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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 (節選)

謝曉虹

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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諺語說:「愛情使人盲目。」然而,對於教授Q,更準確的說法是,愛情改變了他的視覺結構。 

因此,在那空氣黏稠、沉甸甸令人腦袋發脹的冬日下午,當教授Q習慣性地從家裡那扇狹小的鑲了不鏽鋼窗花的窗口看出去時,竟然沒有看到海,沒有看到從天而降,鋒利如刀片的陽光把它任意割切成許多玻璃似的碎片,沒有看到一直停泊在海灣裡幾條顏色明艷,充滿了戰意的船,以及它們那些不斷深入海床裡的機械吊臂。教授Q看到的是一個居住了多年的城市,從內部漸漸膨脹起來,形成一個飽滿的頭顱,並慢慢回轉過來,向他展示了另一張臉。 

起初,教授Q還沒有看到這樣一張臉。他只是想起一組五個數字的號碼。他隱約記得號碼與一個老朋友緊緊相連。這個老朋友與教授Q曾是如此親密,然而現在,老朋友卻顯得幽暗而微小,像隱密地揮舞著觸鬚的蟑螂一樣躲藏在記憶之屋的暗角。教授Q伸出手指,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智能電話鍵盤上,按動了這組數字。教授的手充滿了戒備,彷彿正在開啟一組夾萬,不,他是在引爆一組炸彈裝置。它不可能是電話號碼,教授想,如果它確是一組電話號碼的話,也早就停用了,因為它比起陌根地目前所通行的,顯然短了三個數字。然而,當教授Q最後按動「撥號」的按鈕,電話筒卻傳來沒有預期的通話訊號,使教授Q的心怦怦地亂跳起來。 

「你終於想起我來了?」電話裡響起一陣笑聲,聲音那樣遙遠、陰涼,而且充滿了回音,就像來自一個有著濕滑內壁的山洞。隨著電話裡響起的笑聲,一張臉慢慢轉向教授Q。他看到一對細長的像鳥一樣精準的眼,漸漸咧開的嘴,一堆亂糟糟的頭髪──鷹頭貓,這不是鷹頭貓嗎?怎麼搞的,我究竟把他忘記了多久? 

「嗯,出麻煩了。」教授Q發現自己的聲音竟帶著幾分欣喜。因為老朋友的再次出現,教授Q覺得自己的處境已經開始在改變,即使年過半百第一次陷入惱人的婚外戀,情況看來不並不像他自己想像的那麼糟,對於自己乏味的生活中出現一樁可堪與人訴說的意外,倒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果然,當教授Q向話筒中的老友傾吐自己的黃昏之戀,這位老朋友在一連串的笑聲之後,當即向教授Q指示出許多他不曾想過的路徑。 

「現在,你需要的是一個偷情的地點。」 

偷情的地點?鷹頭貓的話在教授Q的腦裡浮現成一張地圖──這地圖的線條和形狀與他認識的陌根地如此相似,但許多區域和道路的名字都是他不曾聽過的。當教授想到陌根地時,它總是帶著混凝土、滿佈灰塵的玻璃,以及紙幣的氣味,然而,鷹頭貓所描述的那個地方卻充滿了海水、潮濕布料,以及苔蘚的味道。教授Q拿著話筒,望著被暗綠窗簾半遮掩著的海的一角,老友的臉再次變得模糊起來,倒是海面上反射出來的陽光,突然異常尖銳地扎進教授的眼裡,使得他不得不把眼睛瞇起來。 

 「所以,就是那個地方。想像一下多年來你收藏的那些秘密,現在都有了去處。不只是你的情人,所有其他你無法向人展示的秘密,你都可以把它們塞進去。」 

教授Q嘴裡默念著鷹頭貓所說的地址,覺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詞,都來自一種陌生的語言,因此教授腦裡出現的,只是一串無意義的拼音。教授Q從筆筒裡抽出一枝丟失了筆蓋的走珠筆,在家居雜誌上一則手表廣告的空白處,匆匆地把拼音以字母記下。然而,在放下聽筒後,教授Q才發現脫墨的走珠筆沒有在紙頁上留下任何顏色。這些字母倒是充滿了教授Q下筆的勁道,透過光面的紙,全都突出到另外一面去了。教授Q用他長滿了繭的指頭摩挲著那些符號浮起的表面,感到一陣肉感的、情色的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