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聞 (節選)
張渝歌
第一章 聲音
好像有什麼在咬我的腳趾…… 是蟑螂吧……
雖然這麼想著，但頭腦被酒精麻痺了，身體的感覺也變得遲鈍。吳士盛只能發出咿咿咿的囈語，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回想起前幾天多管閒事的鄰居跑來按門鈴，干涉他倒垃圾的頻率。當時吳士盛根本懶得回應就甩上大門，連罵髒話的力氣都不想花。仔細想過，這根本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這整條巷子都是蟑螂的巢穴，如果有人願意跳下水溝看看，一定能看見如同機車瀑布一樣的景色。
嚴格說來，這裡怎麼算是一條巷子？雖然路牌寫著「一四○巷」，但實際上就是土坡下的鐵皮屋聚落，旁邊還停著怪手和貨車，不曉得在挖什麼東西。說不定，自己住的這座鐵皮屋哪天被政府視為違章建築，被那架怪手拆掉，就可以一併把蟑螂的巢穴挖乾淨。
想著想著，吳士盛不禁有種快感，好像光是這麼想，生活就變得很舒服。恍惚間，貼在水泥地上的耳朵似乎聽見砰砰砰的敲擊聲。
怪手來了，要把這團狗屎挖乾淨了……
但他立刻發現自己搞錯了，敲擊聲停止，另外一邊的耳朵旁吹起咻咻的風，一定是那個帶屎的衰婆來了。
我知道妳在看我，那又怎麼樣？
有力氣幫別人收盤子，沒力氣幫我收罐子嗎？幹……
地上散落著昨晚吳士盛喝光的台啤鋁罐，他是不容易醉的人，有時候花光身上零錢買的酒也不夠，但碰巧昨天跑車的業績還不錯，本來他還想賭一把，看能不能賺一點回來，幸好他喝酒的慾望大過賭博的慾望，終於能小醉一場，不用看到衰婆那張乾癟的黃臉。
一聲幾乎撞破耳膜的巨響，吳士盛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他張開惺忪的睡眼，對著鏽蝕大半的鐵門咆哮三字經，把肺裡面的空氣全都罵出來，讓所有人聽到最好。
他躺回地板，從破裂的塑膠擋雨板和落漆的柵窗望出去，太陽已經很高了。雖然很暗，但是看見陽光就有種安心感。他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坐起身，左手撐在黏膩的啤酒乾涸後的汙漬上，視線停留在很遠的一點，右手伸進後方的乾枯盆栽裡，掏出一包黃色的長壽，咬了一支出來，再把菸包塞回去，掏出打火機點菸。
看著菸頭燒紅後冒出的灰色煙霧，再把嘴裡的煙吐進去，讓兩團煙混合在一起，這是他抽菸的樂趣。煙霧也會進入肺部、進入血液裡，讓身體醒過來，肩頸和下腰的疼痛暫時消失，隱隱發麻的手指也會靈活起來。
吳士盛打開鐵門，涼爽的山風混雜了燒塑膠的氣味，吹了進來。他用力吸了幾口菸，走出門外，突如其來的陽光讓眼睛一陣刺痛，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揉了幾下，沒想到眼睛的疼痛感卻更加劇烈。他把手拿起來一看，上面不只有啤酒的汙漬，還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黑色油膏狀的灰塵塊。他趕緊跑到停在一旁的車上，拿出一個已經因為水垢而從藍色變成黃色的礦泉水瓶，用昨天喝剩的水沖眼睛。
這輛 TOYOTA ALTIS Z 是他唯一珍視的東西，他的菸，他的酒，他的錢，都是這個戰友帶給他的。為了避免客人嫌髒不想坐，他也要求自己，一定要每天清潔，至少外觀上，一定要是亮晶晶的黃色。他也把一些換洗衣物放在車上，不想回家的時候就直接在「建國賓館」洗澡睡覺，所以車上也有個小枕頭和涼被。
眼睛的痛舒緩了之後，他坐回鐵門前的水泥斜坡上，用第一根菸點上第二根菸，繼續吞雲吐霧。他瞇起眼睛，看著澄藍色的天空發呆。
郭湘瑩沿著捷運淡水線下方的石板道往南騎，今天的天氣明明不錯，卻被那個廢人搞得烏煙瘴氣，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百貨公司的開張時間是十一點，平常郭湘瑩要上早班的時候，七點就必須報到，所以最晚六點半一定要出門。打卡之後，領取清潔用具，在開張之前，她必須要打掃完七樓和八樓的賣場和廁所，賣場的範圍包括六樓到七樓、七樓到八樓的八座手扶梯，還有總共十六個垃圾桶的分類和回收。除此之外，客人看不見的員工辦公室和員工廁所也都是工作的內容之一，所以如果動作太慢，就會來不及做完，影響到中午的工作。中午會有很多人到八樓的美食街用餐，必須要以迅速確實的動作完成清潔工作，否則制服上都別著名牌，一旦遭到客訴，不只要繳罰款，甚至可能被派遣公司開除。
如果不用加班，四點下班之後，郭湘瑩就會騎腳踏車趕到榮總附近的自助餐店打菜，一直忙到九點才回家。但今天她輪到晚班，難得可以睡晚一點，也不用趕去自助餐店，舒舒服服地待在百貨公司裡，吹一整天的冷氣。
郭湘瑩坐員工電梯到七樓報到，從大賣場的塑膠袋裡掏出制服換上。這時，負責監督清潔工作的郭主管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看到郭湘瑩凌亂的頭髮，皺起眉頭。郭湘瑩只知道主管也姓郭，其他的一概不知，不敢也不想多問。但，可能是擁有相同問題的人，氣味也會相通一樣，她隱約可以感覺出來，郭主管常常跟他的妻子吵架。今天早上應該也吵過，等一下他或許又會對她出氣。
「妳的衣服是怎麼回事？這一條黃黃的是什麼？」
郭主管指著郭湘瑩襯衫領子上的黃色汙漬，她這才發現衣架的鐵鏽沾到衣服上了。
「對不起，我馬上去洗掉。」郭湘瑩立刻低下頭看著他的皮鞋，連聲道歉。她可以感覺到郭主管正在瞪她。
「妳這樣子，客人看到妳就沒食慾了。多注意一下自己的清潔！」
「對不起！我會改進！」
「哼。」
可能是覺得自己講的話有點太過分，郭主管不再多說，直接走進廁所。郭湘瑩鬆了一口氣，趕緊拿清潔車上的抹布，沾上酒精，用力把鏽斑擦掉。過沒多久，郭主管又從廁所走出來，對著她說：
「明天阿美請假，妳可以吧？」
阿美是臨時雇員，郭湘瑩每個月三天的休假日，就由阿美過來幫忙。如果阿美請假，就代表郭湘瑩明天要從七點開始，連續上十五個小時的班，一直到晚上十點。因為明天晚上跟自助餐店說好了會去幫忙，所以郭湘瑩怯弱地輕聲問：.
「阿美又請假？」郭主管一臉不耐煩：「到底可不可以？不可以我找別人。」
「那個……因為已經跟自助餐店的人說好了，所以……」
「自助餐店？我都不知道妳還偷偷兼差……妳是正職的欸！你們公司一個月不是給妳一萬九千七嗎？還有工作獎金欸！這樣還不夠喔？」
底薪加上工作獎金，一個月可以拿到兩萬一千元，但是還要扣掉勞健保、福利金、團保、還有客訴罰款，最後才是實拿的薪資。
「這個……請不要跟公司講……」郭主管「哈」了一聲，手扠著腰，歪斜著身體看郭湘瑩。
「看不出來欸……女人為了花錢，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郭主管丟下這句話後，便轉身走進辦公室。
郭湘瑩看著郭主管的背影，突然覺得身體一陣燥熱，很像上禮拜得尿道炎的感覺。她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一聲很長的「嗶——」從左耳貫通到右耳，然後出現「霹剝霹剝」的爆裂性雜音。
她把清潔車推出活動門檔，壓抑著想尖叫的衝動，一直推到美食街的最底端，靠著收納托盤的鐵車架，拚命喘氣。
（嗶啪——哼——嗯——年——）
（清明……出外人，何年心憂燥……）
（心燥煩了……就思隨隨隨隨到……）
一個溫柔的台語歌聲縈繞在耳邊，但唱歌的人腔調有點怪，不像是現代的歌手。郭湘瑩用力搖搖頭，歌聲頓時消失了，變成百貨公司的廣播歌曲。她把耳朵用雙手摀起來，那個歌聲又出現了，雖然很小聲，但是很清楚。她挺直身軀，環視整個美食街，明明沒有人在唱歌，為什麼會有歌聲？
郭湘瑩正在疑惑的同時，遠遠地看見郭主管走出來。她立刻衝出去收拾餐盤。 沒想到她才跨出第一步，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向左偏移，右腳本能地向前跨一大步，但右腳的力氣不足，她只能看著視野朝後方飛去，所有人都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前方有個端著正沸騰的豆腐鍋的女客人。下個瞬間，紅色滾燙的湯汁往前方灑出，女客人一聲慘叫。
郭湘瑩跌趴在地上，抬起頭，看見女客人瘋狂抓著臉，接著，有其他客人把她拖到附近的洗手台沖洗。水一碰到起泡潰爛的臉皮，女客人就發出慘叫，郭湘瑩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被揍了一拳，比真的被吳士盛揍的時候還要痛。
她覺得耳鳴更加劇烈了，歌聲慢慢變成說話聲，有個女人一直跟她說話，偶爾還夾雜她聽不懂的語言。突然一陣劇痛從耳根一直蔓延到太陽穴，她眼前開始發黑，好像跳電一樣，什麼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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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初，吳士盛把方向盤打右，轉進建國北路高架橋下的「建國賓館」。建國計程車休息站因為鄰近市區，所以很多司機都會來這邊短暫休息，尤其是這種時候，常常要搶位置。他的運氣不錯，將近兩百個停車位都被占用了，角落還剩下一個。有很多司機都已經把椅子放倒，臉上蓋著濕毛巾，發出打雷般的鼾聲。 吳士盛也學他們，倒車進車位，敞開車門，不開冷氣以節省油錢。他從手套箱裡拿出路邊贈送的塑膠扇子，一邊喝著剛買來的冰涼台啤、一邊研究智慧型手機怎麼使用。他點開弟弟幫他安裝的「台北大車隊」，笨拙地點來點去，隨即放棄。他把手機小心翼翼地放進中控台的收納格，但是頭實在太痛，根本睡不著，只好靠在頭枕上假寐。
這支時髦的「愛瘋 6s」是他賭博的戰利品。每到晚上，打算睡在這裡的司機們就會圍在一起打牌。大家把棋盤放在塑膠椅上當桌子，拿著破破爛爛的撲克牌玩各種賭博遊戲，有人拿錢、有人拿 3C 產品、還有人拿客人遺落在車上的東西當作籌碼，反正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什麼都可以賭。他剛開始開小黃的頭三個月還不敢加入他們，但到了後來，定期的聚賭反而變成他生活中除了菸酒之外，唯一的樂趣。
這時，他發現隔壁的車子玻璃很髒，厚厚一層灰塵，應該是很久沒開了。他下車查看，原來是白牌車。把車子當作廢棄物丟在這裡，難道是被取締吊銷執照了？現在不是罰個錢就沒事了？吳士盛自己想想都覺得無聊，有閒工夫管別人不開車，自己不也常常因為宿醉不上工嗎？他隨手拉了一下門把，竟然沒鎖。
車裡面有很重的霉味，吳士盛隨意翻找，看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最後在手套箱裡發現一個卡式錄音機。
好久沒看到這個了！吳士盛想起小時候，最喜歡和父親弟弟一起組裝收音機、土砲（CB 無線電機）和手提音響之類的電子器材，因為家裡是車庫改建的，所以收訊不好，但又怕被懷疑是匪諜，只好躲在車庫後面，抱著跟自己體重差不多的 R390 玩一整天。讀國中的時候，他們還曾經一起製作過一台五燈式、也就是有五個真空管的中波調幅收音機。當時的真空管是管制品，想買的話，還要登記身分。之所以能夠取得，是因為父親和中華商場忠棟樓下的電子零件商家是軍中同袍。
吳士盛按下播放鍵，沙沙的聲音從無數小孔中流瀉出來。
（唰——唰——みなこ？……嗶啪……我想說……嗶啪……）
吳士盛發現，男人的嗓音有很濃重的鼻音，而且聲音斷掉的地方，都有一個爆裂似的聲響，可能是男人在錄音時，一直用手摳弄按鈕造成的吧。他把錄音機放回手套箱。
最後，他只在駕駛座背後的椅袋裡發現一枚十元。他走去這裡唯一的投幣式販賣機，用這枚十元買了一盒紅茶，看看能不能緩解宿醉後的頭痛。反正睡不著，吳士盛乾脆走到外面散步。他叼著菸，往北邊的涼糕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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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湘瑩坐在台北榮總門診大樓的候診區，打了好幾通電話吳士盛都沒有接。雖然郭主管讓她出來看醫生，派遣公司也會負擔醫藥費，不過既然緊急調派臨時工過來幫忙，她闖大禍的事情公司一定也知道了。就算可以找藉口說是自己身體不適，但自己的疏失確實造成一位女客人毀容，這種滔天大禍要怎麼賠償？不要說解雇，公司沒要求她自己賠錢就是萬幸了。
想到這裡，郭湘瑩不免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被人下蠱了。她曾經聽負責五六樓的阿菊提過，有人會養小鬼偷走別人的福氣和財運，阿菊說，她的某個朋友就是因為這樣出車禍死的。只是，當郭湘瑩第一次聽到這個事情的時候，她卻想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兩年前，當時吳士盛開計程車剛滿半年，好不容易才學會一邊注意路況、一邊留意路邊有沒有客人在攔車，結果一不小心撞到人，對方顱內出血要開腦，對方衡量他們的情況後，還是要求他們必須賠償五百萬元的醫藥和看護費，否則不願意和解。那時候吳士盛剛被進口零件商資遣，逼不得已才去開計程車維生，沒想到對方竟然獅子大開口，一氣之下拒絕和解，結果花了一大堆律師費，還是要賠四百多萬，他們只好賣掉辛苦賺來的小公寓，搬到現在這間房租還要三千五的破爛鐵皮屋，直到現在仍在還債。
如果是這樣，到底被下蠱的是被撞的人，還是撞人的人？自己辛苦工作，卻因為疏失而面臨更窘迫的困境。郭湘瑩連哭的心情都沒有了，她可拿不出另一個五百萬啊。
（嗶啪——）
又來了。耳朵又響起奇怪的聲音。聲音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就好像在荒野中點起爆竹一樣，一點回音都沒有，卻有著「霹剝霹剝」的雜音。
漸漸地，聲音彷彿開始聚焦，女人的聲音又出現了。
（順著堤防流的溪仔行……一大片的竹林……）
郭湘瑩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一部分，但同樣夾雜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啊，對，有點像是用收音機聽廣播的聲音！郭湘瑩不由得輕叫出聲。
她不顧鄰座婦人異樣的眼光，閉上眼睛，仔細聆聽那個聲音。 （嗶啪—老街頂……閣行兩步……）
（閣再行……街仔路……たいへいちょう……）
「郭湘瑩小姐！郭湘瑩小姐！」
郭湘瑩沉浸在腦海的聲音裡，直到護士小姐叫到第四次才回過神來。
她跟著護士小姐走進診間，依照指示坐在診療椅上等候。
「請等一下，醫生還在隔壁看另外一個病人。」
郭湘瑩點點頭，這才發現每個診間是相通的，兩側都有通道能進到另一個診間。她也發現，聲音又在這時停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穿著白袍的醫生走進來。他拆下礦工頭燈一般的頭鏡，放在桌上。
「郭小姐？」
醫生看著郭湘瑩，她點頭，「嗯」了一聲。
「今天是哪裡不舒服？」
「我覺得頭很痛。」
「頭很痛？喉嚨有不舒服嗎？」
「沒有欸。」
「那有沒有流鼻水？」
「沒有，就只是這邊，」郭湘瑩指著耳根，一直劃到太陽穴的位置，「會一直痛到這邊。痛一陣子就不痛了，然後又會突然痛起來，越來越痛。」
「那可能是偏頭疼，但我們是耳鼻喉科，單純是頭痛的話，我幫妳轉到神經內科。」
「不不，是耳朵，耳朵會耳鳴，一直發出奇怪的聲音。」 醫生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郭湘瑩。
「嗯，妳覺得是耳鳴嗎？那我先幫妳檢查一下耳朵內部。」
醫生拿起一支尖錐狀的東西，塞進郭湘瑩的耳道，然後很專心地觀察。
兩邊都檢查完之後，醫生坐回電腦前，一面打字、一面解釋下一步的檢查： 「目前沒看到什麼異常，但耳鳴的成因很複雜，我會幫妳安排聽力檢查，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們可能要照一下電腦斷層或核磁共振。」
「電腦斷層或核磁共振？還要聽力檢查？」
「是的。」
「但我的聽力應該沒有問題啊？我只是會聽到有人在說話。」 醫生停止打字，轉過身，看著郭湘瑩。
「聽到有人說話？」
「有個女人，一直講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但妳確定是人在說話？」
「我確定。她大部分是說台語，但有一些我聽不懂，可能是日語吧。」 醫生沉思了一陣子，最後才說：
「有的時候可能生活壓力太大，就會出現妳這種情況。我先把妳轉到身心科去看一下，調適壓力之後可能就會比較好了，可以嗎？」
「身心科？是精神科嗎？我又不是神經病！」
「郭小姐，妳聽我說，妳不要想太多，身心科只是幫妳調適壓力，沒有像妳想的那麼可怕啦！」
醫生雖然面帶微笑，但郭湘瑩覺得很可怕。
精神科……那裡不是瘋子去住的地方嗎？別開玩笑了！
「我不要。我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郭小姐——」
郭湘瑩嚇得跑出診間，背後一直冒冷汗，連護士小姐在後面追她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要把她抓起來，關進瘋人院。
「等一等！郭小姐，妳的健保卡！」
郭湘瑩一臉愧疚地接過健保卡，連聲道歉。她看見護士小姐的表情，像一塊木頭，雙眼透露出「看吧，妳就是神經病」的訊息。
她狼狽地逃出門診大樓，沿著用金屬柵欄圍起來的人行通道走到立農街的路口，對面有賣鵝肉和饅頭的商家。她突然覺得肚子很餓，但鵝肉太貴了，於是她買了一個蔥花捲。這時候，口袋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吳士盛。
經過這一整天的波折，郭湘瑩覺得很無助，看到吳士盛一直到現在才回電，滿肚子都是火。她劈頭就罵他沒良心，然後說起一整天的悲慘經過，但電話那頭的吳士盛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所以呢？要賠多少？」
「不知道，也許公司會幫忙。」
「公司會幫忙？妳太天真了，那群有錢人怎麼可能會幫妳這種嘴歪眼斜的歐巴桑。如果真的要賠錢，妳就去找妳那個有錢的大姐要。」
「找我大姐？她又沒欠我！」
「那我又有欠妳嗎！」
「當初我也有拿出積蓄幫你賠錢，還跟你搬到這間爛房子！」 郭湘瑩加快腳步，以免旁人看見她在哭。
「哼……就算妳要我幫忙，我也拿不出錢來。」
「你好好工作，不要再賭牌，我們還是有機會——」
「有機會？我當初業績好的時候，就不該娶妳這個衰婆！」
「你賠錢的時候我有離開你嗎？你現在說這是什麼話！」
「妳怎麼不想想我吃什麼？整個冰箱都是壞掉的菜，臭死了！」
「你有錢你去買啊！人家自助餐店肯免費給我就不錯了，你還嫌？你有錢買酒，怎麼不去買一點像樣的菜！」
郭湘瑩聽見鍋子摔在地上，然後是盤子破碎的聲音。
「你在家裡？……喂？喂？」吳士盛沒有回應，郭湘瑩氣得把電話掛斷。「明知道沒錢繳電話費，還故意浪費……」 雖然覺得吳士盛很可惡，但郭湘瑩經過東華街黃昏市場時，看到顏色鮮豔的熟菜，突然覺得，吳士盛也挺可憐的。她自己有自助餐的剩菜可以吃，有時候還可以吃到雞腿，但吳士盛常常跑車跑得很晚，剩菜堆在冰箱裡，都發臭了。
郭湘瑩讓店家幫忙裝了一個便當，還選了一支三十五元的雞腿。想到吳士盛看到雞腿的表情，她就覺得有點開心。
沒想到回家之後，吳士盛又開始喝酒。
「你晚上不是還要開車嗎？」 郭湘瑩想要搶下他手上的酒罐。
「關妳屁事，閃啦！」
吳士盛一把推開郭湘瑩，讓她的腰撞上門把，一陣劇烈的刺痛竄進骨盆，她痛得蹲下來才能呼吸。
恨意再度湧上，郭湘瑩跑到外院，推開乾枯的盆栽，從腳踏車的廢棄輪胎中抽出一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她抓著剪刀衝進屋內，指著吳士盛大吼：
「把酒放下！」
吳士盛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權威被挑戰，從小板凳跳起來，一巴掌打在郭湘瑩的臉頰上，郭湘瑩立刻像雕像一般倒下。
吳士盛將大剪刀踢開，用力在郭湘瑩的肚子踹了幾下，力道之大，在他揮動小腿的同時，他的腳跟還把郭湘瑩剛買好的便當踢破，雞腿和青菜散落在地，沾滿了頭髮和灰塵。
「幹你媽的！衰婆！」
吳士盛抓起車鑰匙，衝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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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衛星車隊的好處，就是交警不太會找他們派遣司機的麻煩，如果是自己用手機軟體獨立接單，吳士盛根本不敢喝了一點酒之後還開車上路載客。
他透過衛星機子投單，在忠孝東路一帶定點攬客，幾趟之後，扣除需支付給車行的交易費，他的酒錢就夠了。本來吳士盛今天晚上想找阿強喝酒的，但衰婆這麼一鬧，讓他完全不想回北投。今晚就睡在建國賓館吧，吳士盛憤恨地想著。
吳士盛把車停在認識的雜貨鋪前面，一口氣買了兩打的台啤。
這時候的休息站與早上相比，大概停了不到一半的車子。吳士盛把車停進早上停的車位，先把椅子放倒，然後熟練地把襯衫和制服背心的釦子解開，脫下後扔到後座，以免弄髒，明天還可以繼續穿。
他趁著冰涼灌下三罐台啤，一掃心中的不快。時序即將進入十月，晚上開始變涼，穿著汗衫剛剛好，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時刻。如果夜再更深一點，就會變得有點冷了。
吳士盛從手套箱拿出菸包，搖了搖，只剩下兩根。他先點了一根，然後下車，叼著菸走向在浴室前聚賭的男人們。
「恁敢有薰？（你們有菸嗎？）」
吳士盛沒自信地說著蹩腳的台語，但為了融入大家，也只能硬著頭皮說。父親在四歲的時候就跟著祖父一起到東北的長春討生活，一直到戰後才回來，總共在東北生活了十一年，半句台語都不會說，國語的腔調也怪怪的，唯有日語好得跟受過教育的日本人一樣。祖父帶著家人回來的時候，沒多久就碰上二二八事件，警察和軍隊開始胡亂逮捕人民，進行祕密處決，不少無辜的本省人甚至被當街槍殺。台北開始戒嚴，省籍對立日益惡化，他們躲在家不敢出門，也不敢再穿在東北買的中式長衫。
吳士盛國中畢業之後進入汽車修理廠當黑手，大家都是說台語的，只有他不會說，別人一聽他的腔調就皺起眉頭。他只能一再強調自己是扎扎實實的臺灣人，只是因為小時候被送去國外，所以不會說。不過學了幾十年，雖然腔調仍有些怪異，但溝通上已經沒有問題。
「來跋一場啊！（來賭一場啊！）」
痟貓（好色鬼）對著吳士盛搖晃著一包長壽。
「對啊，曲痀仔！用手機仔來跋！（對啊，駝背仔！用手機來賭啊！）」
「袂使啦，這個月已經塌頭啊！先借我一支啦！（不行啦，這個月已經透支了！先借我一支菸啦！）」
「你欠阮欸。（你欠我的。）」
痟貓把手裡那包長壽扔給吳士盛。
「多謝！（謝謝！）」
吳士盛接過菸包，立刻抽出一根，用叼著的菸點上，然後走回車上躺著，靜靜地享受苦辣煙霧帶來的清醒感。
幾乎只是匆匆一瞥，但吳士盛還是看到了。
——右邊的車……有個女孩坐在駕駛座！ 然而當吳士盛定睛一看，女孩又消失了。難道是透過兩層車窗玻璃反光或折射什麼的關係，造成了幻象嗎？可是這裡都是男人，怎麼會有女孩的影子？
這時他突然想起，右邊的車，就是早上他擅自打開的那輛廢棄白牌車。他正想下車查看，卻猛地發現那個影子、女孩的影子正轉頭看著他！ 吳士盛反射性地往後一蹬，腳踢在底盤上，整個人跌出車外。
那是……？ 吳士盛強迫自己馬上站起來，尾椎一帶的地方很痛。他撫著下腰，鼓起勇氣走到白牌車的駕駛座旁，然後唰地打開車門。
沒人。
吳士盛正準備鬆一口氣，卻看見更驚悚的畫面—— 那台卡式錄音機！我明明收進手套箱了！
他抖著手拿起放在駕駛座上的錄音機，按下播放鍵。（唰——唰——みなこ？……嗶啪……我想說……嗶啪……）
米納可？是日文吧！ 我明明沒有倒帶的……為什麼會自動跑回早上聽的位置…… 吳士盛太害怕了，把錄音機掉在地上。
裡面的錄音帶仍在持續轉動。
（みなこ……嗶啪……放過我……嗶啪……）
吳士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起錄音機，跑到痟貓那裡，播放給大家聽。
「你咧聽色情錄音帶喔？（你在聽色情錄音帶喔？）」
痟貓說完，大家都一陣狂笑。吳士盛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或者真的忘記把錄音機放回去了，才會像個傻子一樣「破膽（害怕）」。
他走回白牌車，把錄音機放回手套箱，用力關上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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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湘瑩蜷縮在地板上，下巴和腹部一陣一陣的悶痛，讓她不想爬起來。她張開沒有腫的右眼，看著躺在地上的雞腿，不由得啜泣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又變這樣？
郭湘瑩看著眼前這個應該是客廳的地方，想起還住在尊賢街的小公寓的時候。那時候雖然大家都很辛苦，還要繳房貸，可是畢竟是自己的房子，女兒婷婷也還在他們身邊。婷婷其實非常孝順，同學們都上了高中，但她一聽到爸爸被資遣，便自告奮勇說要去讀夜間部。
不只是這樣，婷婷白天還出去打工，幫忙分擔家裡的經濟重擔。郭湘瑩感到懊悔，她好想念那個家……為了安慰自己婷婷還沒走遠，郭湘瑩把婷婷留下的書包、繡著「吳慧婷」的制服，還有她使用過的小飾品帶到這裡，卻被吳士盛拿去丟掉。這個地方算是家嗎？兩張小板凳，連桌子都沒有，地上擺了一台從巷口的回收阿婆那裡撿來的小電視，綠色和黑色的電線散落在地上，為了收到電視畫面，把自己綁的天線黏在窗戶上…… 悔恨。
如果當時吳士盛沒有被資遣、如果當時沒有撞到人、如果當時他們夫妻沒有把氣出在婷婷身上……這些問題郭湘瑩想過了不知道幾次，沒在工作沒在吵架的時候，她都會想起婷婷。婷婷只有一個，為什麼當初不明白這件事呢？
郭湘瑩坐起身來，發現有一隻小老鼠正在雞腿附近動著鼻子嗅聞。她趕緊把老鼠趕走，拿著雞腿到廁所的水龍頭下沖洗，兩三口就把肉啃光，連腳筋都吃得乾乾淨淨。她走到廚房，打開熱水器，在等待熱水燒好的同時，她開始收拾地上的飯菜和碎掉的盤子。一蹲下，那股腐爛的臭味嗆得她喘不過氣，比她在百貨公司收集的廚餘還要難聞。好不容易用報紙包乾淨，但黏在地上的油湯菜汁的酸味，如果不撒清潔劑是沒辦法去除的。
郭湘瑩走上狹仄的木樓梯。樓梯每階大約只有三十公分寬，踩上去會發出「唧軋」一聲，即便如此，表面光滑溫潤的木樓梯，卻是這棟鐵皮屋中郭湘瑩最喜歡的部分。
爬到一半，郭湘瑩的肚子突然一陣絞痛。是雞腿壞掉了嗎？她一面這麼想著、一面拉起衣服查看。肚臍上方的位置出現一大圈的瘀青，但越接近二樓，光線越暗，她也不是那麼確定就是瘀青。
唧軋。
郭湘瑩聽到聲音從頭頂的方向傳來，立刻抬頭朝樓梯上方看。
有人？
她瞇起眼睛，但樓梯的頂端只是一團黑暗。
難道又是那個奇怪的聲音？
她皺起眉。不對。那個聲音沒有這麼清晰。
正當她這麼想的同時，爆裂性的雜音就像轉開收音機的旋鈕，「嗶啪嗶啪」地響起來。
（嗶啪——年——嗶啪……）
（順著堤防流的溪仔行……一大片的竹林……）
（唰——唰——みなこ？みなこ？……）
（嗶啪——我是巧舍啊……嗶啪——）
劇烈的頭痛又從耳根蔓延到太陽穴，這次還是兩側。郭湘瑩雙手拄著梯面，想藉由彎曲身體喘息減緩疼痛，但完全沒效。她感覺到眼睛似乎跟著心跳一脹一脹地被擠出眼眶，就快要爆炸了。我不會要變成瞎子了吧……郭湘瑩勉強自己睜開眼睛，想測試看看自己到底還看不看得到東西，沒想到黑暗的樓梯間竟然出現光線，看起來是從臥室來的。
她匍匐爬上樓梯，有股清香，隱約還有流水的聲音，抬頭一看，眼前出現一大片綠竹林，微風捎來竹子特有的淡淡甜甜的氣味，以及如撥弄琴弦一般的沙沙響聲。一名看上去大約十二、三歲的女孩站在竹林中央，她穿著白色襯衣，外面套上深色背心裙，踢著娃娃鞋走過來。女孩梳著河童頭，兩側的短髮貼齊耳朵，遠遠地看，似乎正對著郭湘瑩笑。
郭湘瑩霎時傻住了……這模樣……跟婷婷讀小學的時候好像。
女孩伸出小手，發出鈴鐺般的笑聲。
（年……心燥煩了……）
（咱順著堤防流的溪仔行……）
「妳……妳是誰？」 女孩沒有回答，逕自轉身，朝竹林的深處跑去。
郭湘瑩趕緊爬起來，追進竹林。
白色的身影像風一樣在竹林中穿行，眼看著她往右邊跑去，才剛看見一點影子，她又立刻轉到左邊。郭湘瑩努力在後面追趕，空氣中漸漸漫生出硫磺的刺鼻
氣味，濃重的水霧遮蔽了正在走的小徑，視野限縮到只有兩丁步的距離。
（迵過一大片的竹林……）
腳下的石板長了青苔，很滑，郭湘瑩循著聲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溪
水的聲音變大了，聽起來就在竹林的大後方，靠近山的那一頭。
（閣再行……驛頭就佇頭前……）
穿過竹林之後，郭湘瑩遠遠地看見了一座用西式桁架、沒有外牆的透空建築，單檐歇山形式的屋頂上開了三扇老虎窗。
這就是她說的「驛頭（車站）」嗎？看起來好像古時候的建築…… 郭湘瑩跟著小女孩繼續走，隱約聽見悠揚的南管樂曲和台語歌謠，人也越來越多。身穿和服的白面女子在路上喀噠喀噠地走著，穿著洋服或軍服的男人得意地大笑。道路兩側有著數不盡的料理屋和旅館。
（咱閣再行……見著啊……頭前著會當看著……）
路上的遊客來來往往，有說有笑，郭湘瑩覺得自己彷彿到了異境，紀念館、療養所、俱樂部、靜養所、營林場，每個地方都有笑得開懷的人們。郭湘瑩想起自己在百貨公司收碗盤時，也曾經見過類似的景象，當時她只覺得嫉妒，但現在自己身在其中了，反而感染了歡愉的氣氛。她們經過一家浴場後右轉，路面開始變陡，一路延伸到山丘上面。
小女孩停在一間兩層樓高的木造建築，二樓比一樓內縮一點，不少人正站在大集會室外的走廊上，一面眺望下方的景致、一面聊天。日本瓦鋪成的屋頂和雨淋板搭建的外牆面看起來整潔又時髦。而且建築四周是寬敞的日式庭園造景，不知名的花草在濃霧中若隱若現，不遠處還有嘩啦嘩啦的小瀑布，散發著硫磺濃郁的臭雞蛋味。
小女孩轉過身，郭湘瑩終於看到她的正面…… 疤痕與褶皺密布的臉頰上，有著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突起，卻像是石膏雕像一樣不具生氣，乍看之下，像是燙傷後的病人。小女孩指著木造建築，從身體的某個角落發出聲音。
（みなこ！）
「什麼？」
（妳毋捌みなこ？）
「毋捌（不認識）……」
（みなこ教阮日語歌，唱乎妳聽！）
「……」
（障子明ければ……湯煙けむり……七星おろしが……そよそよと……）
（ドントダイン……トロントな……雲に抱かれて……夢うつつ）
充滿韻律婉轉的歌聲從面具般的臉唱出來，郭湘瑩覺得自己好像被催眠了一樣，沉醉在小女孩的江戶風格唱腔中。郭湘瑩聽不懂歌詞，卻可以輕易從歌聲中瞭解這個異境的一切，她好久不曾這麼開心了。
小女孩又伸出手，好似在邀請郭湘瑩參加宴會一樣。
（這馬……妳願意隨我行嗎？）
郭湘瑩伸出手，搭在小女孩柔嫩的手掌上，輕輕點頭。
沿著山坡路上行，竹林越來越茂密，山丘下的歌聲也跟著消失在一片虛無縹緲之中。
小女孩拉著郭湘瑩，跳著步進入竹林深處。因為陽光照不進來，所以非常涼爽。
（みなこ毋插潲我了……逃走了……みなこ逃到新高郡的番仔地啊……）
小女孩突然停下腳步，哭了起來。
「米納可？那是誰？」
（みなこ就是みなこ啊……她毋插我，逃到新高郡去啊……）「不理妳？新高郡？那是——」
郭湘瑩的舌頭打結了。她看見小女孩的下體流出黑色的血，從深色的背心裙底下，沿著大腿內側流到腳踝、流進娃娃鞋裡。
（見笑……我好見笑……）
小女孩的臉沒有五官，卻能發出異常巨大的哭聲。她越哭越大聲，郭湘瑩正想去擁抱她、安慰她，她卻轉身逃進竹林裡。
郭湘瑩追上去，看見小女孩像空氣一樣，毫無阻礙地鑽進一處緊密排列的竹叢。從裂縫中，郭湘瑩看見小女孩蹲在裡面，臉埋在腿間抽泣。
郭湘瑩想撥開竹叢，竹叢卻文風不動。
簡直像鐵打的一樣。
這時候，一位長髮披肩、穿著和服的女子逐漸從小女孩後方逼近，即便隔著一層竹叢、根本看不清楚長髮女子的表情，郭湘瑩也能感覺到那位長髮女子的殺氣。
（みなこ？）
小女孩抬起頭，用面具一般的表情，抽噎著仰望長髮女子。
長髮女子伸出修長潔白的手指，掐住小女孩的喉嚨。
「等等！住手！」
郭湘瑩眼看著小女孩開始掙扎。一雙小手死命抵抗長髮女子的力量，腳卻無力地踢動塵土和落葉…… 郭湘瑩開始翻找附近的地面，發現了捕熊的絆足鐵夾和斷掉的繩索，都是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她撥開落葉和碎枝，繼續找，終於找到一箱工具盒，應該是粗心的獵人遺留下來的。她打開工具盒，從裡面取出鋼鋸和鐵鎚，又割又敲，好不容易把竹叢切開一個大約三十公分寬的破口。小女孩就要死在那個長髮女子手裡了……郭湘瑩顧不得自己的皮膚和頭髮被鋒利的竹尖割破扯斷，血淋淋地爬進竹叢——
糟糕…… 突然間，郭湘瑩的小腿傳來一陣劇痛。
她感覺自己好像踩到捕熊的陷阱，摔進深不可測的坑洞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