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夢工場

西西

英文

在這個世界上,我有甚麼可以和別人相比?財富、姿容、學識、健康?都沒有,可是我有朋友。這真是我比許多人幸福的地方。我有一羣好朋友,都對我極好。有些朋友關心我,表面上甚少顯露,他們比較內向,感情都藏在心裡,但可以從許多小地方感覺到,令你感動;有的朋友,內外都充滿熱忱,個性比較開朗外向,見我有難,立刻拔刀相助。其中一人,就是阿真了。那次在私家醫院做手術,阿真和一羣朋友來探病,後來朋友離去,她堅持要留下來。她怕我晚上寂寞、睡不著、疼痛,就在我的床側租來一張摺床。躺在那樣的床上,又是陌生的環境,一定很辛苦,為了照顧我,必定一晚沒好睡,反而是我,呼嚕嚕竟一覺睡到天亮。才五點,職工就來收床,把陪伴的親友趕起來。整個晚上,我幸好不用吃東西,不用喝水,不用上洗手間,也沒有任何痛楚,並沒有給阿真添麻煩。

朋友能聚在一起多好,以前我們常結伴五個人、十個人一起去旅行,新疆的烏魯木齊、吐魯番;東北的哈爾濱、吉林;江南的蘇杭,古老的長安,以至土耳其、埃及、希臘、西班牙、葡萄牙,阿真也在其中。有時候大夥兒聚在某某家中,或者宿營度假,喝紅酒、吃東西,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一直談到天亮,都是快樂的日子。可現在,朋友相聚在醫院裡,一夜無話。阿真來醫院陪我,倒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因為我做完手術後不吃不喝不上洗手間,到了第二日中午,竟想小便了。可我並不能起床,因為床上還倒掛了瓶子,塑膠管還連接我的手臂,唯有請阿真替我找個便盆來,哪知才五分鐘後又要小便了,於是又去把便盆拿來。過了五分鐘,咦,怎麼還要小便?如是擾攘了足足一個小時,到了後來,我乾脆把便盆留在床上,不敢拿走。朋友竟要不斷替我取便盆,倒小便,非常尷尬。

阿真放假,不用上班,自告奮勇陪我上沙田醫院,我們約好了日子,一大清早,她特別燉了一鉢燕窩湯上我家來讓我先喝了,然後起程。這一次,是上醫院去做設計,說起來,好像到麼藝術班去上課,可以發揮創作天才和想像力似的。設計是麼,阿堅一早就把情況約略跟我講過,身體上畫上圖形符號,以便接受放射治療。所以,我並不驚慌,知道整個過程不會痛苦,只是花時間,因為一切又得輪候,而且是要到不同的小組去。

醫院的設計部在專科大樓的地庫,我們準時到達,走廊上已經坐滿了人,啊,竟有這麼多的人要接受放射治療,而且是新的癌症患者。癌症是越來越厲害了麼?當然,我總會給人數打一個折扣,因為病者多數由一至二名親人陪同。走廊的兩邊仍是每隔幾步就有一扇門,護士不時走出來呼叫名字。替我診斷的醫生原來就是九天前在腫瘤科第一次替我診症的那位,他還替我抽血哩。這次,我沒有再見到醫科學生了,只有醫生和護士。醫生正在看一些X光圖片,牆上掛的也是一些攝影的骨骼圖。

我躺在床上讓醫生檢看,然後由護士用筆在皮膚上畫些符號。畫好之後,她用寶麗來照相機替我拍了一幅即影即有的彩圖,還給我看。那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特別的照片,圖中只有一截軀體,是上半身:右半身和前胸區。因為是彩色的,所以看得見紅的藍的線條,在皮膚上交錯縱橫,而這些線條中間,還有手術後留下灰灰褐褐的鐵路線似的疤痕。我一看就想起那些抽象線條的美術作品,比如蒙特里安、克里,甚至有點兒米羅。如果是畫,可真繽紛悅目。我對護士說,真有趣。我想我大概把她嚇了一下,因為她說:只有你說有趣。護士是個溫柔良善的人,她對我說,遲些做完放射治療,就會沒事的。

護士給我畫的只是草圖。我躺在床上,房門時開時關,開的時候進來一名醫生,有時進來一名護士。阿真坐在室外走廊的長凳上,門開的時候,她看見我躺在床上麼?其他坐在長凳上的人,也看見我了麼?看見我赤身露體的樣子?也許看見,也許看不見,因為床雖然朝門口的方向,可是緊貼著牆,坐著的人視線也不高。那些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對我當然熟視無睹,因為這樣的場景,他們每天慣見。

中學課本有一篇代散文《核舟記》,其中一句是「袒胸露乳」,老師教到這裡,一讀而過,固然因為人人明白,更可能那是觸動了諱忌,所以讀到「乳」字,聲音也忽然壓得低低的。 同學們早掩嘴偷笑了。 我們一群女學生,不過十多歲的少艾毛頭,你越避忌,我們越敏感好奇。 我如今當然不再年輕,可乳房還是軀體很私隱的部分;不過,在醫院裡還有甚麼私隱可言? 我得不斷重複循環的動作:解除羈扣、脫衣,暴露身

子;穿衣、扣紐。 而且是在一個非常陌生的女人、男人面前。 有些房間,我進去就解衣;有些房間,進去則先換穿一件白袍,結果也是要掀開衣襟,沒有分別。 只不過走來走去的時候,總算衣衫端正,不至於著涼。 但漸漸的我也習以為常了。過去的道德規範教導我們:肉體是不道德的、羞恥的,重視肉身就等於精神墮落,結果矯枉過正,大多數人連自己的肉體也羞於面對;看其他人的肉體呢,就帶了有色眼鏡。 是甚麼時候開始,我們的文學藝術,以至哲學,把靈魂與軀體分割開,把內容和形式對立起來? 始於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麼?

畫完了草圖,真正繪圖的地區是診症室對面的繪圖室。我一進去當然又是脫衣、躺下。 有兩位護理人員在我的胸前用藍筆和紅筆仔細畫上深刻的線條,那樣子量呀、度呀,活像繪製精準的地圖,橫的是水平線、等高線,直的是山脈和河流。 這張圖一定得精確,否則射線照錯了位置,會傷害身體,或者收不到殺死癌細胞的效果。 腋脅部位繪圖比較難,手術的割線長,又是凹進去的腋窩,但這仍是重要的部位,因為割掉了淋巴結。

從繪圖室出來,仍返回設計室,讓醫生檢看位置是否畫得準確。我聽見繪圖的人說,哎,這部位太高了。又聽見醫生說,這部位低了些。也許,要準確並不容易,或者是,我的麻煩些。不過,圖形到底設計妥當了。護士在我離去前交給我一張硬卡紙,是咖啡色的,讓我拿到登記處去約定放射治療的時間。紙上還附了一頁小紙條,清楚地指示,小心不可洗去設計的圖形,如果顏色褪淡,可依指定的時間到設計部來補繪。

從設計室出來,還有一個房間要進去哩。於是在走廊的長凳上,和阿真談天。我每次從一個房間出來,就把剛才的情況告訴她,如是者四、五次。我們都說,這裡的工作真忙碌,醫生和護士看來每天都沒有一點空閒。可是護士非常良善,和二樓腫瘤部的一樣,從不吆喝病人,而且遇到病人需知的事,再三仔細解釋。阿真在走廊上坐了很久。長凳對面的牆上有一個木架,上面插了許多小紙頁,我們拿了一些看。有一份是「放射治療」,一份是「藥物治療」,都有用,我就留著。有兩類是營養奶粉的廣告,這種奶粉我倒熟悉,因為一直買給母親吃。另外一份紙我沒有拿,因為是「善終服務」,看看也就感到沮喪。還有一份是「癌症熱線」,病人和親屬如有問題可以打電話詢問,那是康復後的癌症病人自己組織的服務。我取了一張。我想我不用打電話給他們,因為我認識了阿堅。阿真對醫療的事一直很關心,她也取了幾份小刊物。還打算買營養奶粉給母親。

再次進入的是模型製作室,裡面灰沙滿地,彷彿陶瓷的工場。我換上白袍後躺下。一名女子在我胸前鋪上一幅布,然後在布上塗上白色的漿液,我只覺得一陣暖熱。沒多久,胸前的漿液膨脹起來,變成厚厚的板層,原來是在我身上打石膏模型。沒想到打石膏所需的時間這麼短,過程可以說十分有趣。不過幾分鐘,依我體型製作的圖形石膏已經塑出。模型製作室其實是一個很大的房間,用一塊布幕隔出小小的角落,放一張床,另外的一邊可仍是寬廣的工場,有人在石膏堆裡工作。那些製模員也會掀開布幕走過來取石膏模型,他們見慣赤身的人吧;至於我,我對赤身露體面對陌生人竟也習慣了。

做石膏模的女子給我一方紙巾,讓我在換衣服時抹掉身上的石膏灰粉。我抹來抹去抹不乾淨,又不敢用力,到底前胸區是個大傷口,而且周圍又畫了圖形,抹掉就麻煩了。回到家裡,小心翼翼用毛巾抹,還是抹不掉,又不能洗澡淋水,的確感到為難。幸而已經是十月中旬,天氣不太熱,汗水不多。阿堅告訴過我,她那時是八月盛暑打石膏和設計圖形,為免出汗,每天呆在空氣調節的室內,連街也不敢多去。這石膏粉和彩圖陪伴了我許多時日,漸漸覺得自己變成濟公和尚了,隨便朝身上擦擦都能搓出黑黝黝的一個泥團來,如果真的是萬靈的藥丸就好了。這次設計圖形,使我感到非常高興的是,彩圖只集中在前胸區,最上的線條達到肩胛骨,而不是沿著頸項到下巴,不用穿很高的領子把線條遮蓋。阿堅說,她那時不一樣,從前胸延伸的線條直升到頸項,這會帶來日常生活上的小麻煩。比如說,穿一件敞領子的襯衫,頸上的線條都露出來了。走到街上,坐在公共車輛上,總會吸引奇異的眼光。不明白的人,以為你是紋身;明白的人,知道你患了癌症。而對於不論是紋身還是癌症,總有許多人覺得是可怕的。為了不想惹起猜疑,就把線條遮起來。那是夏天,阿堅只好穿瓶子領的衣衫,把頸項封密。我比較幸運,頸上並沒有顏色的線條,衣領敞開,可以看見肩胛骨的色彩,但把最上的一顆鈕扣扣上,也就遮沒了。清晨上運動場去打太極拳,穿件寬闊的T恤,頸上繫一條絲巾,才十月,一派嚴冬的模樣,不過是藏起了秘密。

*

許多年前,一位朋友住在片場的宿舍,常常邀我去逛逛,她和導演等工作人員都熟,我們就在片場裡走來走去,看拍戲。有時同時看幾組戲,好像翻開好幾本書,而且翻到書本背後作者在寫作的過程,總給我疑真疑幻的感覺。電影片場誠如以往好萊塢所謂夢工場,這是為世間製造各種各樣白日夢的地方。演員穿著各種年代的服裝,重複地演出離合悲歡;才走熟了的庭院回廊,忽然就拆卸了,變成曲折的小巷。但燈光背後的工作人員可是活生生的,各要面對不同的現實。

醫院地庫的設計部,同樣給我夢工場的感覺,彷彿從前我在片場中蹓躂。當年另有一位朋友在片場的設計部,製作布景,搞的是美術,畫的是演員扮的大俠,繪的是布幕上的雲彩,用發泡塑料替取撒鹽佈置雪景。電影拍完,設計就毀棄了,從此了無印跡。如果醫院的設計部也是這樣就好了,繪在人身上的線條不過是暫時的紋身,待會兒可以拍一出刺青的故事。電影拍完,用水一洗,顏線全褪掉,演員又恢復本來的身份。

地庫的石膏模室不啻片場的道具廠,拍科幻電影最妙,甚麼畸人、怪獸,都可以製造,而且效果真切,那裡灰粉飛揚、遍地泥斑,醫院和片場幾乎互通。設計室長廊上穿梭行走的人,有的戴上帽子,有的身披長袍,乍看還以為是導演和演員。這邊繪圖室內的大機器,是升降的攝影機麼?那麼房間裡的一幅幅X光照片,在燈下仔細觀看,可是導演在剪接室中趕工?在片場中蹓躂的時候,我是局外人;如今在醫院的地庫,我知道夢醒了,假不了的,我把手按在胸前,我的的確確曾經參演過,而且失去了一個乳房。

這段日子裡,我偶然才翻翻書,看得多的還數電影。不,我沒有上電影院去,而是留在家中看錄影帶,近年來我愛看科幻片、神怪片,仍喜歡看一切能夠飛來飛去的東西:小飛俠、小飛象、飛毯、飛碟……湊巧電視上播放一連串的科幻片,時間是深夜,朋友替我一一錄下,於是我一頭栽進了夢幻的世界。至於驚悚的神怪片,一直吸引我的大概要數《吸血僵屍》。我愛貓愛電影的朋友,早年就譯過《吸血僵屍》,還譯過《科學怪人》,後者的作者原來是詩人雪萊的妻子瑪麗·雪萊。最早的吸血僵屍電影,也許要回溯到茂瑙的作品。那是在「第一影室」看的。當時年輕,「第一影室」是我們那些影迷的課室,一個星期總有三、四天依時上課,德國的表現主義、法國的新浪潮、意大利的新寫實、日本的武士道,還有瑞典、波蘭種種傑作,一概不漏。茂瑙的《吸血僵屍》是經典,氣氛冷峻陰森、寒氣逼人,那位伯爵,又乘車又坐船,長途跋涉,要去尋找女主角。可是無論他跑到哪裡,總得攜帶自己的棺木。那是他達成願望的源頭。這是過去的時間拒絕自己的過去,而作祟現在的時間。我們的少年到郊野旅行,愉快地背起背囊;他的呢,卻彷彿是自己不能擺脫的臭皮囊。如果這也是「後存在」的一種方式,你願意麼?後來荷索用同一臉譜再發展,但顯然浮淺得多;但仍有可觀的地方,其中一場,三更半夜,僵屍在廣場上奔馳,長袍輕柔地飄舞,如魘如幻。卓古拉伯爵第一眼看到女主角的照片時說:「多麼可愛的喉嚨。」重看轉錄自香港電視台播映的荷索版本,中文字幕譯成:「多可愛的照片。」把throat當成photo。女性之為睨視的對象,自古已然,但同一事物也有不同的看法。看女人,大多數人看的是面孔;有的,是乳房;有的,竟是喉嚨。

茂瑙和荷索的女主角為了愛情,為了消滅僵屍,寧願犧牲。然而僵屍是已死之物,他們的消滅,在茂瑙戲中,是肉身的消解,瞬間化為烏有。有趣的《吸血僵屍》還有波蘭斯基的《天師捉妖》,收結的一場最有意思,那位立志要維護真理正義,要消滅僵屍的師徒,到頭來自己變成了僵屍,而且把僵屍帶出古堡,帶到人間去了。僵屍一路上向人間邁進,是一種血癌的象徵麼?轉移了,擴散了。

吸血僵屍雖不會飛,作風卻一如蝙蝠,擅飛的是超人,一正一邪,兩者都是超異常人的角色。超人來自氪星;但即使是超人,也有失去能力的時候。吸血僵屍必須吸血,晝伏夜出,白天的僵屍等同失去能力的超人。超人的力量不在力大無窮——把地層的斷裂縫合、把冰湖搬上天空變成雨水——而在超越空間,更超越時間。他的飛行,比光速快。女友遇難,他來不及救援,就繞地球逆時間飛行,把過去的時間追回來。這樣就可以把災難預先避免。如果用這種方法來治癌就好了,大多數癌病人都無法預知腫瘤的潛伏和活動,知道的時候往往太遲。

好看的特技片還有《夢城兔福星》。他是一隻卡通兔子。這電影吸引我的地方和其他的動畫不一樣,因為人竟可以和卡通一起演出,這是電影技巧上的突破。小說也能這樣麼?不知得用甚麼方法來表達。《夢城兔福星》中除了邦尼兔子,幾乎所有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像舊校友那樣重返母校:米奇老鼠、唐老鴨、小飛俠、三小豬,等等。卡通總是喜劇終場的,動畫中沒有生靈會死亡,凡生命都強報,從萬丈高崖掉進深谷,被輾路機壓成薄片,一會兒又伸伸手腳,轉動眼珠,到處奔跑起來。卡通的世界也沒有老病死,卡通人物只有天使堪可比擬。

《異形》則是富於女性主義意味的電影,過往電影中的強者大多是男性,逐漸女子也站出來了。這電影的女主角既有強健的體魄,有堅強的意志、承擔的勇氣,同時又有母性的一面。她高大、清潔,言行舉止都是時代女性。這是夢工場製造出來的婦解英雄角色。電影中那些由天蠶化繭變出來的異生物,在人體內長成、迸裂,豈非癌細胞肆虐的象徵?異形也相當母性,有許多腳,背負堅硬的甲殼,神出鬼沒,孵育期靜悄悄的,隱秘極了,一旦擴散,就蔓延到其他角落,既能縮小,又會脹大,幾乎無法消滅。對付癌症,病人就得像那堅強的女子才行。

都說胡蘿蔔能抗癌,仿佛那是降服吸血僵屍的大蒜和桃木劍。這一陣子,我一面看錄影科幻電影,一面喝很多胡蘿蔔汁。起先是朋友送來一架果汁機,接著又按時供應大量胡蘿蔔,幾乎把我家變成一座胡蘿蔔的倉庫。胡蘿蔔的品種也多,市場賣的沾滿泥,身體肥胖,嚼起來不易下嚥,正適合榨成果汁,三個蘿蔔就有二百五十毫升。果汁機一通電就殺豬也似的嚎叫,仿佛在謀殺甚麼生物似的。榨果汁算不算殺生的行為?活生生一個蘿蔔,一眨眼矮了一截,再眨眼,乾巴巴的渣滓四散飛揚,流出一條血河。每次吃胡蘿蔔,覺得自己像兔福星;而喝胡蘿蔔汁,覺得自己仿佛變成吸血僵屍了。

蘇珊·朗格引瓊斯的話指出,電影不但擺脫了空間,也擺脫了時間的限制;而且具有在時空中前後交錯變化的神秘力量。無論超人、兔福星、《異形》片中的宇航女英雄,深究起來,都不免粗淺,經不起推敲,卻是凡人集體潛意識裡向這有限的生命一種夢幻的超越。

有一段日子,朋友總跟我談起老莊,提到老子的胸襟:「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然後我們自自然然談到莊子。莊子的《逍遙遊》闡明無待而遊於無窮,討論的不就是超脫人世生命種種客觀條件的束縛,無需依賴、憑藉而遊於無盡頭的時間空麼?莊子寫大鵬徙於南冥,要等待大風,可見大鵬受時間的限制;至於其他的小鳥,隨時可以起飛,卻在蓬蒿、榆枋之間,不過數仞而下,則是受空間的限制。前者「遙而不逍」,後者「逍而不遙」。從禽鳥開始,莊子推及植物,以至人類,說明無論大小各物,都有所待,總得受這樣或那樣的困限。而其中又以人的困限最多,時間和空間固不待言,更多的是人為的枷鎖,比如物我的對立、名利的追求,等等。當然,我們不免要追問,然則這無待而逍遙之境,可是一個具體落實的地方嗎?莊子的答案是:「無何有之鄉」,那無非一個精神世界的理想,一種對自由的向往和追求罷了。莊子原來是最善夢的人。

*

身體上畫了設計圖,並不表示設計的工作已經完成,原來還要接受電腦掃描。幾天後我又回到X光部了。星期六早上的八點鐘,比正式辦公的時間還早了一小時,掃描室的工作人員已經值班工作。雖然那麼早,我還是排了第三名。不過,輪候第一的也不是最先獲得檢驗,因為樓上病房一張吱吱咯咯、叮叮咚咚的床又給推下來了,是急症。床上掛滿了瓶架,一路沿著長廊擺動,仿佛風中晃響的燈盞。床上躺著瘦削的老人,臉色灰白,立刻進入掃描室去。所有人都在門外多等了一個小時。

我排第三,前面是兩名男子,排第四的是一名婦人,聽覺不太靈,又是外省人,每次護士出來說話都聽不清楚,總要問我:說甚麼呀?我說,有一個急症,先進去了,或者是,他們說,對不起,要我們等,但沒有辦法。坐在掃描室的門口,我竟當了半個早晨大嗓門的翻譯。今天我帶了一本書來看,只是一本,叫做《紋身女的傳說》,是一本西班牙語文學注釋讀物,共有十二個短篇小說,全是墨西哥、中美洲及加勒比地區的作品,西班牙和中文對照。我集中精神看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都是因為我們窮〉。一面仔細看西班牙文一面逐個字看中文。文章附有西班牙詞語的注釋,簡直可以當教科書。我很小心看這篇譯文,因為這是我幾年前翻譯過的小說,卻是根據英譯本。如今看原文,才見到文句結構的原貌。我那時那麼忠心耿耿地依句子譯幹甚麼呢?譯的不過是英譯者的文風而已。我不得不同意,第二手的轉譯,絕不理想,譯者也只能半信半疑。翻譯這篇小說時,我一直被一個人物所困惑,十二歲的達霞,究竟是敘事者的姊姊還是妹妹?英語和西班牙語中的姊妹並沒有長幼之別,中文則不然,中文對血緣名分的明確,反映了我們封建的傳統。美術史家貢布里希說得對,學習翻譯另一種語文的好處,是教曉我們人類某些表層共識之外,有些更深入的東西其實並不能翻譯,那是不同根源的文化傳統的溝通。這人物我揣摩許久,譯為姊姊。現在再讀,原來是妹妹。唉,竟把重要的人物關係譯錯了。

輪候的人愈來愈多,一排長椅上漸漸坐到十多人,將近九點,長廊一側的小室也一間一間分別敞開,上班的人陸續到來,一名女士用鑰匙開門進去取出茶杯,洗乾淨又拿回來。門上清楚寫著部門,以及醫生的名字。外國醫生則中英文名字並列,名字都譯得活潑快樂,仿佛政府公告甚麼時候該換領身份證的樣板人物,他們的名字是甚麼程錦繡、常青春……許多人在我們面前走過,一位外國老先生挽著皮包緩緩走來,炭灰的斜紋褲,暗紅條紋的厚棉襯衫,褐色麂皮鞋,一頭白髮,我還以為他是位畫家。經過長廊的時候,他向我們點頭,用中國話對我們道早安。他打開門進入自己的房間去工作,門並沒有關上,留下一條縫,只見燈光亮了,他就坐在背對我們的旋轉椅上,檢看X光片。不知道誰的病況出現在照片上。這醫生年紀這麼老,活得健康,又能把所學的知識運用,令我非常羨慕。

一位老太太也沿著長廊走來了,步伐健朗,背腰挺直,精神奕奕,獨自一人。她也來做掃描吧,不知道患了甚麼病,看來一點也不像有病。許多老太太像她那樣的年紀,走路已經蹣跚,滿臉愁容,總由親人左右攙扶。接著來的是年輕的女子和中年婦人,今天是星期六,年輕人不用上學或者上班,所以陪母親來了。或早或遲,都得輪候一至二小時。

我排第三,自從病床推出掃描室後,輪著接受掃描的竟是一批男子,首先當然是排第一、二的兩位,然後竟是排第五、第六的人,全超前進去了,也許是男女分批,也許是以病例分類吧。護士終於喚了一串名字,叫我們去換衣服。四號又問:做甚麼呀?我說來,我們去換衣服。一共有兩間更衣室,我和第四號先去換了,出來看見進更衣室的竟然是那位年輕的女子,不是她的母親,使我有點吃驚。她把長袍的帶子結在背後,我說,袍子反穿了。但她說,不,是這樣穿。我不知道她患的甚麼病,也許,不同的病,袍子就有不同的穿法。

三位白袍天使,後來我每天聽見她們的名字,四號叫李萍,老太太叫胡文娟,年輕的女子叫莊淑敏。四號好一陣才從更衣室出來,對我說:啊,下次我也記得要帶一個大膠袋來,你看,現在換下的一堆衣服只能拿在手裡。電腦掃描所花的時間不多,大概只是照照設計了圖形的部位。在腫瘤部第一次為我檢診的醫生,也來看看電腦掃描的情形,病人的個案是由一位醫生專責的吧。以前一直以為醫生不過坐在診症室中看看病,巡巡病房,原來工作量並不輕,比如這位醫生,在腫瘤科診症室看病,在設計部繪畫,還要到造影、掃描室來看進行的情況,只能用勞苦功高來形容。

                                                                                                                (是否嚕嚕囌囌的太多,你想看乳腺癌的治療,就請看第一七五頁的〈魔術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