯的神情。

懊悔就在我跟著她的背影走到街上的時候,一點一點地黏附著我,我無法掙出那些細線的糾纏,但一切已無法補救,烏雲便在我的四周聚合、靠攏。

 

我低著頭走。人們緊靠著彼此的身影,形成了烏雲的形狀,充斥在街道上。在許多來往雜沓的腳之間,沒有人能真正看清前面的路通往甚麼地方,或許地方毫無意義,畢竟中年女人的背部領著我走到她要去的商店。車輛經過的時候,人們不約而同地站立在交通燈之旁,形成不同的群組,在我的右側、身後,還有馬路的另一端,每個群組內的人數不盡相同,他們的眼神都投向同一個焦點,發笑的節奏一樣,甚至一起向著伏在地上的流浪漢流露出厭惡的表情,聚集成一團灰黑的雲,填補了彼此不脗合的方面,密鋪了街道的每一個角落。車輛在交通燈前停定的時候,他們一同向前走。我清晰地聽到雨點打在地上的聲音。

「那些都是正接受治療的人。」中年女人走進一個冷氣開放的菜市場後悄悄警告我︰「獨自上街的人全都有染病的可能。」

我便開始懷疑,混濁的空氣並非來自塵埃或廢氣,而是除了從別人的口鼻呼出的氣息以外,沒有人能吸收到別的空氣,就像那中年女人站在蔬菜攤子前興緻高昂地買下許多韮菜和莞荽的時候,我便想到以後的日子,會一邊按捺著嘔吐的衝動,一邊把這些東西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從沒有一個人嗜吃如那瘦削的男人,他的身體像一根搖搖欲墜的楊柳。扮演「婆婆」的人命令我們必須在晚上八時聚集在客廳的飯桌上。「如果我們要在這屋子內一起接受治療,像街上那些逐漸康復的人那様,活得就像彼此的親屬,我們必須常常一起吃飯,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她嚴厲的語氣帶著威脅的意味。

實在,威嚇並無實際意義,因為屋子內那些精神渙散的人,從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抗的意欲,矮個子的老男人仔細點算桌上的菜式、碟子、碗和筷子的數目,並把食物分發給每一個人,少年順從地呷下一口滾燙的湯,只有男人從沒一刻停止狼吞虎嚥地進食,他吃光了肉片和韮菜、番茄和雞蛋、蝦仁和莞荽,最後把吃剩的豆腐湯和飯粒送進口腔內,而她一直注視他,直至飽足的神情在她臉上出現。不知道為甚麼,過了很久以後,我始終認為,那天餐桌上和諧的氣氛,是因為他把那些沾著過多油份和味精的食物吃下去的同時,也吃下了她指頭和指甲的味道,掌心的力度,或許還有在烹調食物的過程中不慎落下的皮屑和分泌物。她必定因為這一點而感到高興。

 

我以為只要跟隨療程的要求,便能避免過程中的疼痛和衝突,正如人們只要把身子盡量蜷起來,便能擠進任何乘客過滿的列車。可是藥物的功效,就像把我們的骨頭和皮膚壓在盡頭的牆壁上,直至擠破皮膚的表層。

「婆婆」重新分配房間,讓老男人睡在廳子的沙發上,以便他能隨時進行點算家具、食物和人數的工作。誰都知道那寡言的少年無法離開他的電腦,她便跟她在一起,晚上睡在書房內的電腦之旁,但我懷疑她也會像使用電腦那樣差遣少年為她做任何事。最後,她的視線停駐在我的身上良久,慢慢地說出︰「你們要睡在一起,作為這個家庭的核心成員,你們必須在一塊睡。」她提出了那個要求,為了讓窗外那些窺伺的人相信,我們確實是一個關係密切的家庭。她編訂了在每個星期三的晚上,扮演「妻子」和「丈夫」的人必須行房,而且任何人都有權利觀看行房的過程,包括在屋子裡居住的人和探訪者,以及住在對面大廈的偷窺者。

「但我不習慣面對陌生的目光。」剛剛吃過晚餐的瘦子,臉色異常蒼白,他說出了我的想法,因此,他遭到的反駁也在我的意料之內。

扮演「婆婆」的人溫柔地勸喻她的兒子︰「這是每個扮演『妻子』和『丈夫』的人的必經階段。在這裡,人們沒有必要保留秘密。這屋子內的人不是都曾經脫光衣服,躺在醫院的手術床上接受診治嗎?」

老男人也支持「婆婆」的說法,他嘗試說服我們,只有忘掉自己的存在,才有痊癒的希望︰「況且,每個人的身軀都大同小異。」

瘦子嚅動嘴唇,但始終再說不出甚麼,像終於放棄掙扎的魚。他逐一審視他們的臉之後,眼光便落在我身上,我把臉別過一旁,視線剛好碰上對面大廈一扇長形的窗子,窗子內有一堵墨綠色的牆。

 

沒有任何人願意相信(包括在感冒的風潮過去了之後,那些從沒染病的無知的人),扮演「婆婆」的人和老男人的話,甚至他們從抽屜內掏出的那張假的婚姻登記文件,其實從沒具備使人屈從的力量,只是墨綠色的牆壁使我想起祖母的衣服,已經有太長的一段日子,我沒有看見過她。

或許我從不曾端詳過她的長相和頭髮,當我想起她的時候,總是想起母親的容貌,我們妹妹都認為,自己已經無法擺脫父的目光, 我們必定在無法自控的情況下,以父的眼光觀看她們。大部分的時間,母、妹妹和我在等待中想像她的臉容。有時候,我們對著一扇大門等待她和父;有時候,我們看著天空待待他們;有時候,我們對著一桌子吃不完的菜餚等待他們;也有的時候,我們在睡夢中等待他們。

「祖母和父是一對要好的情人。」妹妹看見父的手放在祖母的腹部時這樣說,父便打了她。實在,我也無法忘掉,祖母在廚房煮食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上街的時候,父的手總是放在祖母的腰肢或肩頭。但他吆喝我們這種想法,說他這樣做全是為了保護她日漸疏鬆的骨骼︰「我一旦放開雙手,她的骨頭便會像骨牌那様塌下來。」

只有母的臉始終像風化後的岩石,沒有人能弄清她的臉面本來的顏色。那天,午夜新聞完結了之後,母看著時鐘告訴我們,祖母的身子和骨頭如何柔軟︰「現在,他們應該在那所經常光顧的廉價旅館內,躺在過小的雙人床上睡去。她會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雙手捧著她的腰。」

「他應該正在忙於檢拾她的骨頭。」妹妹回答說。

我們始終無法確定祖母骨質的密度是否符合標準,只是她和父都厭倦了外出之後,她便沉溺在烹飪的樂趣之中,一天到晚待在佈滿油膩污垢的廚房內燒菜,她弄出了沒有熟透的魚,變黃了的蔬菜、無味的冬菇、太硬的米飯,堆滿了圓形的餐桌,只有父能把所有難吃的食物不斷送進口中。我們飢餓無力地看著父吃光了最後一口飯時,祖母便笑了起來,每次她感到快樂的時候,便會把頭靠在父的肩膊上,或躺進他的懷裡,我們無法肯定,那是不是表示,她骨質疏鬆的情況更趨嚴重。

後來,她確實躺在床上,有時候整天也不會起來,我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骨質疏鬆症的結果,只有父總是伴在她的身旁,依照她的意思,為她換上墨綠色的衣服,把牆壁漆成墨綠色,買來了墨綠色的家具,重新鋪上墨綠色的地板。父說,墨綠色可以紓緩痛楚。

祖母去世之後,我們便活在一片深深淺淺的墨綠色之中。只有母堅持她的想法︰「死掉了的不只是她,還有一大部分的你。」她對父說,他們便生起了糾纏不清的爭吵,而最先閉上嘴巴的總是父。那時候,他會把視線投向遙遠得不辨方向的一點之上。我幾乎能肯定,就在那許多靜默的空隙裡,母看遍了家中大大小小的缺陷,然後萌生了外出採購的念頭。

「你們該把自己關在那所房間內。」時針和分針交疊在一起的時候,「婆婆」示意我們那樣做。我們可以透過房間內明淨的玻璃窗,看見許多相距過近的窗子內,不同的陌生人,有的在看電視,有的在打麻將,有的在發呆。最初,當我們的視線不慎碰在一起,總是迅速地躲開,假裝沒看見對方,直至我們躺在床上仰視那些數不清的目光,眾多的身影便顯得張狂而猖獗。

而且,那並不是一個漆黑的房間,沒有鎖上的木門無法抵抗屋內那些監察者,他們隨意進入或離開,昏黃的燈光便從打開的門泄進來。我原以為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窺視者貪婪的神情,可是當我直視他們的眼睛,我卻在那裡看到我和瘦子是兩株等待嫁接的植物,矮個子的老男人唸唸有詞地點算窗外那些圍觀者的數目,不喜歡說話的少年打了一個長長的呵久,只有「婆婆」看著瘦子的目光,令我想起父看著祖母的眼神,焦慮而閃爍,我牢牢地盯著她,把自己嫁接在瘦子嶙峋的身體上。

妹妹曾經問我︰「你認為他們是一對戀人嗎?」我沒有回答她,只是認為父和母之間僅有的連繫隨著祖母而消失。踏入青春期之後,總是感到許多一觸即發的東西,藏在一層薄膜之內,佈滿在我的四周,似乎只要哪一個人稍微傾側身子,它們便會一湧而出無法收拾。只是後來,沒有任何原因,它們隨著時間慢慢消散,使人無法肯定它們真正存在過。我和妹妹再也不討論這問題。

 

他們把門關上,我們便適應了房間內的光線。昏黃的燈光褪去了之後,一切就像沉落在海床般寧靜。刺骨的冷空氣包圍著我們,但誰也沒有挪動身子。我一直認為,自己在房子裡期間,避免主動作出任何事,全是為了積聚僅有的能量,待醫生到來時,反抗他的療程,並指出他判斷的謬誤,可是醫生在約定的時間,並沒有踏進這所房子。我和瘦子倒數著療程結束的日子,但誰也不知道療程的期限,我們只能回想病發前的時光,那些唯一可以讓人抓緊的東西。

我說起關於黑貓的事情,自從牠其中一條腿被街上恨貓的人打斷後,我們便抱著習慣抱著對方入睡,依頼彼此身上的暖意度過嚴冬。「我已經離開了牠三個月,家裡並沒有足夠的糧食,但牠仍有外出覓食的本領。」我嘗試使他相信,黑貓仍然存活的可能。

「牠應該已經死去。」他卻否定了我的說法︰「跟一大批被銷毀的動物有著相同的下場。」他說,感冒爆發初期,首先被滅絕的就是人們飼養的動物。「有些研究人員指出,牠們就是導致人們沉醉在孤單生活裡的主要原因。」他解釋,那些流浪或野生的動物也無法倖免於難,負責衛生的隊伍日夜搜索和獵殺牠們。「他們要杜絕的或許並不是動物身上的蚤子或微生物,而是確保再也沒有任何動物會成為人們的伴侶。」許多動物都被毀滅了之後,空無一物的竉物店便開始招收人們打算遺棄的嬰孩或老人,店主也歡迎失業人士或流浪漢,只要他們願意接受訓練,成為像竉物般隨和而善解人意的伙伴,在店鋪內等待出租。他說︰「政府為了補償以動物維生的人而推行這種政策,沒想到卻成功地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

「而且人們普遍相信,當空氣中再也沒有從動物身上掉落的毛團,他們的鼻敏感徵狀便會得以紓緩。」瘦子說,他從不感到,動物存在與否,會為這城市帶來改變。「對我來說,這地方的變化,是從所有單人居住的房屋被分批清拆開始。」他認為拆卸樓房時引起的塵埃和垃圾,使人無法停止咳嗽,皮膚不斷長出紅疹。

他憂愁地說︰「外面再也沒有可供人們單獨躲藏的公寓。」他說,身上由塵蟎引起的過敏症,只有躺在一個沒有人的空間內,避免跟任何人接觸,才有痊癒的機會。醫生太久沒出現的晚上,我們開始設想各種康復的可能性。黑貓柔軟的毛一直在我眼前出現,直至遮蔽了整片天空。

 

瘦子並非以皮膚紅腫為理由向扮演「婆婆」的人要求到外面蹓躂。他把腸胃不適歸咎於天氣的不穩定,和進食過量帶來的影響。

「這種現象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婆婆」問。瘦子說,是一段無法算清的時間︰「難過的感覺愈來愈龐大,像黏濕的液體附在身體上。」「婆婆」的臉上便湧起了不信任的神情︰「是甚麼引起這種煩人的難過?」

瘦子告訴她︰「或許是太多無法消化的食物沉澱在胃部,因而釋出了令人困擾的毒素。」

我不知道「婆婆」不滿的原因,只是她一直以一種埋怨的眼神盯著瘦子,像是向他需索某些東西,而始終無法得到,她說︰「那你應該躺在床上休息,直至身體變得更強壯。」可是瘦子把頭搖了又搖,堅持只有步行才能使肚子內近乎癱瘓的腸胃再次蠕動。

「婆婆」注視著他的時候,就像要看穿某個背叛她的人。

 

另一天的早上,瘦子站在門外要我跟他一起走到屋外散步,「婆婆」站在屋內告訴我,她正要到市場購買食物,沉重的糧食將會加速她背部侚僂的程度。「那原本是你的工作。」她譴責的眼光從我的臉上慢慢地轉移到瘦子枯乾的雙手,彷彿那使人背部疼痛的重量,已透過她的眼睛,把我們重重圍困。

當我們走到街上,發現「婆婆」的影子,仍然附在四周,彷彿比曲折的街道更廣濶,我便更肯定這一點。

但我懷疑,只有我才感到重量帶來的壓逼感。瘦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告訴我,關於單人房子和他持續不斷的咳嗽之間無法割裂的關係。

那是一條迂迴的路,除了許多陌生人的身體,我們無法知道前面是甚麼。瘦子建議沿著巴士的路線向前走,「最後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他說,他們將會像移除高山那樣,把那些只供一人居住的屋子拆毀,但他相信那様的房子仍然存在,或許就在某些偏僻的路段,甚至早已被人遺忘的角落。而他和單人房子,卻一直無法被人理解。他清瘦的臉上便出現了一種正在滋長的憤怒。作為單人房子的設計者,他堅信自己的呼吸道病症,由拆卸房子的噪音和灰塵誘發,可是沒有人願意承坦責任,也沒有人給他作出合理的賠償,他們只是收回他那所居住了七年的單位。「他們把我的房子像貓狗那樣毀滅。」瘦子形容那些櫛次鄰比的樓宇,曾經為這城市帶來可觀的房地產收益。「沒有人能想像,那些排列整齊的大廈,當時就像裝潢豪華的儲物櫃,出現在價格高昂的住宅區,吸引世界各地的獨居者前來,為的只是在那種適合單獨居住的環境,住上一星期,甚至一晚。」

我曾經就是那些外來的獨居者,住在那種像抽屜一般把人妥善收藏的屋子。可是後來當我把視線投向四周的樓房,樓房內的窗子泄露出屋內高濶的天花板、圓形的桌子、長方形的沙發、電視機,甚至站在露台為數眾多的人,我便感到獨居者的洞穴,其實只是染上感冒前的一種幻覺。

不過,瘦子把我帶到街上去,其實並不是為了向我展示瀕臨消逝的獨居者單位。他必定早已知道,那些擁有差不多面目的人,眼神如何銳利,他們總是能發現獨自閒逛的人,並且告訴他們身旁的人,敏捷地迅速躲開。而且,那些咖啡店、戲院、餐廳和地鐵站入口全都張貼著「獨行者不得內進」的告示。我們走進車站,人潮便從各個方向出現。維持月台秩序的人要求我們進入車廂之後,擁抱或坐在對方的膝蓋上。「以騰出更大空間容納源源不絕的乘客。」服務員這樣解釋。

我們跟著許多人湧進車廂內,在瘦子的幫助下踏在他的腳掌上。當我瞥見黑壓壓的身影,全都密切而無法分割,我彷彿突然悉破了瘦子的意圖。

 

「外面的陽光好像從沒有如此燦爛。」「婆婆」的臉背向光線對我們說。我們把臉朝向窗子,白刺刺的光芒使我無法睜開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以及光線以外的一切,只是聽到她的聲音,吩咐這屋子內的人,在下午三時聚集在客廳那扇落地玻璃窗子前,躺在地板上,把自己像冬季結束時的棉被那樣晾曬。她說,這個念頭源自昨天播映的午間電視節目《健康的一天》內,介紹杜絕蟲患和細菌的環節︰「陽光可以殺菌,增加身體的抵抗力。」但我懷疑晾曬的目的或許與節目無關,而是對面大廈的單位內住著許多喜歡早操的人。清晨時份,他們聯群結隊在窗前練習,那情景必定令經常站在窗前發呆的「婆婆」嚮往。

扮演「弟弟」的人離開了他的電腦、扮演「父」的人從沙發上站起來來、瘦子也不再堅持外出,他們朝著那過份耀眼的一方圍攏,躺在木地板上,盡力伸展四肢。「弟」睡在「父」的身旁,他們的另一端是瘦子和「婆婆」,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就像在等待我以自己的身子填補剩下來的空缺。

睛朗的日子,我們相對無言地躺在窗前,任由毒烈的陽光使皮膚發痛,我開始期待雨季,但雨點並沒有落下來,只有在黃昏的灰暗來襲時,我們會帶著陽光的氣味站起身,或從睡夢中轉醒,在唯一的鏡子前察看自己的皮膚,隨著天晴的日子不斷增加,我們的膚色逐漸變深。

「婆婆」也發現了這一點,她在吃飯時對我們說,只有在我們皮膚的顏色漸漸接近,一起走到街上,旁人分不清誰是誰的時候,就證明我們體內的抵抗力,已克服了有害的細菌。她的聲音中有著無法遏止的欣喜。

我慢慢便能肯定,醫生再也不會來訪。當人們長期在病患的狀態中而熟知各種關於自己身體的事情,能判斷康復情況的,再也不是穿著白色袍子的人,而是每一個在我們窗前經過的從不交談的鄰居。

 

夜空慢慢變成寶藍色的時候,遠處的汽車傳來行駛的聲音,我對瘦子說,醫生再也不會到來,只要他能獲得扮演「婆婆」的女人許可離開這房子到外面散步,我就能以陪伴他為理由,回到S地。

瘦子把頭探出窗外,冷冽的空氣再次引起他的咳嗽,他質疑我不一定能通過關口檢查,而我指出他能找到還未被拆毀的單人房子,機會非常渺茫。我們唯一能肯定的只是,當天色轉亮,到了一個屋內五個人協議可以起來的時間,我們便能離開自己的床。自從我住進這所房子,到了晚上,我便不得不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人能弄清楚,這是病人的義務,還是房子的規則。

可是,扮演「父」的老人禁止我們正式開展那一天,他說︰「這廳子中的人不足五個。」我們看見「弟弟」從房間走出來,但沒有「婆婆」穿著碎花襯衣的身影。

「她仍然躺在床上,一點也沒有要起來的意思。以往,她總是比我更早醒來。」「弟弟」告訴我們,只有那一天,他一直盯著「婆婆」緊閉的雙目,發現她的眼皮甚至沒有跳動。「但她的身體仍然溫暖。」「弟弟」企圖安慰我們。

屋子內的愁苦卻已經充滿了每一個角落,所有人都知道,在治療期間再次染病的人,必須被扮演親屬的人包圍著,一刻也不能離開她。人們認為,病人的不適必須透過被陪伴才能減至最輕微。「婆婆」大概是唯一感到高興的人。

「我病了。」她急不及待地告訴我們,臉上綻開了如少女般的紅暈。她說她清晰地感到,細菌已經入侵了她的身體,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感冒患者,她能正確地感知自己的健康狀況。她甚至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認為死亡就在不遠處等待她。

「你應該多吃一點有營養的食物。」瘦子想要阻止她說下去,但她打斷瘦子的話,眼神堅定地對我們說,人之將死,就像展開一個瘋狂派對,通宵達旦,不知完結的時刻。

我和「弟弟」認為「婆婆」的病發,只是偽裝的一種。「如果她能成功能扮演母親和家姑,為甚麼不能裝作舊病復發?」但「父」和瘦子卻說她已達到病入膏肓的地步。瘦子趕緊撥了一通電話給救護人員,請他們派出救護車到來。「這裡有一個感冒復發的人。」他請求他們。可是救護車並沒有駛到我們家的門前。

「他們說,每天都有感冒變得更嚴重的人,使他們的車子應接不暇。那些非緊急的個案,只能耐心地輪候,直至他們終於有一輛空的車子。」瘦子轉述他們的話。

神色凝重的「父」便果斷地作出決定︰「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能讓她活在派對的氣氛之中,直至救護車到來。」

但「婆婆」需索的比我們想像中更多。「一個成功的臨終派對,不能沒有眼淚。」她提出了要求,而且強調︰「除了必須出席的親屬,還要有沒完沒了的悲傷。」

我們的錢所餘無幾。在這城市滯留的好幾個月,我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和收入,瘦子的情況也是一樣。「弟弟」還沒有到達適合工作的年紀,而「父」早已過了退休年齡,我們只是依賴每月發放的微薄津助金勉強過活。

但瘦子還是堅持要拿出各人所有,為「婆婆」聘請一個哭喪的人。「我們都沒有足夠的眼淚。」他嘗試闡述理由︰「即使我們都能淚流不止,流淚的技巧始終及不上專業的哭喪者。」

 

提供哭喪服務的初老女人踏入了我們的房子後,便開始訴說她一天到晚如何忙碌。「自從感冒在這地區爆發以來,我幾乎每天都接到為別人流淚的差使。在這以前,我一直以為,哭喪是一門注定會失傳的技藝,畢竟獨身者這樣多,而從沒有人想到要為他們的葬禮預備眼淚。」她迫不及待地與我們分享她的喜悅︰「可是現在,平均每個『家庭』都會招請哭喪的人一次,眼淚成了不可缺少的東西。而家庭的數目愈來愈多,感冒確實為這裡帶來了龐大的經濟收益。」

瘦子解釋︰「但你必須知道,這次的對象,並沒有死去,她只是喜歡被家人和眼淚包圍的感覺。」女人便換上了一副專業的神情表示理解︰「她需要的是珍惜和關愛的眼淚,而不是懷念的眼淚。」他點了點頭,補充說︰「而且你必須一直哭,直至救護車到來。」

女人只是要求,要跟「婆婆」對話︰「只有對哭泣的對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能流出優質的眼淚。」

我們便把女人領到「婆婆」的房間,讓她執著「婆婆」的手說︰「現在就盡情地說出一切吧,我已經為你預備了源源不絕的眼淚。」那聲線就像溫柔的母親哄騙她的小孩。

「婆婆」睜開眼睛,我們圍繞著她的床,讓她看到我們每個人的臉,而哭喪者坐在她身旁。瘦子挨近她的耳際說︰「派對現在正式開始。」「婆婆」紅潤的臉使她看來就像吃了毒蘋果的睡公主。她已經醒來太久,只是仍然找不到足夠的理由離開房間。我們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她告訴女人,她是一個飄泊的旅行者,跟隨感染的方向前行,經歷過三次大規模的流行性感冒,每一次感冒的經驗也把她帶到不同的地方。第一次因哮喘發作入院診療時遇上的情人,因轉換醫院而失去聯絡;她的婚姻在六十年代痢疾肆虐的一個小島開始,在她染上了肺炎一個月後結束;她在霍亂盛行的時期,在雜貨店門外收養了三個小孩,他們卻在她切割盲腸時抛棄了她。

然後她來到這所治療感冒的房子,她為「家人」準備食物和分配工作,他們卻打算遠遠地躲避她。瘦子的臉便被一種陰暗掩蓋。

哭喪者的眼淚沿著眼角和臉頰一直流到「婆婆」的掌心。最初,那是一道淙淙的溪流。不久,眼淚的節奏隨著「婆婆」變幻莫測的疾病改變,我們看到她起伏的雙肩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節奏,淚水忽然減少,哽咽的聲音在她的胸腹和喉頭醖釀,像獸在洞穴中蓄勢待發,那些沉重而抑壓的低音漸漸強大而迫近我們時,眼淚便像洪荒般落在床單和被褥上。「婆婆」不再說話,閉上眼睛享受眼淚之中的痛苦。女人慢慢地回復了平靜,乾啞的喉頭發出抽噎的聲音,像一輛汽車拖著半死的小狗。房間非常潮濕,她的眼淚再次泪泪地流出時,份量厚重的淚水很快便匯成了一個海洋,那裡有一種快要溺斃的窒息感。

救護車終於停在門前,女人的眼淚使床上的被褥、地毯、我們的衣服、牆壁和書木全都濕透,房間裡充斥著淚水咸的氣味。哭喪者癱軟在沙發上,我們給她一杯清水。

我總是感到,是那天的淚水,把堅硬如磐石的「婆婆」沖出了這屋子的門口。救護員把「婆婆」抬上擔架的時候,我問他們︰「她還會回來嗎?」他們搖著頭說要看情況而定。我的身子從不曾那樣輕盈,可以感到空中的微風,也感到自己將飄到半空。我終於有一點快樂,但我保持著婉惜和哀傷的表情目送他們離開。以後的日子,我的快樂只能以這種方式表現,那之中沒有一點欺暪的成份,只是必得如此。

 

「婆婆」離開了的第二天早上,扮演「父」的老男人陷入了困惱之中。「無論怎樣點算,數目還是不符合最初。」他的皺紋便像一個羅網困著他的臉︰「這裡始終缺了一個人。」

「她只是在醫院療養。」我嘗試令他明白,但他堅稱︰「數字的改變會帶來嚴重的影響,就像屋子突然缺了一根柱子。」他求助的眼神轉向瘦子的臉上︰「相信我,這是真確的事實。」

他說他的屋子也是由於相同的原因而崩壞,那之前,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在一夜之間不見了。「他們的衣服仍然躺在抽屜裡,電腦還沒有關掉,麻將仍在桌子上,只是那四個人再也沒有回來。」他懊悔地說,他一直是個穩妥的人,每次離開家裡之前,都會先關掉電燈和煤氣,然後鎖上窗子。「但那天我忘了點家中的人數,也沒有留意他們身上衣服的顏色。」他沒法忘記,負責失踪案件的警員的問題,他幾乎一個也答不上。他沒法給警員提供更多關於失踪家庭成員的資料,調查的進度始終一籌莫展。最後,警員打發他︰「回家等待消息吧,或許他們只是到了外地旅行而忘了告訴你罷了。」

瘦子嘗試說服他︰「『母』只是到了醫院去,你可以一併把她計算在內。」

但「父」把頭搖了又搖,他愁苦地說,要是那天,他前往投注站之前,不是把馬匹的號碼記得太牢固,就不會忘記所有關於家人的數字。「不足夠的數目是一個惡兆。」他說。

失神的「父」終止了關於數目的話題後,不停地在屋子有限的空間內來回踱步,他說,只能通過點算自己的腳步聲來得到暫時的平靜。

我們都找不到理由阻止他這樣做。只是在許多持續失眠的晚上,混亂的足音像粗糙的沙礫和石塊,堵塞著這房子的每一個出口,使人找不到呼吸的空間。

無法入睡的夜裡,我和瘦子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出神。「這樣吧,周末去一趟寵物店,從中挑選一個年老而溫馴的女人,放置在家裡。起碼,他每天早上,仍能點算出如他所願的數目。」我說出了一個可能使「父」停止踱步的方法。

但瘦子不相信這樣做的成果︰「他必定會看出那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

「這又有甚麼分別呢?」我說︰「兩個不同的女人也能具備相同的功能。」

妹妹曾經用相同的話試圖說服父讓她遷離那所房子,可是父只是悲哀地看著她,藏起唯一的鑰匙,禁止她這樣做。妹妹曾經這樣向我轉述。

「給我到商店租借一個八歲的女孩,快。緊記帶來家裡的鑰匙,你還有嗎?」她給我打電話,求我幫助她的時候,緊張的嗓音壓至最低。她告訴我,只有找來一個八歲的女孩替代她,她才有搬遷的希望。我便想起許多年前,她和我還是很小的年紀,她忘記要穿運動服上學,哭著到課室找我,哀求我跟她對調身上的衣服。我感到不得不這樣做。她穿著運動服滿意地離去後,四周帶刺的目光便落在我身上。當我握著電話筒,同樣感到不得不這樣做。「為甚麼是八歲的女孩?你要的是一個怎樣的女孩?」我問她,但這對她來說是個難題,她反過來問︰「還記得八歲的我嗎?」我的印象非常模糊。她引述父的說話︰「我懷念八歲時的你,當你漸漸長大,便離我愈來愈遠。」

在我乘車到商店的一段時間,始終想不起妹妹八歲時的模樣。即使在商店的兒童部,琳瑯滿目的小女孩就在眼前,她們在進行各種遊戲,我也看不到任何能勾起妹妹感覺的形象。但我還是挑了一個短髮的,她看著我時不情願的眼神,使我感到這就是父期待的女兒。

可是父瞅著她,並沒有像我所想那樣,帶著殷切的神情,他只是瞟了她一眼,問她︰「要吃點甚麼嗎?」女孩微微地搖頭。他便把目光投到我們身上,對我們說︰「你們可以離去,如果你們想要這樣做的話。」

我挽著妹妹的皮箱,跟她一起走到車站,她忽然問︰「那女孩會感到難過嗎?」我試著避開現實中尖銳的部分回答她︰「也會有快樂的時刻。」

妹妹拖著笨重的箱子跟我道別時,我便開始懷疑,囚禁她的人,從來不是父。

「找一些替代的人吧。」我再次向瘦子建議︰「他就不會追究屋內人數的改變,我們也可趁著這個機會溜走。」

 

我一直渴望那天來臨──用作補給的「家人」終於運抵屋子的門前,我拿著S地的護照走出這幢房子,但「弟弟」使這計劃中斷。

「我要遷出這所房子,由下月開始,我再也不是這裡的成員。」他低著頭,把一個白色的信封交給我。

「已經取得醫生的許可了嗎?」我突然想到窗子外的人,他們詫異的目光使人坐位不安。我湧起了吃驚和欣羡的情緒,可是臉上卻不由自主地透現出愠怒的神情,我無法作出作何解釋,而且,他慚愧的反應,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無辜的弟弟。

他說,他得到的並不是任何疾病,只是在經濟衰退的風潮下,從學校畢了業卻一直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才透過一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獲得在一個康復中的「家庭」擔任「弟弟」的職位。

「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弟弟」青白的臉上便出現了為難的表情︰「可是,你們必然明白,自從感冒擴散了以後,家庭的數目這樣多,需要大量的『弟弟』。那些林林總總的家,必定有許多新的挑戰。」

我看著那扇長方形的大門,那確實是一扇窄小的門,像一根針眼上的小孔。可是別人都能自由地進出,就像多年前的體育課,我總是一再解碰別人輕易跨過的欄杆,不知道是甚麼原因,或許並無任何原因。

他央求我給他寫一封推薦書,證明他曾經在這裡扮演一名「弟弟」,期間表現合符理想,適合在別的家庭內繼續負責「弟弟」的工作。

「必得繼續當一名『弟弟』嗎?」我問眼前的少年。

「還有別的選擇嗎?」他問我。我沒說話,他應該不會期望答案。

「能夠找到當一名『弟弟』的工作,是非常幸運的事。」他垂下眼睛說話的時候,臉上便掠過一抺熟悉的陰霾,就像春天過後便迅速死去的蝴蝶。我曾經在許多人的臉上看到相似的陰霾。

我在信中提及,像他這樣稱職的「弟弟」,相信是城市內罕見的類型。他天生具備服從的個性,幾乎無條件地順應他人的要求,靜止的嘴巴從不爭吵,而且大部分的時間都躲在房間的一角,不會佔據別人的位置。他善於掩飾,卻不會予人虛偽的感覺。

「弟弟」踏出門口時,拿著我給他的信向我們揮手,我突然發現他手中除了白色的信封,便甚麼也沒有。

我們看著他在走廊的拐角處消失以後,瘦子提出要陪伴「弟弟」走到車站去,他說︰「每個離家的人都不該獨自走,而且,我清楚記得,在地鐵站旁的一根燈柱上,曾經張貼了一份出租公寓的宣傳單張,那裡強調所有單位都適合獨居的人。」他的神色漸漸凝重︰「說不定,那些單位都是私人擁有的收藏品。我必須抄下單張上的聯絡方法。」

 

他離開了屋子後,我便盯著時鐘。最初,我以為自己在估量他歸來的時間,漸漸地,我發現那更近似一種等待的狀態。時針不斷移動,安撫了我焦躁的心情。直至時針愈走愈遠的時候,我終於鬆一口氣。

入黑前最後的陽光從窗子透進來,那光芒從窗前的地板,經過兩個房間的門前,一直伸延至門口,我的眼前被一片金色包圍著。除了蜷縮在沙發上的老人,別的都走光了。房子前所未有的空蕩,使我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以為回到S地的屋子,只是這裡更寬敞,我有一種預感,即將可以自由地進出各個房間,於是忽然明白,為甚麼那扇木門在我看來如此狹窄。

房內的人數大大減少之後,老人不再點算任何東西,包括自己的足音。我不知道是因為失望,還是疲憊,白天的時候,他喜歡睡在沙發上,那姿態使我想起那頭曾經被我擁有的黑貓,牠總是愛跑到我的床上,睡在我身旁,而我把牠驅趕至沙發,這個過程不斷重複著,而我們都樂此不疲。

我一直期望黑貓能長大,不斷長大,長得比我更大,直至達到一棵矮樹的高度,我便可以依偎在牠柔軟的肚腹乘涼。老人臥在沙發上熟睡的時候,就像是黑貓以另一種方式回到我的居所。

進行徹底的清潔之前,我決定把老人留下來。

我培養了一種新的習慣,一天開始的時候,我用清水和含有清毒成份的清潔劑,把天花板、窗子、地板、盥洗盤、浴缸、坐廁、爐具和家具都洗擦了一遍,為了清除那些扮演「婆婆」、「弟弟」和「丈夫」的人留下的氣味、頭髮和痕跡,直至我完全忘記他們曾經在這裡過活。

清潔劑的氣味曾經引來了素未謀面的鄰居站在我的窗前,他們狐疑地問我在幹甚麼,我便告訴他們,清毒劑可以滅絕細菌,那是一個使他們安心的答案,他們便輕鬆地走開,也有可能他們都習慣了那種帶甜的氣味,就像我每次把視線投向單薄的大門,都會害怕那扇門突然被推開,扮演「家人」的人再次若無其事地走進來,清潔劑的氣味總是及時痲痺我的神經。

 

許多年以後,當最後一個死於感冒的人的影子也漸漸黯淡了之後,人們好奇的目光便落在我們,這些為數過多的倖存者身上。他們問我,如何在那一場風暴似的疾病中存活下來,我坦白告訴他們,如日常般過活。他們無法置信地睜大眼睛,眼神迷惑得像荒野裡的狐狸。我不知道怎樣令他們明白,麻木的重要性,當我想再說一點甚麼的時候,卻發現面前的並不是狐狸的目光,而是注視著怪物的神情。可是只有我才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並非難以理解的生物,而是許多異常清晰的鏡子,只有他們無法看清自己是一個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