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美人彩虹

英文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来吴镇赶集的人们走过老十字街口邮局时,突然感到心口一阵慌乱,好像有什么不对头似的,再一看,“彩虹洗化”竟然关着门。

在吴镇,这是极罕见的时刻。其实,是从来没有过的时刻。自1988年开张以来,“彩虹洗化”从来都是早晨八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即使彩虹生孩子,妹妹出嫁,弟弟被枪毙,父亲去世,也雷打不动。

那时彩虹正坐在吴镇卫生院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丈夫罗建设在手术室里昏迷着。罗建设早晨七点多钟从他们正在装修的新屋二层平台上摔了下来,头先着地,腿又摔在旁边的水泥预制板上。彩虹旁边已经围了一群人,肥胖、不停喘着大气的亲妈,花白头发闪着胆怯眼神的罗建设妈,其他几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赶来看热闹的亲戚,罗建设的哥们儿红国,就是他打电话给彩虹的。这群人大声嚷嚷着,一边看着彩虹,一边拿眼神觑着不远处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那女孩低着头,抹着眼泪,专心地抠着手里小黑包的带子。

“清晨起来就去作死,”彩虹亲妈拍打着手里和自己庞大身躯不成比例的小彩妆包,愤怒于这桩丑闻就要人所共知,“只怕丢人丢轻了。”

“也不是,婶子,主要是……”红国在旁边想做解释,却被彩虹妈拦住话头。

“主要是啥,你娃子是好东西?不是你们这帮狐朋狗友,建设能恁作死?”她拿眼剜着不远处已被她打了几下的那女孩,“谁都不许走,要是人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法院见。”

红国尴尬地“嘿嘿”笑两声,说不出话来。要说找小三,那真不是他的错,他的小情人还是罗建设给他介绍的。

彩虹坐在凳子上,神色淡然,既不阻拦身边的这些吵嚷,也好像对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并不很关心。今天李庄的王焕要来店里拿治脱发的洗发液和治妇科炎症的洗液;王营的老陈婶要来换听唱机里面的磁卡,换过来的那个还可以再卖;昨天到的一批新货还没有上架;新进的小书包挂斜了;婴儿纸尿裤宣传单也贴得不好……她觉得她的店混乱无比,每一种货品都脱离她安排好的位置,任性恣意地跑跳,混乱乱地挤到了一起,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陷入了焦虑之中,她必须马上回去整理、归位、安抚。她抬起眼,看着围着她的人,他们正睁着期望的眼睛看着她。她朝着那女人看一眼,她明白,他们把她扣住,为的就是看到她撕打她的场景。

早晨六点多,罗建设就慌慌张张爬起来,说今天的工人早到,他得去看看。彩虹家刚买了公路旁那两排欧式建筑中的一栋。从看房到买到装修,彩虹从来没去过,一切都由罗建设负责,她甚至不知道房子的具体方位。

彩虹看着罗建设慌慌张张找衣服,慌慌张张把上衣掖进裤子,露出他仍然笔直的身体,又听着他过于认真的解释,不由得一阵犯堵。每当罗建设用一本正经的神态给彩虹说话的时候,彩虹就知道,他准是出去找女人了。

说来也怪,罗建设给人的感觉很假。他和人交往,都很认真,因为家在乡下,还是吴镇最偏僻的一个村庄,罗建设总是付出更多的努力和镇上的人们交际。吃饭、喝酒、泡妞,样样投入,长得也体面,有着吴镇人很少有的温文尔雅和狡黠聪明,是很耍得开的那种人。但是,吴镇人不喜欢他。他就好像是一个透明的双面人,他一本正经的时候,就是他最假的时候。那虚假和做作就清楚地写在他脸上,谁都能看出来。他越是努力和你亲近,你反而觉得他离你越远,就好像一个光滑滑的泥鳅,衣冠楚楚,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核。

当年彩虹决定和罗建设结婚时,彩虹亲妈,一个凶悍而老辣的吴镇女人,警告彩虹,这个男人不可靠,太做作,再加上,他又是乡下的,虽然吴镇并不大,但罗建设所生长的村庄是吴镇最穷最偏僻的地方。在吴镇人心中,那里住着一群衣衫破烂,仍在泥屋里打滚的奇怪的人。

但是,哪个女孩能禁得住罗建设那样的追求?

少女彩虹的屁股已经颇具规模,硕大、沉重,朝四面八方横行,走路就像一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外八字,拖着腿往前,很沉重的样子。她的上身则纤细柔弱,腰身很窄,白皙笔直的长长的脖颈,微圆带方的小脸庞,是粉色花开的颜色,能看到泛着淡蓝的细小血管,一双细长椭圆的杏眼,褐黄透亮,一头密实实的长头发,扎得很高,随着走路的节奏也来回晃动。这纯洁美丽和她粗鄙的下半身形成巨大反差,严重的不协调。但这不协调结合在彩虹身上,却平添了野蛮的吸引力和让人迷乱的东西。

上初三那年,她、王红、燕子和彩霞四个女孩子是吴镇一初中的一道风景。她们脸上散发的红晕、张扬的欲望和清脆的笑声使她们犹如女神,照亮吴镇黯淡而沉闷的天空。四个女孩儿已发育完全,常有男孩拦截,吹口哨,递纸条。那些男孩要么是镇上某个领导的孩子,风流倜傥,要么是镇上的老门户人家,家底殷实,要么就是一些学习不好但却捣蛋耍坏的男孩,还有一种,是那些胆怯的乡下来的男孩子,凭着欲望的驱使做出超越他们位置和身份的举动。

罗建设属于最后一种男孩。十八岁的罗建设刚从乡下中学转来,眼神里还没有褪去胆怯、自卑和无所适从,就被彩虹的脖子、杏眼和硕大的屁股迷住了。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彩虹就被骑自行车的罗建设撞到了。彩虹的腿被擦破一层皮,罗建设慌慌张张、满脸通红地带彩虹去了医院。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十点钟,彩虹家的山墙,彩虹房间的那一侧,总会响起几下沉闷声响,是砖头砸墙的声音。十一点钟,彩虹刚要睡着,又响起几声。不轻不重,分寸有礼,像是在提醒着里面的人:我还在这里。清晨六点钟,彩虹推开大门,就看到池塘对面那棵老柳树下的笔直身影。罗建设站在那里,深情地看着缓缓走近的女孩儿。他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跟在彩虹后面。当一米八零高的罗建设俯着笔直的身体,严肃的、黑黑的眼睛直视着彩虹时,彩虹感觉自己无处可躲。

如果现在分析的话,彩虹那时已经能感觉出其中的不对来,虽然他疯狂地追求她,眼睛纠缠着她,但和他呆在一起,又觉得抓不住他。

彩虹不会去打那个女孩,那是她母亲的招数,不是她的。那女孩也不值得她打,那干瘦、平板的样子,一看就是被罗建设哄到手的不谙世事的良家姑娘,过不了多久,罗建设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她无暇顾及那些亲戚们的焦急、愤怒和怂恿,密密集集爬在她脑子里的是店里那一堆堆的事。

她把那女孩打发走,签了该签的字,安排了该安排的事,坐在那里,等着罗建设从手术台上下来。

她不愤怒、不悲哀、不哭、不闹,大家就被她震慑住了。彩虹不知道,她的安静沉默就是她的力量,亲戚们怕她远超过怕她妈。

那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彩虹又打开了“彩虹洗化”的卷拉门。

一阵略热又有点沉闷的风轻抚过来,万千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拥进彩虹的鼻子,它们争相环绕在彩虹的鼻息里,挤着、嚷着、争吵着,想占据彩虹鼻腔里最好的位置。只有彩虹能把它们细微的不同区分开来。

彩虹走过一排排锃亮的货架,手无意识地轻拂过去,在每个货品上微微停顿,有那么0.00001秒吧,好似一种爱恋,又似一点安抚。力士香皂的腻香、舒肤佳的皂香、汰渍的清香、雕牌的磷香、硫磺皂的大胆犯冲,都带着清洁的味道;挂在挂钩着上红色、绿色、蓝色的各色竖长牙刷包装,素来是呆板的纸味儿,摆在旁边的高露洁、黑妹、中华、两面针、冷酸灵牙膏则轻盈明亮,薄荷味儿、绿茶味儿、留兰香味儿、草莓味儿、盐味儿穿过那花哨的纸包装和冰冷的锡管直逼彩虹的眼睛;海飞丝洗发水的凉爽味儿、飘柔的粘稠腻歪香味儿、欧莱雅的瓜果味儿、蜂花本草的药味儿、伊卡璐春天发芽的树枝味儿、沙宣的化学高傲味儿、强生婴儿洗发露的脚臭味儿;还有各种大小品牌的日霜晚霜精华液洗衣液沐浴露护肤乳发胶花露水的高贵香味儿。这是中间几个敞开着的货架上的货品。它们是彩虹的最宠,是“彩虹洗化”的业务主体。

两边侧墙靠着的是一排排高至天花板顶的玻璃架,每一竖格都有玻璃推拉门守护着,那里面的货品是较为高档的,有更昂贵也更有品牌的各类化妆品,玻璃架的最下面两层敞开且宽度更大,码着各种日用百货,塑料大茶壶双面胶透明胶喷蚊药蚊香片空气清新剂电插线板折叠小凳子小塑料桶马桶马桶刷大塑料水杯垫衣刷针线包电子秤热水袋螺丝刀五号七号电池,它们一个个拥挤密实,安静笨拙,待在那里,散发着些微的塑胶味儿、皮革味儿和说不上来的臭香味儿。再往里稍凹进去有八九平米大小的空间,里面放着各种卫生用纸,卷纸手纸手帕纸湿巾,婴儿老人的纸尿裤,带包装的小孩塑料玩具小画册,天花板上吊着小书包女式皮包布包公文包,后面不起眼的地方竖几排盗版的影碟,天花板四周和中间的小射灯照射着这些包装,色彩和鲜亮,也使得那些厚实、复杂、相互犯冲、丰富耐嚼的味道更浓烈地在这空间里散发。这上千种货品,一排排站立在那里,等待彩虹白嫩的手来爱抚它们,那些味道争先恐后地攀爬在彩虹四周,等待彩虹的鼻子、身体来吸收它们。

她们彼此想念,虽然只分离半天。

彩虹第一次闻到这些味道,是弟弟彩堂被枪毙那一年。

那时候,彩堂是吴镇著名的顽劣少年。彩虹妈和彩虹爸只要一说话就吵架,但是,在对儿子的溺爱上,却出奇地一致。吃穿用度,无一不尽着彩堂,在外打架斗殴,被学校退学,被老师家长告状,等等,彩虹妈一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彩堂退学后,在镇上拉了一小帮派——飞龙帮,其实也就是几个无所事事的十几岁的孩子聚到一起,在镇上呼啸来去,看见漂亮的女孩子走过去,吹几声口哨起哄几声,晚上在录像厅里整夜呆着,看周润发张国荣梅艳芳。

十七岁那年,飞龙帮帮主吴彩堂和手下的几个孩子开拔到北京,开始了京城生活。他们在北京究竟干了什么,对于吴镇人而言,是一团邪恶而又神秘的雾。人们只知道他和一些老乡在北京火车站倒票。那时候,穰县在北京的大部分年轻人都以倒票为生,彩堂去投奔的是老乡,后来去的年轻人又投靠彩堂,都把倒票作为自己在北京城的第一站。彩堂善于拉帮结派,出手又狠,一时间在老乡中呼风唤雨。那些第一次到大城市闯世界的吴镇年轻人,那些在铁厂铝厂水泥厂石灰厂养鸡厂打工的吴镇年轻人,那些被铁渣喷得伤痕累累被石灰熏得肺部感染的吴镇年轻人,那些被遣返收容四处逃窜的吴镇年轻人,来到北京,投靠彩堂,第一次挣到钞票,寄回吴镇,然后,喝酒吃肉狂欢,被抓被打逃跑再回,日子过得肆意无比。据说罪大恶极到难以想像的地步,据说在黑巷子里逮住人就打,砍刀铁棍匕首铁链三截棍,据说把人闷死,据说把人一块块锯掉,扔到河里垃圾场里。

一共逮捕了二十几个年轻人,都是吴镇的。三个主犯被枪毙,五个无期,其余的有期徒刑。彩虹记得,那些日子,吴镇静悄悄的,周边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两个孩子被牵涉进去,按亲戚关系算起来,吴镇几乎每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近远亲出事。那些出事的人家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围在一起,有表演关心的,有探听事情进展以获得谈资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真正悲痛欲绝的。男人们坐在堂屋里,叹着气,女人们站在院子里,袖着手,互相看着,到了中午,静悄悄地做饭、吃饭。那时候电话还很少,就有家长托人写信给自己在北京的孩子,问好不好,不要胡来,要么,赶紧回来,眼见为实。坐在店里的彩虹,看见门外边低着头、溜着墙边走路的人,就知道,他们家和她家一样,也有人进去了。

是罗建设去北京领的骨灰。彩虹妈从听到儿子被逮捕那一天起,就卧床不起了。父亲趁机搬到远在几十里之外的工厂,不再回来。

彩虹妈执意要给儿子换一个骨灰盒。她自己跑到穰县买了最贵最大的一个,想盒子套盒子,结果却套不上。是谁提议把骨灰盒打开,倒进那个大的骨灰盒的?彩虹忘了。

彩虹能记起的是骨灰盒被打开那一瞬间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有点刺鼻的、涩的味道,还有些微的臭味儿,像轻微发臭的鸡蛋,像长久没有使用的石灰池里的味道,彩虹觉得,还有彩堂小时候尿尿时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彩虹被彩堂的形状和气味吓住了,又被这刺鼻的味道呛得要打喷嚏,却被母亲的嚎啕大哭吓了回去。彩虹妈张着手,手上粘满粉尘又带着点渣滓的灰白色骨灰,瘫倒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儿”、“我的儿啊”。

彩虹从二楼飞奔到一楼,她想吐,想要避开母亲的哭声,她不想和母亲一个频率,她讨厌这哭声,从小就讨厌母亲的各种表演。

在踏进店的一刹那,她就被万千味道包围了。深深浅浅、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香味儿塑胶味儿木头味儿樟脑球味儿布味儿尼龙味儿水泥味儿,直扑过来,冲塞着环绕着占有着彩虹。而那些在店里打量、张望、无目的走动的女人们,携带着各自的气息——外面衣服平整、里面秋衣脖子上还藏着灰垢的上庄女人,她们的头发上总散发着陈年的油腥味儿;那里外崭新的宋庄人,因为离镇上近而平添出一份高贵来,身上还有着肥皂的清香;而少数来买纸买听唱机买折叠小椅子买手电筒的老太太老汉们,嘴巴里喷出各种馊得发呕的味道,让人眩然欲倒——彩虹并不倒,她看着他们,像看到了亲人,至少比她母亲要亲。她贪婪地吸收着、辨别着这味道,突然感到浑身松软舒适,呼吸平静顺畅,好像回到了家。

她立即投入到卖货收钱记账的过程中,耐心地打发着来来往往询问的人,耐心地整理那被人们弄乱的货物,一边和那些味道窃窃私语,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话,发出只有它们才懂的叹息。

听说罗建设因为偷情而摔断了腿,王红和燕子火速赶来。彩虹正坐在店后的小仓库里,忙着清点、登记货品。山一样的货品,堆在彩虹周边,各种色彩,各种形状,各种用途,几百种货品,彩虹要一一分类、清点、记录,现价、售价、差价、总量,然后,再一一上架,再清点一遍。这两遍下来,她能够记住每一样货品的原始价和售价,分毫不差。

灯光下的彩虹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她坐在她的王国之中,周边是起伏有致的山河领地,她就是这领地中的王后,正忙碌而又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准确,越来越细致,同一种货品,譬如牙膏,她能毫不费力地记住每种牙膏的价格,并在脑子里迅速换算出每种牙膏的差价,包括它之前的价格,涨多少,供应商给的回扣,卖出去的量,顾客的反馈喜好,等等,等等。她脑子里的每一个回沟,每一个脑细胞都被充分调动起来,散发着因不断思考而蒸腾出来的热气,热气腾腾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网络,纵横交织,密密麻麻,深入进去,又条条畅通,每种货品张出一个网,各自的数字盘踞在各自的位置上,这一张网又和另一张网相互比较、重合、分岔,又各自前行。她的大脑就是一个精确运转的小宇宙,无边无际,又井然有序。

王红和燕子感觉被冷落了。那时候她们三个仍然来往密切,彩霞考上大专,到南阳去上学,嫁到了那里,很少回来。王红也在镇上开了个洗化店,和彩虹成了竞争对手,但彼此都还没有充分发展,因此,还保持着基本的面子。燕子嫁给了本镇做胡辣汤的世家儿子,每天早晨站在锅前,成了吴镇著名的胡辣汤西施。

“别忙了,彩虹,赶紧说说罗建设咋样了,这家伙看来真是死性不改。”她们三个从少年时代以来一直分享彼此的秘密。燕子到如今还保持着事无巨细都要汇报闺蜜的习惯,包括她和年轻吴少并不谐调的房事,而王红,素来是强大者,扮演着“凡事我来解决”的角色。

彩虹从成堆的货品中抬起头,仿佛从茫茫的史前时代穿越回来,睁着游离而美丽的杏眼看着她的两个朋友,这两个虎视眈眈想要从她这儿索取秘密和能量的朋友,她们就像罗建设一样,以他超级惹是生非的能力贪婪地向她索取。她知道吴镇有超过一半的人在窃窃私语,幸灾乐祸,鄙夷嘲笑,煽风点火,夸张渲染,王红和燕子只是他们派出的代表。

“也没啥事,看房子摔断腿了。”彩虹嘀咕了一句,让王红和燕子喝饮料,就又忙着点货了。她必须在晚上把货清点完,上架,第二天是逢集,将有无数的人拥到店里来,她不能打无准备仗。罗建设的腿是否断了,丝毫也不影响店里的经营。多少年来,罗建设都是清晨离家,晚上四点左右回来。但是,这个店,哪怕彩虹离开三分钟,都要停止运转。那时候还没有时兴直接在货物上贴价格标签,一切都依赖于彩虹的脑子。

王红和燕子热烈地讨论着,如何惩罚罗建设们,如何控制男人们。王红拉着彩虹说,“不然咱们出去旅游,怎么样?”

燕子一拍手,说,“好啊,把家甩给他们,让他们也急一急。”

旅游?彩虹可是去过南阳、郑州,去进货,她对城市印象一点也不好,头晕目眩,乌七八糟,她每次都是直接到目的地,然后掉头返回。之后,就是罗建设去了。

“那有啥玩的,一堆楼房,街上人乌泱乌泱,头晕。”彩虹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伙伴,“再说,出去几天,住宿吃饭逛街,哪天不得花两三百块,一趟下来,至少得花两三千块,买的还都是些不要的东西。店里还得关门,见天又少赚几百块,里外里算下来,得花五六千块。划不来。”

彩虹说得认真清晰,算得很有道理。王红和燕子嘴巴张着,看着杏眼长眉的美人彩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是舍不得钱”,彩虹辩解道,“真是没意思。你俩也不是没出去过,看几天楼房,逛几天商场,有啥意思?咱这儿啥没有?”

打着石膏的罗建设从医院回来,发现彩虹晚上住到仓库里了。一开始彩虹要上楼拿睡衣,拿各样小东西,就知会躺在楼上的罗建设一声,说太忙,就住楼下仓库了。几天后,也就不再上楼了。

白天,罗建设在楼上倾听着彩虹略带沙哑,情感意味很淡的声音:“你要啥?”“两块。”“一块五。”“二十块。”“最少十七块。”“那你到别处看看吧。”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彩虹说话大多只与数字有关,很少别的话。即使有人要和她拉家常,问“罗建设咋样了?”,答“就那样”,说“你这生意可不错”,答“不错啥”,于是,对话就中止了。罗建设第一次发现彩虹原来话是那样少。

偶尔上楼来的彩虹给罗建设端一杯水,调整下石膏腿的位置,就匆匆下去了。罗建设的眼睛追随着彩虹,他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抬眼看他,指桑骂槐,或者默默流泪,倾诉痛苦。如果这样,罗建设准备好了要扇自己几耳光,以表达自己的忏悔之情。彩虹没有给他这机会,她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和他对视一下。

一天晚上,拐着石膏腿,罗建设就出现在仓库里了。仓库的气味密集厚实,罗建设只觉得要眩晕。他看到山一样的货物围着那张小床,床头的小桌子上堆着一摞摞账簿,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彩虹瘫软着身子斜躺在小床上,微闭着眼,面色潮红,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很幸福很舒适的样子。他挨了过去,挤在彩虹旁边。闭着眼的彩虹翻身过来,抱住罗建设。彩虹没有拒绝罗建设,反而很有点波涛汹涌,这让罗建设迷惑且兴奋起来了。

彩虹在罗建设身上晃动着,眼睛微闭,嘴巴微张,有时微微皱着眉头,鼻翼抽动,似乎在捕捉什么,一会儿释然,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跟着晃动的罗建设先是以为彩虹在享受他,就努力配合她的动作,可是,却又发现她和他根本不在一个频率上。她的兴奋似乎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罗建设养腿的那段时间,彩虹打电话联系那些南阳、郑州的供货商,让他们找固定往来的长途汽车捎货回来,她支付运输费用。她发现,捎货比罗建设去进货的成本要低得多。非但如此,供货商每次还都会把一些最新货品捎回来,让她试卖。

她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卖日本、韩国、欧洲的一些高档化妆品的。她在门口辟出一个专柜,把最新最好的产品摆在上面。精美的包装,看不懂的外国字,细腻的香味儿,那些也出门打过工的女人来这里便评头论足,显得很见过世面的样子,那些没出过门的女人站在后面,细心聆听着,等那帮女人走了,也走上前去,细细端详。最后,出手买的反而是这些女人。

这些货品打着彩虹的印记,代表着品味,流向吴镇的每一个角落。拥有彩虹的产品,是一种炫耀或身份的象征,代表着某种类似阶层的意味。

彩虹把一楼的厨房挪到楼上,改成两间美容室,招了两个小姑娘作美容师,化妆品厂家免费上门培训。开业那天,两个美容师,娇娇和兰兰,一左一右,站在“彩虹洗化”门口。彩虹也没有挂牌,也没有下去发传单,就在门口站了两个穿粉红制服的小姑娘,就又一次领了吴镇的风气之先。

养好腿的罗建设,重又出现在吴镇的大街上。但是,却感觉大家对他不一样了。没有被老婆吵骂,没有被惩罚,没有冲过去把老婆按在墙角揍一顿再趾高气扬地站起来走出去,那就像一个脓包一直没有被挤破,他就仍然是一个带毒的病菌。被孤立的罗建设无所适从,又必须熬到四点以后才能回家。彩虹还在忙碌,就看见罗建设皱着眉头,像和谁生气一样,谁也不看,直往二楼去。过一会儿,又悄悄下来,站在店后面,看着那些顾客,有那些初次去的人,看出他是店主,就会去问他一些关于货品的事情,他也就回答了。

到了晚上,彩虹照例把自己横陈在小床上,等待罗建设的服务。罗建设望着彩虹的杏仁眼睛和硕大屁股,怒气冲冲,又曲意逢迎,好像每晚的服务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梦魇和无法摆脱的任务。

他们的睡衣、换洗衣服,牙刷牙膏,拖鞋袜子,一点点被挪到了仓库里。有一天,彩虹干脆把二楼的卧室打了个隔断,又做了两间美容室。

那年年底,罗建设去了韩国、日本,又去了法国一趟。“彩虹洗化”每年卖出的品牌化妆品数量远超过定量,作为奖励,品牌公司让罗建设和彩虹去免费旅游。彩虹当然是不去的。

“韩国、日本也没啥看的,小门小户的。巴黎也旧得不得了,除了几栋楼还不错外,有些街道还不如咱吴镇好呢。”

罗建设坐在门口,往门外啐了一口唾沫,拿一把小紫砂壶,对着嘴滋儿了一口,朝毅志、红国说,“虽说机票吃饭住宿是人家掏的,可那吃的是啥。几块肉,几个土豆片儿,一盘青菜给你打发了。我一趟下来自己还花了好几千块钱,真没啥意思。”

罗建设不是和红国、毅志拽,他是真的觉得没意思。无非也就几个破房子,那气势,那豪华劲儿,比郑州都差一大截呢。在飞机上窝了十几个小时,把他也累得够呛。毅志和红国看着罗建设,频频表示赞同,回头就骂,啥鳖娃儿人,不知道自己出过国,在那儿显摆啥。

罗建设和彩虹高高在上,又俗气无比。人们都有嫉妒之心了。孤独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反而使他们变成了恩爱夫妻。他们勤勤恳恳,在那两百平米的店铺里倒腾、增减、盘算,同仇敌忾又安然满足。

王红和燕子迷上了健美操,每天晚上,带着吴镇一帮女人,在老十字街口认真学习比画,音响震天价地响,俨然成了新的时尚领袖。而到了白天,王红就穿着八寸高的高跟鞋,精心梳妆,站在店里,巧笑倩兮,和来买烟买酒的男子调情打骂,以赢得回头客。王红和彩虹已经成为竞争对手,使出浑身解数要战胜彩虹。

彩虹哪儿也不去。她的屁股越来越沉,越来越往下坠,往外突出很远,走路更像鸭子,脚蹼向外,一摆一摆的,屁股左右晃动着。彩虹的屁股仍然是她身上最粗蛮的力,昭示着她强大的生命力和性欲。她的动作有着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迟缓,好像陷入了某种梦境之中,一直不愿意醒过来。

她就坐在她的店铺里,就那样随便一穿,一身黑衣服,也不施脂粉,也不穿八寸高跟鞋(她只穿平底小黑鞋),也不向顾客笑。头发随意地盘在后面,细长白嫩的脖子上吊一个白金的小项链,一路走过,闪着细碎的光,细长的杏眼因年华老去愈发含蓄,略带点哀愁,也许只是日复一日的疲惫呢,但在彩虹那里却成为一种风情。彩虹就是那样一个天然美人,引领着吴镇的风气之先,吸引着吴镇的男人女人们前仆后继。

对于吴镇人而言,彩虹像她的相貌和身体一样,是一个谜,安静、神秘、高贵,又冷酷、粗俗、善于盘剥,很难看透,因此也愈加有魅力。只有罗建设知道,这谜后面,什么也没有。

罗建设却变成一个猥琐的人。他引以为傲的黑头发因为突然谢顶而变成一个黑色的半圆形。这半圆圆得奇怪,像一个大酒杯的形状,广口的U形,线条柔和得让人起腻,飘忽不定的样子,很虚与委蛇,和他的眼神完全一致化。每看见走进店铺的人,他就倾斜着身子,殷勤地走过去,紧盯着对方的举动和身体,跟随对方的一举一动,去选对方要的货品。他越专注,就越虚伪。

下午四点钟,彩虹终于可以休息片刻了。她在按摩椅上躺着,手轻抚着身边的货架,深吸一口气,让店里的味道充满她的鼻腔和身心。她的目光无意识扫过货架,立刻敏锐地发现,高露洁牙膏少了两排,舒肤佳香皂也少了几个,它们陷在那里,形成一个难看的缺口,她不能容忍这样的缺口。在她的王国和世界里,她要求完美。

娇娇从美容室里出来了。罗建设的目光从娇娇光裸的腿上快速滑过去,没有任何表情。

彩虹早已捕捉到罗建设的目光,看到他残余的不死心的欲望,她几乎有点可怜他。娇娇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男主人,他太老了,虽然一本正经,却藏不住一股子老男人的猥琐之气,年轻的女孩子是看不上的。罗建设越来越多地呆在店里,对店里的货品越来越熟悉,她却越来越少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她不喜欢有人进入她的世界,闻到她闻到的味道,享受她享受的数字。不停变幻而又可掌控的数字是生活唯一的真理,是她唯一的靠山。

有时候,罗建设抢先回答出顾客的询问,谄媚一样地回头看她一眼,或后脑勺得意洋洋地支在她前面,她反而有点憎恶他。但也只是很淡很瞬间的情绪。她朝门外望了一眼,这是她这一天来看得最远的地方。

说来也许你不相信,这十几年间,彩虹连这十字街一公里外的田野都从来没有到过。她的生活直径就在这一公里之内。出门向左三百米有卖菜卖肉的,向右五百米有卖馒头面粉面条的,她自家店里有她所需要的一切生活用品。这个两百米的店面,这个四方十字街口,已经完成了她生活所需的一切。

彩虹睡着了。嘴巴半张着成“O”型,大写的“O”,无始无终,又周而复始,把光亮、冲动和激情,都吸收进去,没有任何缝隙。她打着鼾声,均匀、放松,脸上散发着润白色的光泽,像婴儿一样,纯洁、美丽。

罗建设盯着店里唯一的主顾。那人已经转悠半个小时了,拿了肥皂、香烟、剃须刀、笔记本,研究一番,又放下,看着他无目的的样子,罗建设就知道,这个人进来只是为了打发某一段空出来的时间,他不会买任何东西。但他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也让那人意识到他在看他。他盯着那人,随着那人的走动而转动身体,全心全意。

但是,他的身体姿势却泄露着他的秘密:他厌恶这里,他盯得有多关注,他就有多厌恶。他身体里生长出千百个手臂,正呼喇喇猛烈扫荡这无穷无尽的压倒过来的货物,他要把它们扔掉,摔碎,他要把房顶捣烂,他要冲进美容室,把那个躺在床上的老女人光裸而丑陋的身体扔出去,带着娇娇和兰兰,骑着马,一路狂奔,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坐在那里,看着这场动乱,脸上露出了微微的冷笑。彩虹正在酣睡之中,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贪婪而坚决,似乎捕捉到了某种陌生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