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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inah (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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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那些淒涼的貓叫聲把舍監吵醒,但也或許是風。風颳過屋簷下長廊的門窗,把現實裡令人煩躁的聲音送入夢中。舍監夢見一個女人走到床邊。那女人的臉很暗,五官朦朧不清。

他們只不過是給妳一個位置暫時待著而已,但這裡根本不是房間,那女人說。只不過是熄了燈,黑漆漆的才產生錯覺。

舍監想竭力看清楚這女人的臉,她能看見這條黯沉的影子棲息在床邊。她看著這人影好一會,並不害怕。直到冷風不知打哪裡吹來,她才打個哆嗦,這女人就消失在風裡。只聽見窗下的貓在哀泣,貓頭鷹在深山裡啼叫。細碎而充滿雜音的現實再度圍攏四面八方:那些拉長的影子縮在牆角,蒼白的月光斜落地板,像箱子一樣的房間,像蓋子一樣的天花板,全都遮擋在眼前。風把門吹得磕磕碰碰地響,她爬起來,想走過去把門關緊,一整排床鋪望過去,女孩們猶自沉睡如一列白色的繭。只有阿米娜的床鋪空了,被單掀開,睡衣脫下扔在床上。她吃了一驚。

她本來可以繼續躺在床上,但說不上什麼緣故還是離開被窩,跑到外邊去尋找阿米娜。走廊微涼,燈影昏暗。她摸索著穿上拖鞋,穿過大片芭蕉葉與建築物投落的陰影,來到大門前。警衛亭裡,看守人正闔眼靠在帆布椅上休息。她以指關節敲了敲檯面,對方睜眼惺忪地看她。

阿米娜跑掉啦,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她說,她要是跑出去了,或出事了,那怎麼辦啊?

這種時候,還能去哪裡?對方說。他整了整頭上的哈芝帽子彍,完全不想爬起來。

舍監懂,她明白。阿米娜如果又是那副模樣,任何虔誠的穆斯林看到都會羞恥不已。打從那期限延長以後,阿米娜就開始失常。老師們勸她,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也不能上訴,妳只能接受現實當阿米娜。

阿米娜發了瘋。起初她把長裙撕破,露出她自己。不戴頭巾,也不讀可蘭經,反正本來就不看。有一天傍晚竟爬上一口井。廚房裡煮飯的阿嬸認為,阿米娜就是那天傍晚中了邪。太陽下山後荒郊野地的精靈就不安分起來,尤其是近森林一帶,那些東西隨著霧氣四處瀰漫尋找意志薄弱的獵物。對這類顯然是源自古老未開化的迷信說法,舍監向來不置一詞。每逢電視節目播放這類鬼怪故事,她看到最緊張的時候,就會爬起來,走來走去,假裝漫不經心,到結局就索然無味,可蘭經比所有的巫師都強大。然而此刻清晨幽暗未明,冷風颳過枝葉颯颯作響如幽靈私語,那些最無稽與最陰鬱的念頭隨著晨霧與陰寒濕氣從樹叢漫漶湧出,泛起一波波寒意,使舍監不由得渾身寒毛豎立。風中的芒果香味,濃郁得宛如傳說中誘人墮落的邪靈氣息,她拉起披巾裹起被風吹涼的鼻尖。

雨季裡野草都長高了。四下裡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清,但舍監知道那口井就在那裡,在那棵芒果樹下,被野草遮掩。那口井,現在已無人使用。它存在多年,彷彿老久以前就有人住在林裡靠它生活。這井從一開始就在,甚至遠在康復中心蓋起來以前。此地本為軍隊集訓的營地,後來撥給宗教局,院子落成,圍牆沿林而建,連帶把這口井也圍攏在內。

柵欄上的每根鐵枝條上都掛著倒鉤,圍牆上滾浪似地纏著一圈圈鐵絲網,舍監一邊走,一邊搜尋那可能出現的缺口。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逃得出去呢,既然沒有缺口,也沒有任何一扇漏鎖的門。阿米娜必然還留在這裡。貓群在院子裡追逐,牠們發情,交配,生下許多貓。貓太多了,貓可以離開,但人不能。有些人必須等待,比如三個月,比如一百八十天。他們來與去的時間已經寫在檔案裡,如同人的生死寫在阿拉的命運板上。然而無論是誰,他們逗留的時光都要比舍監短得多。舍監幾乎是待在這裡最久的人了。這裡已經變成她的家,閉著眼睛都可以在院內繞一圈。沒人待得比她更久。從後山傳來的風聲澎湃如濤,但仍然掩蓋不了那此起彼落的貓叫聲。廚房暗暗沉沉,煮飯的工人還在睡。到處都不見阿米娜。

彷彿憑空消失。

一會兒,回教堂播送的禱告響起,肅穆嘹亮地劃破清晨山風。她回到室內,開始禱告。女孩們也都紛紛起床了,跪坐毯子上,臉朝麥加,一會兒額頭觸地。

別淪為一個凋落路邊的人。舍監心裡默念,除了阿拉再無別的真主。

又是長無止盡的一天,長無止盡的任務。生活與考驗不會結束,根本沒有結束的時刻,除非生命到了盡頭,俗世到了盡頭。她面對窗,窗前有光。這晚月光照得窗上蛛絲發亮。風打門前吹過。門吱呀一聲,打開,她聽見。

阿米娜回來了。灰濛濛地走過長長的室內,走在一排毯子前。每雙眼睛都看見了她的腳板,在她走過的地方留下泥濘與草屑。

阿米娜走在天花板下,走過祈禱的女人。舍監忽然忘了自己的禱詞。阿米娜的手指被月影削薄了,瘦得就像快要融掉似的。這身體骨節嶙峋,一絲不掛。

幾乎每個人都停止禱告,屏息等待這夢遊的裸體女人過去。她們沒有轉頭。她們聽見阿米娜繞到身後去了。阿米娜爬上了自己的床。從床上傳來薄薄的聲音,咕咕噥噥猶如一串氣泡,旋即隱沒在回教堂廣播的早禱長吟聲中。

舍監滿心震顫。心裡念誦的聲音斷了。早禱聲悠揚地從「信仰之家」的教堂屋頂上往四面八方放送。除了這把嘹亮的早禱之外她什麼也沒有聽見。女孩們逐一回到被窩裡。她仍坐在毯子上,想拾回失落的句子,而額頭卻不知晃到哪裡去了。地板上潮濕的足跡在發亮,她盯著那不成形的足跡。月光很斜。月亮落到山後去了。廣播的早禱正莊嚴肅穆地淹沒山谷的風聲與惱人的貓叫聲。聲音高亢,穿透穹蒼。她沒有再聽到蟋蟀聲。沒再聽到阿米娜或任何人的床上有任何聲音。

下午的輔導課臨時取消了,本來應該有一排學生坐在這裡懺悔。咖啡壺端上食堂的桌子。咖啡濺到桌布上,污跡就留在眼裡,駐在心底,揮之不去。杯口是滾燙的,想說的話說不出來時,他們就大聲啜飲咖啡,什麼都談了一點,什麼都沒說。

關於阿米娜,他們過去只知道幾件事。一九七五年出生於吉打州華玲新村。祖父是阿都拉洪,祖母是徐小英。父親是韓沙阿都拉,母親是高美美,父母親皆職業不詳,行蹤不詳,直到案件了結兩人都沒有出現。和非穆斯林的男人同住在首都蕉賴市美麗花園第七路四A巷門牌三十五號。當過餐廳女侍、酒廊女侍、理髮女郎。一九九三年開 到了這地步始申請退教,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日回教法庭下判仍歸屬伊斯蘭。當他們讀著她的檔案時,這些資料就給讀出了聲音,聲音在腦海裡掠過,一闔上就有大半給忘了。忘了以後,他們對她所知的其實也不多。只記得她是穆斯林的後裔,品行不良,且試圖叛教。

幾個月以後,他們又知道了另一些事,這些事沒有寫在文件裡:阿米娜野性難馴。阿米娜憎恨伊斯蘭。阿米娜夢遊時用一根鐵絲就能把門鎖撬開。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鬧劇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我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一個老師說。該怎麼做才能改變她呢?舍監說,我無法看守她,把鑰匙藏起來都沒用。何不把她送走?她應該去瘋人院。沿著桌子邊緣,一排頭顱搖得像浪。於是互相傳閱一些信,一堆公文在咖啡杯旁邊傳來傳去,盡可能低調處理。複述了電話裡叮囑的聲音,就說,不能送出去。想想看別人會說什麼呢?說我們把一個人逼瘋?

她不是瘋,只是夢遊,一個老師堅持,夢遊又不是我們的問題。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到底該怎麼辦呢?十分哀痛又沉重地,咖啡杯口上的嘴唇皺起來。我們顯然關心得不夠。桌子輕輕震動,一根手指在桌面上一句一句地敲落。想想看我們應該要反省什麼。

於是,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們彼此重複說一些耳熟能詳的話,「一切都瞞不過真主」,「要把迷失的人帶回正途」,「盡可能關心阿米娜」,「要關愛他們」,「這樣他們才會正確地認識阿拉」。

這就是祂給我們的考驗。一位老師說。

他們同意了,開始吃餅乾。麻雀在地上跳動找尋餅乾的碎屑。這個院子好像不受時間的流逝所打擾,習以為常的景象熟悉如故。灌木叢沐浴在陽光下靜靜生長。

食堂周圍沒有牆,光從四面八方撲來,亮得哈密瞇起眼睛,他幾乎感到自己是瞎的,像浸在海濤中必須閉上雙眼。

我們不是神,他說。我們無法知道全部的事。

啊,對的。另一個人說。我們不是。

到目前為止,阿米娜只有在夢遊時才裸著身體。當她清醒時,總是穿著衣服,偶而暗自哭泣,偶而也會平靜地說話。但是當她夢遊時,就脫光衣服在院子裡遊蕩。他們並非擔心她逃跑,而是擔心她將會如何出現在眼前。既然周圍都有鐵鉤密密刺向天空,她哪裡也去不了。鐵絲網外面是樹林與荒野。荒野中有一條孤寂的公路,遙接半島西岸的南北高速公路與內陸深處。沿著路邊走可以看見電線塔矗立在荒野上,如空洞的梭子牽著疏疏落落的電線橫過天際。暮靄就快降臨,暗雲被風吹散,地平線在最後的波光中迷幻如霧如遠方海島。

阿米娜來時沿途就看著這樣的景象,一直一直瞪著看,直到電線不見了,樹木不見了,遠處的山脈消失,樹林飛逝窗外,鋪天蓋地的黑霧侵吞四周。

當阿米娜走進來時,四肢變得很輕,幾乎無法站立,心重如石,纍纍堵到脖子上,當她走路時,她感到雙腿像兩袋石頭拖在地上。白天她忍耐著讓自己吞嚥那些不合口味的食物。夜裡她躺下,但睡不著。當人們把祈禱用的白袍遞給她時,她憤怒地扔掉它,朝它吐口水,說,去死吧,詛咒每個走過眼前的人。經過一段日子,她就任由這東西堆在床腳。在那些人放棄她以後,她悶懨懨地無聊地躺著,對自己說話,以這裡誰也聽不懂的語言說。權當看不到他們,全都是空氣。

全都是死人。阿米娜說。豬。

那件白袍很完整但她並不。當她想起那些過去捨棄她的情人、那些從來無法註冊的關係,以及某次流產失去的胎兒時,有一道裂縫就從膝蓋之間穿過她的身體,裂成兩半。嗡嗡地。從額頭深處傳來碎裂的聲音,密封耳內。

把頭埋進枕頭裡,枕頭很鬆軟。用力往下壓,直到柔軟的棉花抵著鼻子。我的名字是洪美蘭。對著枕頭說,聲音陷入皺褶中。人們會說,這話現在無效了,妳不能再證明自己是洪美蘭。不僅因為它白紙黑字地在法庭上朗讀出來,而且,還因為妳不能上訴──已經無處可去,一切已成定局,不能再改變。

阿米娜。

等到頭髮慢慢長了,她就躲進了自己的頭髮裡。除了頭髮就別無他物。

最初剛來時,阿米娜還願意跟別人說話。她偶而會憤怒地回應別人的問題,或者哀哀地請求舍監讓她離開,或忽然以不流暢的馬來語極力說明她自己。她也像別人一樣,煩躁地走進與走出課室。純粹是為了躲避白天熾熱的太陽與單調的臥室,她才不斷跟從大隊移動、更換地點,此外也和別人一樣,不愛看書,不進圖書館。實際上沒有多少人會去翻那些書,沒有任何一個被指控舉止浪蕩、乖離教義、性別錯亂或叛教而被強制進來當學生的人,會想要進入圖書館翻閱那些闡述正確的冊子。

一個人體內如果流有穆斯林的血,到死也是穆斯林。

舍監這麼說。哈密這麼說。在鐵絲網內,幾乎個個教師都這麼說。

阿米娜敏蒂韓沙!要妳信真主,有這麼困難嗎?

哈密困惑地問。舍監也曾經困惑地問。在鐵絲網內,同樣的疑問從一張嘴巴遷移到另一張嘴巴。

炙熱的午後,風緩滯如牛。風扇底下的空氣黏附在皮膚上。

哈密汗流浹背滔滔不絕地舉證說明,可蘭經是何等完美!他說,無一字多餘,又一字也不能少,因為作者並非凡人,乃是萬能的真主。

阿米娜心不在焉,她熱得渾身痕癢難當。不戴頭巾,披頭散髮,裸露的脖子滿是爪痕。另外幾個想脫教而不成功的原住民坐在椅子上搖搖晃晃地打盹。

妳的頭巾呢?哈密禮貌而溫和地問。

阿米娜不回答,癱倒桌上如爛泥,頭髮蓬亂若野草。

哈密想起同事說的話,他們說阿米娜爆發時像火山。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揣度措辭才開口。

如果妳的情人愛妳,他不會因為這樣就拋棄妳。哈密說。妳看,他沒再來了。

阿米娜不言不語。

如果妳的母親愛妳,她也不會不顧妳。我不明白,既然他們都不愛妳,妳又何苦還要回去?既然我們比他們更愛妳,妳為何不接受我們?哈密說。

麻雀在屋簷下跳動聒噪。有生命的東西都靜不下來,棕櫚樹投落的影子也搖曳不休,光斑忽地燦亮,忽地黯淡。

起初哈密還以為是風動的緣故。好一陣子才發現是阿米娜在顫抖,她躲在頭髮下一吐一吸她自己,有什麼東西潛藏在亂髮裡,忍耐著等待爆發。阿米娜的馬來語說得一塊一塊,卻又清楚無比。

為什麼不講那個死人豬?一分錢都沒給過我。你們,全部,馬來豬!撒旦!要牙痛要阿拉,是你的事,幹什麼還要管別人的衣邊呢?

哈密激動起來,無法置信自己的耳朵。撒旦,竟然叫我撒旦!他來來回回地在原地踱步好幾圈,竭力想說服她。

不能這麼說,妳不能因為怨恨父親而恨神,阿拉對妳父親也另有安排,就像阿拉對妳也有安排。哈密說,亂搞男女關係,跟異教徒在一起,這是不對的。妳不會得到幸福,只會墮落下去。如果不能取悅阿拉,這樣的生命根本就沒有意義。

阿米娜的眼睛穿過額頭的黑髮瞪他。她的嘴巴沮喪而厭倦地耷拉下來,用手掩住了耳朵。

他不再看阿米娜的眼睛,垂下,看向阿米娜領口上方的鎖骨處,那裡隱約可見不知何時留下的傷痕。

要知道阿拉真正的賞賜在後世,比起眼前的更豐富……他又說。

她沒能接受。他感到難過,心想,這女孩白白辜負阿米娜的名字。這名字是忠心耿耿的意思。有這名字的人應該要服侍真主。哈密覺得有必要拯救這樣迷惘的阿米娜,必須把她自沉淪的深淵拯救出來。

阿米娜不再抱著希望了。沒有人來。外面的世界走遠了,她不吼也不哭,第一百五十天過去以後,其他同來的報到者也彷彿聲寂闇啞了,只餘雀鳥在高而遠的天空裡啁啾呼喚。樹木在風中沙沙作響。螞蟻爬過草的尖銳邊緣,一路爬一路吃著刀。

法庭的延長令來了。看不到終止的一百八十天。如果妳早點依從,就不用再延長一百八十天了,他們說。

白布在舍監手上微亮,它洗過了,看起來乾乾淨淨。溫馴地鑽進裡頭,把自己從頭罩到腳,它太大了,裹住頭顱,隨著呼吸顫抖。附在身上像另一層皮膚。以後就住在這裡,住在這皮膚裡,要在它裡面醒來,也要在它裡面死去。直到一百八十天。一百八十天之後還有另一個一百八十天。

有一口黑色洞穴把她們的臉孔藏起,每個人後面拖著一抹長長的陰影。長長的陰影也拖曳在她背後,在下巴裡,在胸前,在夜晚,像另一個人橫在自己與別人之間,在兩張床中間有個灰色的人,有一把聲音穿過這空空的軀體跳到床上來。

阿米娜。阿米娜。

再出世一次。

這是幻覺麼?是幻覺,遙隔的歲月與從前。必須有新開始,既然錘子已經落下來了,不會再敲第二次。為何不能接受當阿米娜呢?從前舊的身分於妳又有什麼好處?那樣的過去又給了妳什麼?

白袍在她們身上窸窣作響。鋪開毯子,跪坐下來,一會兒額頭觸地。

傍晚祈禱後,哈密自覺得神清氣爽,坐在廊前啜飲咖啡,舀了一小匙糖。雲層低懸,幾乎觸到屋頂。哈密出神地凝望著那攀援欄杆上翠綠的、捲曲的莖蔓。葉面上反射肥美光澤,使他心中不由讚嘆。一長列水仙花感染黴菌,雖經園丁搶救仍逐漸枯萎了,他雖不無惋惜,卻又感到世界確實如此,阿拉的旨意昭示於每個細節之上,天地之間諸象顯示阿拉無限的慈悲。

萬物皆有其位。

他扭亮廊燈,開始坐在那裡閱讀學生的作業。

他並不記得每個學生的經歷。一個從印尼回來的傢伙,一有機會就想說服別人:只要念念西蒂哈嘉的經文,就可免除地獄之罪。還有幾個年輕的宗教所老師,對可蘭經的詮釋完全錯誤。他不明白人們為何愚蠢至此,滿腦子相信這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

愚昧的心分辨不出真相。哈密心想,這是多麼地可悲啊。

哈密越讀越感慨。沒有一個故事是新的,歷史一再重複它自身。有這樣一個學生的週記裡寫道:宇宙是阿拉的夢。夢?西蒂自夢中得到啟示,妄言世上除我以外其餘皆為夢的幻影,幻影由「我」而生,而「我」便是阿拉。真是荒謬極了。哈密很詫異這裡竟然也會有人相信此一謬說。既然一切皆為幻影,天堂又以何憑據為真呢?

「他們什麼都不信了,不信神,也不守義務,除了天堂。」哈密在本子上寫,「足見一個沒有信仰的人,比起有真確信仰的人脆弱得多,他們不得不依賴天堂的幻想過活。」

寫完了,又覺得不妥,便劃黑塗掉,修改重寫:「天堂乃是那敬畏阿拉虔誠心靈的歸所。」

月亮昇上來了,一會兒月亮變黑了。

一片黑影籠罩書頁。他抬頭,看見阿米娜,幾乎打翻咖啡。

阿米娜的眼睛嵌在鼻子兩旁,雙睛睜開,但目光渙散。一眼就可看出她睡著了。她的身體活像一艘空船。她正夢遊著,但擱淺了,彷彿感到前方有阻礙,既不往前,也不後退,沒穿衣服,無遮無蔽地佇立眼前。

啊,阿拉。他不由得心裡呼叫真主。

屏息看她,對這具身體困惑不已。

在她的皮膚上,在乳房上端,胸前,腹部,不懂哪裡來的傷痕密如葉脈,暮色湧出,久久棲息欄杆邊,昏暗如天空,靜止如無風。

哈密心跳不已,阿米娜那裸裎的軀體上神祕的傷口使他感到憐憫,他幾乎想伸出手碰觸。撒旦,那敵人的稱號驀然掠過腦海,剎那間如警嘯響起。懸崖勒馬,立刻把目光移向桌上的可蘭經。不知道阿米娜夢到了什麼?某個渾沌的想法似乎即將在腦中化為鮮明,但又似有似無如一縷煙霧。啊,阿拉。他又喚了一聲。心裡難受,就把可蘭經取過來,書在掌上吃重,噗地跌落腳邊。

哈密走在前往女宿舍的小徑上,黝黑潮濕的樹枝劃過頭頂上的夜空,難受感如一枚滾燙的硬幣貼在胸口。我過去從不叫異教徒為撒旦。撒旦是撒旦,異教徒是異教徒,他們不是同一回事。然而畢竟還是糊塗了,他想。隨後又自辯,不,我沒輸,只不過是阿米娜的胡言亂語,才使我心煩而已。正如阿拉透過我們說話,撒旦亦時時刻刻伺機利用人。忽而又覺安慰,所幸剛才保住了穆斯林的尊嚴。心裡起了邪念,無異於犯戒。不過,說到底,念頭又是什麼?稍現即逝,來去無痕,又怎知腦袋想過什麼?實際我什麼都沒想,既然根本沒有認真地想,偶爾疑惑,如此而已。每個人應當對裸體保持警醒。他心裡默誦。一個人不應當在洗澡、如廁以及在和妻子行房的時刻以外裸露,也不應該對妻子以外的裸體心動……啊,真主阿拉憐憫。無論如何,心不能做準,行為才是準繩,既然已經把住了自己,戰勝欲望,便值得慶幸。

心是戰場。

晚風吹過,枝葉上的水珠飄落如陣雨,滴入衣領內,涼了脖子。他冷靜下來。見到舍監,整斂神態,簡單交代,兩人便匆匆趕回到教師的宿舍前,但阿米娜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遊蕩到何處去,只見長廊上一串泥濘足跡。

舍監激動地說,看啊,這就是本性敗壞的浪蕩女,死性不改,真丟臉。

哈密彎腰把被風吹落的簿子拾起來,簿子飛到階梯下的洞裡去了。人只有一種本性,他說,就是依靠與仰望阿拉。

舍監不再語言,稍後便嘀嘀咕咕地走了。空氣潮濕而風聲嘩嘩,吹亂滿桌的簿子,周遭寂寞如故,他愣坐藤椅上,對著剛剛還在寫著的那一頁,滿紙劃黑與塗改,思潮起伏,竟不知所想為何物。彷彿阿米娜沒真的出現過,而只是一次打盹飄過的夢。

可蘭經封面燙金的字眼在黯淡的光下隱約發亮。

從前和女友幽會之時,也曾小心地把攤開的可蘭經闔上,收進抽屜裡。在他出國留學念宗教所以前,彷彿預知那是最後一次放縱。那個多年前告別的黃昏,窗簾的影子撲落軀體晃動,他們激烈地擁抱,短暫的齒印深陷彼此。此刻那迷宮又飛越漫漫十年,盤踞這張桌子,凌亂的簿子啪啪翻飛。燈光在夜風中搖晃。

他打開可蘭經,忍耐著對往昔的悲傷與懷念,開始祈禱。

漆黑的天空裡似乎有某種值得恆守的純淨。然而,猶如在萬象流逝中尋覓某人,他竟沉痛起來了,是的,就是這樣必須守住啊。沒錯。所要守護的,便是那能抵禦俗世的純淨之心,阿拉所愛的虔誠。

想想看,埋在泥裡腐爛是怎樣發生的。這泥土酸性,不習慣的人沾上了就會有點刺痛。等到用水沖淨後,這些從城市來的女人就會發現濕泥在皮膚上蝕了斑斑紅點,微癢,但微小的不適感一下子就過去,因為她們還年輕,故能快速痊癒,但如果是更老、更老的那些軀體,死亡就會在上頭預先演出它的戲碼。

來了一場大雨,花凋落了,但年輕的花蕾還傲長枝椏上。水流過使大地滋潤。遠望山腰雲霧濃密繚繞,這是潮濕的雨季。孢子隨風降落,繁殖迅速,木頭長著層層疊疊的菇菌。一隻鳥兒朝天仰臥僵死草叢中。青蛙逃走,雄蟬竭力嘶鳴,枯葉孳長白斑,腐爛賜以泥土黑色。風吹送。

新苗從黑泥裡發芽。

女生們在靠近山邊的園子裡拔草,雜草的根莖在地裡蔓延如網。四腳蛇在籬笆邊緣溜過,嚇得她們大呼小叫。無論如何,這樣的時光也偶有快樂的時刻,如果不把這些約束與規矩當成一回事,不把它放在心上,這些被認為品行不良的浪蕩女人,實際上是很懂得自得其樂的。當看守者鬆懈時,她們放肆的笑聲與叫聲在山谷裡迴盪,與鳥啼聲、與樹木的沙沙聲交織成海,傳到宿舍的另一邊,直至在風裡隱沒逝去。

泥土翻鬆過了,蚯蚓避開鐵鍬驚慌地往泥裡鑽。哈密對學生講道理。

如果只是讀讀可蘭經你不會懂,我們需要親身體驗,唯有親自栽種過的人才會領悟:人類很脆弱,阿拉卻有偉大的力量。打從遠古以來就已如此,如非阿拉的旨意,人類什麼都不能獲得。

哈密說。

陽光從後方照來,男宿舍的單層房屋在地上投落大片陰影。他們在那片空地上動手鋤地,施肥,鋪上一層泥,加上報紙,再多一層施肥,再鋪多一層泥,層層疊疊。

那個從印尼回來的男學生,彷彿忘了西蒂哈嘉的經文。那個以為自己刀槍不入的傢伙,此刻竟然老實實鋤地。哈密還以為會看見他倆念咒發功呢。

近山那邊,女生雜七雜八地種了瓜豆蔬菜。在宿舍後方,男生們種香蕉、辣椒和芋頭。哈密蹲在地上把樹苗周圍的泥土拍實,他想起了祖母的葬禮。對學生說,栽種植物與埋葬死人都叫tanam,種籽會發芽開花,人死後就只剩下靈魂,要知道死後能到哪裡,就要看自己短促的一生,所作所為是否阿拉所喜。

天地自然,萬物死而後生。數週以後,這菜園便能有收成。到時候他們就都能獲得新生嗎?這樣就能得救嗎?哈密茫然地想。在結束以前,他一如往常般對學生們循循善誘。一群男生滿手泥漿,彼此視線交流,促狹地偷笑,或者擺張臭臉,根本沒有人認真聽。他不由得煩躁起來,幾乎想要當場罵人,但又忍耐下來。他看看這些有待拯救的迷途之人,憐憫他們,儘管他們鮮明地表現出他們根本不需要他來拯救,但他還是想要仁慈地對待他們。

阿米娜。一個蹲在後方的男生忽然響亮地叫了一聲。

他愣了一會,看那男生眼神兀自發直地望過來,望向他背後,這才回轉身去,只見陽光斜照,宿舍前光影斑駁,走廊空空蕩蕩,並無異樣,樹影搖晃,麻雀在風中滑過,肥大的葉片起伏如浪翻飛萬狀。他的視線上上下下探視一會,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在往這繁複的世界裡尋找阿米娜,那讓人憐憫的阿米娜,她有滿身的傷口。他出神地望著,這片熟悉的風景之中,熟悉而又異常的某物蟄伏在草叢花樹之間,在陰影裡,無止盡地睡在天空底下,靜默剎那籠罩四周。

他感到阿拉的仁慈與肅穆的盡美確實就在其中,降落於萬事萬物,而聖潔與墮落就在一線之間。他希望一切都是無邪的,一種說不出為何而來的思念,渴望,如水在胸中晃蕩,幾乎溢出。

他想說,但無人可言,無處可表,於是寂寞地回身看著眼前蹲在菜園中迷途的人,他看見,這些各個年齡與背景的學生,每雙眼睛都在搜尋那傳說中裸體的阿米娜。

到了這地步,那些荒謬的說法傳得更盛了。沒有人能解釋夢遊者解脫捆綁的神祕能力。在廚房裡,打掃的阿嬸與部分學生群中,有些人相信這樣的看法,緊張的,害怕的,興奮的,但說了幾句就噤聲,深怕語言會召來邪靈,然而,在幽微的恐懼中,這話散播得更快,彷彿是觸發人們更加充滿渴欲地去聆聽與編造。在執事與老師們的會議中,他們也注意到了這信仰毀損的問題。他們幾乎不能也無法完全將之排斥於外,因為這類迷信的想法在馬來人鄉間與傳統習俗中留有殘餘,而且深入人心,無法將之撲滅,數不清有多少人奉行此道以紓解焦慮。於是他們便開會討論,整整一週,毫無結論,從可蘭經裡搜句解讀,竟意見分歧,看樣子再討論下去,大家的信心和團結也恐怕搖搖欲墜起來。為免誤解,他們最後只好決議等院長休假回來再說。向來被認為是值得期待的年輕教師哈密,意興闌珊,一言不發地從會議中拂袖而去。

阿米娜回來了。彷彿走了很遠很累似的,一回來就沉沉睡著了。一連數週沒聽見任何異動,舍監不敢相信阿米娜的鬧劇就這樣落幕了。

一連幾夜,舍監仍然在凌晨醒來。總是睡不著,聽見屋頂正沙沙地下著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樹葉上,弄濕了窗子,四周變得非常寂靜。迷糊間她看見幾團黑影圍著阿米娜的空床鋪鬼鬼祟祟,立刻清醒,不動聲色地躡足走過去,發現從北部來的三姐妹,又來那套驅邪治病的儀式了。她們盤腿坐在床邊,對著手掌吐痰,一邊呵氣一邊喃喃有詞,隔一會兒又對手掌吹氣,細聲念經。

舍監用壓得低低的聲音斥責她們,起初她竭力想使自己顯得和藹可親,但那群女人執迷不悟,依然在重複那些凌空曼妙的動作。她不由得火氣往上飆,從胸膛裡頭逼出尖硬的聲音來。

這聲音並未能阻止那三個女人。此時舍監才發現她們都迷醉在另一個世界裡:她們的眼睛睜開,但什麼也沒看見。不斷重複在空中劃圈子,揮手,收回,吐口水,喃喃有詞,吹氣,再往外伸展張開,劃圈子,彷彿著魔。

舍監倒抽一口寒氣,毛骨悚然。她們全都中邪了,這想法立時閃現腦中。她環顧四周,赫然發現有幾張床鋪空了,除了那三姐妹的床位之外,還有好幾個人也不見了,幾條被單拖曳在地板上。她倒退幾步,既失望又恐懼,須臾悄悄地開門退出。

天哪,阿拉保佑。

她奔進雨夜裡,舉頭四望只見垂淚的天空與樹。樹貫穿黑夜深處,蟲鳴蟋蟀與貓頭鷹的叫聲交織成迷宮之網,如細碎低語自隱蔽地穴冒出。她心裡哆嗦。撐著雨傘在潮濕的小徑上徘徊,感到腳趾潮濕而冰涼,肩膀與背後也被傘緣底下的雨水弄濕了。她穿過街燈下一圈又一圈的光,快步越過暗影地帶,朝向大門前的警衛亭小步跑去。

她用指關節急促地敲擊檯面。

看守人一如往常那樣枯坐玻璃後面。

不見了。她說。跑掉啦──。

什麼?他問。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急促地說,全都中邪了──。

警衛並沒有如她預期般有太大的反應,甚至連呵欠也沒,只是茫然地望著她。

舍監渾身一顫,退後幾步,警衛眼神沉沉,怪異地瞅著她。他古怪的表情使她覺得不安,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玻璃上那些細碎的對外通話的圓形洞口,使得他的口鼻看來模糊不清。

她失措地回返到路上徘徊。貓在院落裡鳴叫。偶爾聽見堅硬的果子啪地一聲掉在乾燥的屋簷上,瞬響即滅。枯葉落下,靜默如逝。這是出奇漆黑的夜晚,月如指甲一彎弧光,她坐在木樓梯上,背對著一長列狹窄的門,她知道門後傳來的是怎樣的聲音,那些還留在裡頭的女孩子們,她們經常躺在床上發出夢囈與磨牙聲,響徹整夜,在你半夜醒來時就聽得雞皮疙瘩,她不願再聽。在階梯之前,鋪上水泥的空地,風正捲動地上的枯葉,枯葉清脆地刮過地面。

她疲倦地閉上眼睛。

好一會兒才睜開。

眼瞼乾澀得幾乎可以聽見眨動聲。雨傘仍舊抓在手上,傘是乾燥的。水泥地上無雨。寒意一波波地從頭頂降落至腳底。她想站起來,屁股和兩腿麻痺得無法動彈,彷彿已經斜依欄杆上有幾個小時而不是一下子,肩膀痠痛,脖子僵硬。她觸摸自己的頭巾,它是那樣輕柔光滑。她從來不曾穿過。

阿米娜。她想。那個總是夢遊的阿米娜,她的身體像被什麼東西從衣服中吸走逃遁離去,衣服剝落在臥室的地板上。

風不知打哪兒吹來。滿天的星星像要落下。她在風中冷得哆嗦,忍耐著,不想起來,實際上也不能,除了坐在梯階上,等待久坐的麻痺感退去。

彎月傾斜,漸漸落至山後,她看著,心下明白,此刻正是天亮之前最暗的時刻。

除了院內的幾盞街燈、守衛室與教堂點綴的稀疏亮光之外,四野漆黑茫茫,再過一會,回教堂的早禱就會響起。它將會強大地淹沒山中不知名的萬獸與蟲鳴奏曲,純淨神聖地響徹這片河流上游內陸深處的密林之地。

試圖默誦可蘭經的句子,可是她不記得別的,除了腦海中的這一句:虔誠的心靈如水流過滋潤大地。沒有下一句了。月影很黯。她看著地面。黑色的地面彷彿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