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宙斯

駱以軍

英文

前一天,他在那間寵物店,買了一只專門用于搭乘長途交通工具運送犬只的手拉行李箱,長得像韓國“少女時代” 裏某個團員的大眼睛女孩說:“這個箱子連飛機都可以托運,也完全符合高鐵的寵物容器尺寸。”有拉柄和小輪子(所以像空姐箱可以在機場大廳拉著走),另有兩條非常粗的後背帶,像登山背包。前一晚,他將箱底壓了尿片,試著把已逐漸如大狗身形的“宙斯”塞進箱裏,引起另兩只小狗的騷動。再前幾天,他買的另一種日本進口的按鎖匣欄的硬塑膠殼提籠,將另一只黑嘴黃的小母狗“牡丹”哄進去,一開始那小狗非常害怕,但退出來後,其它三小狗無法理解這工具背後代表的“離別”之悲傷,嫉妒地圍咬“牡丹”。于是“牡丹”便認定這箱子是它獨享的特權,非常滑稽地躲在裏頭不肯出來。

當晚“牡丹”便被他約定好要承接收養的那個年輕帥哥帶走了。

現在,他又當另兩只小狗的面,將長手長腳像個剛發育的青少年的宙斯,裝進這帆布面的拉輪行李箱裏。他想,第二天他會帶回那只空箱子,對那兩只小狗而言,這空箱子就好像白色恐怖時期,在靜夜出現在那些日式老屋巷口的吉普車或黑頭車,下來幾個穿黑西裝理平頭的人,客氣地帶走某個人,“去去就回”。但從此那人就不再回來。消失了。從人間蒸發了。

它們從小四兄妹一起在這封閉盒子般的小公寓裏長大,一起偎睡,一起撕咬追逐,突然就在這幾天,一只,兩只,被帶走了(裝進那奇怪的飛行器裏),就沒再回來了。

其實,帶走的那只,落單了,卻像電影《偶然與巧合》,展開一場張望這個世界的旅程。他背著宙斯,從計程車下車,改用拉輪形式,走進高鐵站買票。並沒有如預期引起人群的圍觀或騷動,或許那黑色紗網罩和它的黑色身軀形成保護色,在行色匆匆的人群眼中,那就是一具一般的行李箱罷了。但對于箱子裏這只小狗而言,這可能是它出娘胎至今,從未見過那麽多人類的腿:西裝褲的、牛仔褲的、短裙絲襪的、長裙的……各種皮鞋、球鞋、高跟鞋……在一整片空曠大理石廣場上,眼花缭亂地移動。

上了高鐵車廂就坐,他把那箱子置放在腳下,拉鏈拉開,那個流線型的漆黑狗臉便冒出來,無須贅述,它非常驚恐、不安,眼神像個吹薩克斯風的黑人靈魂樂手,既溫柔又絕望。它不斷舔他的手,輕輕叼一下他褲子的褶線,像提醒一下他是它面對這洪荒暴亂世界,唯一能依偎信任之人。

(你不會把我遺棄吧?噢?)

他將瓶裝礦泉水倒在小圓瓶蓋上,放它舌邊,它順從地舔兩下,但似乎不是因為口渴而是為了取悅他。他也將預先准備好的牛皮骨頭給它啃,但這時列車啓動的劇烈搖晃讓它驚惶縮回箱子。

那像是子宮,不,像它曾搭著的登陸艇,離開母艦,後來母艦爆炸了,棄它而去了,將它遺棄在這孤獨的星球。它只能躲回那登陸艇,上頭還殘留久遠前,它在地球故鄉的兄妹們的氣味。

列車進入夢境般的高速中。他竟疲憊地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宙斯仍挺著優雅姿勢縮趴在箱底,兩眼灼灼看著他。

(你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吧?對不對?)

等到他終于帶著它走進P君(它未來的主人)那幢台灣南部典型的老舊透天厝。或許是一種時光的氣味,或家具整體較暗的光度,宙斯開始不安,它不斷用它的濕鼻子碰他的手,在陰涼的磨石地板來回嗅聞著。一路他將它視為同伴(或兒子),不斷撫摸它跟它輕聲說話:“別怕啊,沒事的。”這時卻關機,讓它成為一只孤立的狗。他和這房子的主人進行人類表情達意(擁抱。道歉。交待這只狗已注射過的疫苗。或可能這一兩天它可能會不安吵鬧。而P君則描述之後可能讓它活動的空氣)。

他牽著它穿過那條清晨是雞籠菜攤果販聚集之早市,黃昏時卻空蕩蕩的巷街。一條黃毛塌垂的老狗,趴在一輛賣花生的小貨車下,觀察著宙斯。這只四腳已抽長,像非洲某種瘦高族部落,但其實從沒有上過街,畫框裏各種細節全洶湧、爆炸,幾乎讓它心髒蹦跳出來的小男生狗。他牽著宙斯走到一片草坪上。那時天色已漸暗,投影燈光打在一像碑石的白色壓克力燈箱,上頭寫著:“打狗。戀情。”所以是一家供情侶打炮的motel,車道口旁的小造園景觀。那些買來的植株(不外是一些細葉碎灑,枝杈像傘朝上螺旋狀層式上翻的“天藍竹”之類的灌木)被用三根木棍或鉛管撐著。他想拿出相機拍下這只黑狗孤立在那燈箱前的身影,Po上臉書,但想“打狗”這原本地名之諧音,蒙太奇影像疊合後,在臉書上或散布出無意義的惡意。滿地落葉缤紛,一種橘、黃、褐之碎葉和暗影重重中的起伏土坡。宙斯既惶惑又好奇地嗅聞著,如果那像是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每種氣味有其獨立于所有其他氣味的形狀、感官標簽的抽屜,那此刻這只小狗的兩個小鼻洞裏,湧入的是怎樣豐饒、擁擠、爆炸的,氣味之雞尾酒?其它成年犬只留下占地盤的尿騷、幹屎塊;土粒的氣味、青草的氣味、煙蒂、螞蟻巢隱藏在較深蔽處的氣味、空牛奶紙盒的酪臭味……

但這只小狗,完全不會、不懂在這樣充滿野性的曠地上,蹲下撒尿。它們在彼此的暗影中對峙站著。

他不斷柔聲哄它:“宙斯,乖,尿尿,快。”

像一個將孩子送走的無能父親,怕給人家不好的最初印象。希望它別一泡尿拉在寄養家庭的客廳。

那天夜裏,P讓他和宙斯睡在三樓P的臥房,那是一張太舊的彈簧床墊,書櫃間的書本和拼排的鐵皮辦公桌上堆疊的書皆非常淩亂。那似乎已分辨不出是一個孤兒大男孩穿過曾經無比自由(酗酒、甚至嗑藥、gay的混亂情感經驗)的單身男子(無需上班,獨自靜守這幢老社區貼近市集的透天厝)換日線,而終向未來一獨居老人的空間。夜裏他輾轉不能眠,因為匆促間忘了帶史蒂諾斯下來。宙斯則趴伏在他床墊旁的那件外套上。在原本他台北的那間小公寓,它從小是和另外三只同胞兄妹小狗擠在他書房的狗欄裏。這是它第一次那麽近地睡他身旁。也許是一整天移動、陌生之境太折騰了,它倒是深沈鼻息的熟睡了。

也許是錯覺。他竟聽見微弱的海潮的聲音。究竟這附近是一個造船廠的港塢。即使在冬季,他作為人類都能感受那南部空氣和台北濕冷完全不同的,一種像試劑紙不同色層那樣差了好幾度的燥爽。他終于披衣而起,打開燈,坐在P的書桌前抽煙。宙斯亦睡眼惺忪但警覺地,他走到哪,便跟到哪。他想這夜是睡不成了,再一個多小時,天或就亮了吧。

有件事他覺得生理上的別扭,後來他發現是這一整晚,他皆無法上網。即使這一路背著這只(某個意義上是將被遺棄的)狗,搭高鐵、轉捷運,甚至牽著它在P君家對面的那motel的再不能真實的草坪上,他都想起便拿出傻瓜相機啪啦拍一張。似乎這原應是最隱秘的哀傷,還在進行的過程,就被戲劇化了,等著他貼上臉書。但他的手機是舊式按鍵式的,無法無線上網。這整晚和P君,P的前男友,一起涮火鍋、喝啤酒、抽煙,閑哈啦,宙斯便安心伏趴在餐桌他們腳下,漫漫長夜他竟一刻想上臉書的念頭都沒有。

此刻他總不好打開P書桌上那台舊型的電腦上網吧?應該還是有最基本的密碼這類玩意吧?他噴了口煙,將煙蒂摁熄,拿出相機,對宙斯說:“來,不要動。”但那只狗總像一條流動的黑夜的河流,其實只是正常地在這房間裏走動。照出來的視窗預覽總是拍到一抹模糊流動的黑影,或甚至什麽都沒有的空鏡。但又委曲討好主人地上前舔他的手,或舔那台會驟閃亮光的小機器。

他想,從前我不會這樣的啊。

在那個離這個他和這只他將遺棄的狗共待的空中樓閣,如此遙遠的世界,每一天,不,每一瞬都在發生著那麽強大的事件。譬如福島核災時勇敢進入輻射地獄的“福島壯士”,原來是因日本東電公司用一天二十萬日幣的“買命錢”高薪招聘,而被爆料有日本黑道介入,這些“壯士”,其實是黑幫用暴力逼迫前往必然招重度輻射的核電廠的邊緣人:欠黑道債務者、流浪漢、智能障礙者…… 他啪的按鍵轉帖出去,也立刻被數十個、甚至數百個臉書上的陌生人轉帖。

虐貓的。YouTube上一支叫《2012逮捕Kony》的網路社群影片。這個被國際法庭排名第一的“反人類”邪惡反抗軍首領,他綁架小孩,發給男孩槍枝,教他們射殺自己的父母、親人;女孩則成為集體泄欲的性奴隸。但這世界上大部分人,並不知道Kony是誰。他在烏幹達邊境的暴力遊擊組織,也並不影響美國外交利益。于是這個美國人(這個活動的發起人)籌款,拍了這支短片,發動社群網路,要讓Kony成名。對美國政府施壓。他的臉書後台被幾個人寄來這短片,懇求轉帖。

轉帖。轉帖。轉帖再轉帖。

那似乎使得他,不進入那個藍色框格的遊泳池內,不在浏覽、按贊、轉帖中,像舉臂、換氣、踢腿的機械動作。他就不在這個“人類”那麽許多希臘悲劇才

足以搬演,但如今每天如跑馬燈快轉跑過眼球的巨大的邪惡、恐懼、災難、美德、或傳奇。或這一切在不久後被新的爆料戳破的鼻涕蟲般的醜陋感。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逝去,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呼吸著,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地跳動著,在這段時間裏,K覺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進入一個奇異的國度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遠,這個國度是那麽奇異甚至連空氣都跟故國的大不相同,在這兒一個人可能會因為受不了這種奇異死去而這種奇異又無謂的誘惑,使你只能繼續向前走讓自己越迷越深。”

他在模糊的單管日光燈照下,讀著P君抄在小紙條上且貼在牆上的這些句子,他的手指邊撫摸P這些小小的像孩童似的鉛筆字,似乎是用指端的螺旋而非用眼睛的瞳孔和視網膜在解讀這些句子的意義。他讀到一半就知道那是卡夫卡《城堡》裏的句子。

宙斯在一旁輕聲嗚咽。他想:這段話描述得好像我們兩個啊。他無聲地在心裏對那只一臉悲不可抑的黑狗說,宙斯啊,這是你創造的,而不是我的,夢境吧?

牆面上層次貼滿不同尺寸的,可能是P不同時期畫的蠟筆畫或水彩畫,那種鱗比參差互相遮住畫面某些部分的往一團暗影遮縮進去的翳綽之感,很像廟裏祈福牆上亂貼的成百上千男女哀求上蒼的各種渺小願望的薄黃紙。但這牆面上P君的那些畫,有一共同的主角:是一個像童話繪本可愛臉孔的小男孩,但是是一個妖怪的形象,頭上有兩根犄角,且有著日本熱血鬥魂漫畫中那從胸腔到肩膊到臂膀,累累結實一坨一坨肌肉的,不對稱的上半身。但這個怪物男孩,有時在一片蠟筆雜色複織的藍光裏孤寂地睡著,睡姿是自己摟抱住自己的悲慘姿勢。另外有幾張會有個經典造型的天使,用翅翼將這怪物男孩包裹起來。有的圖裏這同一張臉的小男孩則擁有一具可愛又滑稽的猴子身。有時甚至是他(但是一只猴子的身體)和一群臉更恐怖像藏密唐卡裏那些恐怖明王、怒目金剛、彩繪的惡煞的惡魔臉但是人類小孩身體的怪物們,手拉手成一圈快樂地跳舞。從紙張的新舊判斷,P君在這組畫較後期,讓這小男孩的頭,從怪物變成了一個佛陀的頭,但仍是可愛男童的臉,和不對稱的發達胸肌、

二頭肌、腹肌……

 

那個晚上,在P那棟夾擠在一排老舊四層其中一間透天厝的一樓,那像一口井的底部,放著一張餐桌,上頭一盞白鐵殼喇叭罩吊燈。他,P君,P君的前男友,一個叫阿寶的男孩──說是男孩,其實也三十出頭了,幾年前他到這造船港塢之小鎮探望P君,其時才二十多歲的南部黝黑男孩阿寶,在gay的年紀裏絕對是青春優勢的那個。這次來他倆已分手一年,這阿寶也胖了,說是頂下三家萊爾富超商當店長,每天得半夜三點起床親自去進貨。利潤不高但乘以三,一個月還可以賺個七八萬。但進貨這種事不能交給工讀生。那個物價的即缺即補非常瑣碎,年輕小鬼會亂來。曾經有個工讀生還會偷店裏的東西。

P說,我還常喝阿寶店裏拎回來過期一兩天的鮮奶。過期的面包。

這樣的黃燈泡讓他們三個男人的臉,暗影縱深像凡·高的《食薯者》,像某些墨西哥版畫那些礦工用拓墨表現的對生命卑微、似笑非笑的模糊表情。他想:什麽時候阿寶也說起“那些年輕小鬼”啦?他和P這對老哥兒們倒是都過了四十五換日線這頭的中年大叔啦。桌的中央一鍋煙霧蒸騰的泡菜火鍋,阿寶時不時幫他夾鍋裏的丸子或豆腐。他們喝著啤酒。抽著煙。

宙斯便在這所有家具的影子皆拉長的畫面,安靜地趴伏在他們腳下。

他們像親人那樣說著笑著。三個都是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像是他是大哥,P是二哥,阿寶是最稚嫩的小弟。中間他上二樓找廁所,發現那髒汙窄仄的小間,或從P的父母過世後,便沒清理過了。他要坐下時發現馬桶只剩裸沿的白瓷,上頭的墊圈和塑膠蓋像斷頭的道具被藏在水箱下方。他必須將那卡榫斷裂的墊圈暫放在白色馬桶瓷沿上,才得以坐下拉屎。像裸屁股和裸白瓷那咽喉或百合般的馬桶邊沿,直接接觸,即使在這已在時光中被侵蝕髒汙的獨自空間,還是

不合禮節似的。

他下樓時,發現宙斯焦急地在窄樓梯下方盤旋著,它甚至還不會上這窄階梯哪。

他想起一個滑稽畫面,對阿寶說:你看這個P啊。他母親出殡那次,我坐飛機下高雄,他說那晚要我陪他鋪席睡他媽媽靈柩前守靈。我內心當然很剉。但想這是最信任的哥兒們的邀請。就陪著他打地鋪睡在那佛號機、靈幡、燭光、紙褶蓮花和遺像的靈位前(當然棺柩就在後面),我們也抽煙喝啤酒聊天,結果這家夥,連那種時候還講一些黃色笑話。我覺得怪怪的,當然也忍不住跟他應。

後來天快亮時,P要我上樓去睡,我到三樓那小浴室洗澡,哪知道全身塗抹了沐浴乳後,突然媽的蓮蓬頭就斷水了。我心想:伯母我剛並不是有意冒犯您啊。您別跟我開這玩笑吧!

又不好這樣全身赤裸(但浮滿泡沫)在這幢喪宅裏大喊樓下的P吧?急中生智,將那破舊的馬桶水箱蓋掀起,放一邊,用小杓子舀那水箱裏浮球支臂全鏽汙的髒水,一杓一杓舀出來隨便沖掉身上的泡沫。再拿毛巾隨便抹幹,又香又臭地去睡啦。

P和阿寶哈哈大笑。他心裏沒講出來的悲傷是,P啊,這孤兒之屋,從父親母親驟然失後離去,他好像便讓這棟屋子的時鍾,奇怪地停在一種暗微、陷入另一個因懷念而只屬于他父母活在這屋子的時空。他像一個被遺棄的老男孩,獨守這幢空屋。但屋子裏的(父母留下的)擺設、物件、家俱,終究從每一小細節,像沙漏那樣不注意難察覺地崩壞。

他想,遺棄一如偷竊,或某些性成瘾症者,無法不去嫖妓,或暗巷裏猥亵那些親戚的小女孩。遺棄總在最私密的,譬如月球永遠背後黑暗的那一面發生。

問題是我們的感情,早被什麽強大如你擡頭,城市上方所有電線杆上,鉛灰漆色的大型變電箱,或是挂著電線的監視攝影機,你從來沒意識到那麽多的醜東西架設在我們頭頂上,被更多這樣的東西,在更早之前就被隔阻 了。傳導上出了問題,表達上無法克服那更早之前(誰?)就被摘除、包裹防電橡膠皮、分岔到無數條枝桠般雜亂的醜陋公寓鐵窗般的許許多多條電線。

他想跟黑狗宙斯說: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遺棄。就像中學生的實驗課,拿著超出想象要迷你的金屬解剖刀(很像飛機上的西餐面包抹奶油刀),第一次割開那心髒仍在裏頭搏跳的白色薄薄肚皮,少年手會顫抖,眼睛的內漥[窪]暈眩發黑。然後那些青蛙被惡戲的同學用剪刀剪成無頭的一坨粉紅色(因為沾了血泡)怪東西。

第二次。再一次又一次。遺棄就像深夜大海偶爾彈起映射一抹燐光的飛魚,那碎焰便被吸收到我們純然的黑裏。

但這是黑狗宙斯第一次被遺棄。

他想這樣撫摸它漂亮且無知的額頭說:“後來你就會習慣了。”但他心念一動立刻住嘴,像個老人在對早已死去多年的老冤家賭氣地說:“永遠不要習慣被遺棄!”

即使在這個房間裏,被黑狗宙斯奇異撬開的,它未來的主人,孤兒P君的,時間之屋。我仍想摟著你的不曾被人類遺棄玷汙的漂亮狗身體,告訴你我愛你。

雖然明天我就會消失了。

他記得在阿寶之前,P還有一位小男友。

 

他後來亦有這樣的世故了,老哥兒們幾年一見,身邊總換了一個不同的“嫂子”。他總可以模糊笑著,不讓白癡的臉部屏幕還殘余著上一回和前一任“嫂子”像親人交心,或那些漂浮在引力圈的太空垃圾般的記憶殘骸:前一個“嫂子”的童年故事,她當時是在怎樣一個超現實之夜用盡心機幹掉再前一任,而“上了你老哥”。一切得從頭開始。輪換速度比島內選擇快上好幾倍。老哥兒們總像某種眼皮角質化的鬣蜥,用完全同樣的套式介紹你給這新來乍見的“嫂子”。當意識到你是這些老哥兒們“時光中最重要的兄弟”,這些嫂子們會以不同的暗香襲人,或佯瞋怨怼(自然是跟你告狀這哥兒們對她多差勁),或安靜在旁聆聽他和哥兒們歡快大聲(當然是喝了酒)扯屁。種種種種,不外乎浮世人情。

連P君這樣的老哥兒們,也是一輪一換身旁的春風少年兄。美麗男孩們。他們總比異性戀的時光弧彎跑道開始氣喘籲籲的中年大叔們,有情有義多了。有時同時一桌在座,現任,前任,前前任。當然那個希臘美少年的原型像陶坯入窯烘燒的不同時間,年紀愈來愈小。但一夥在一起涮火鍋抽煙喝啤酒,像一家兄弟排序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家族聚會。P像父親,他像那個知道這父親史前史的某個伯父。

他記得那次P母親的葬禮(所以也是七八年前了),暗影桌幾角落旁一個跟他一組折紙蓮花的少年,像林書豪那樣小猴子臉的陽光男孩臉,長夜漫聊卻是一個像臉側有鰓肩背布滿鱗片,腳底濕淋淋用劍道布裙藏住尾鳍的另一個深海世界來的魚人。

男孩說他三歲時鄰居有個小姊姊不見了,他跟父母說看見她頭下腳上,頭發被塞在一條河流的石頭縫裏,眼睛早就被小魚吃成兩個窟窿啦。他父母非常害怕,關著門打他。但幾天後女孩的屍體被打撈到真的一模一樣的狀況。六歲時生了場病,幾乎要死掉了。肚子長了個大瘤,臉也腫得像飽鬼,漢醫西醫看遍俱束手無策。有天家裏來了個喇嘛(他當時也被這敘述絆了一下,“喇嘛?在台灣?”),是的,那就是後來他老師。跟他父母說這孩子和他有緣,拿出一根非常長的銀針,刺入他肚子的大瘤,流了一夜的惡水,燒也退了,臉也變回原來的模樣。這喇嘛說救活這孩子的條件是必須讓他跟他去西藏修行。所以他便跟著他師父到西藏的寺院修行,到十三歲才又回台灣。

“什麽?所以你少年時在西藏待了六、七年?”腦海中對這描述缺乏現代性的真實感。如何辦理出境許可?或入藏居留證?總該有這些東西吧?在那個年代,一個密宗喇嘛從台灣帶走一個六歲小孩,在機場通關這些畫面總讓他覺得像虛構。他曾在西藏拉薩或日喀則的大昭寺,布達拉宮、拉蔔愣寺,見過那些光頭穿著暗紅色帶褐僧袍的少年喇嘛,兩頰總是曬傷的“高原紅”,用藏語像在罵操你娘的互相嘶吼,原來是在“經辯”。或在某些暗房見幾個少年喇嘛,指節瘤突非常專注用酥油燈初熔剛凝的薄蠟,捏組一種繁複的“酥油花” 。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腥臭煙熏味,他不知怎麽,就是不覺得這男孩真的曾待過他描述的那個夢境裏。

奇怪的是,當面遇見本人時你覺得那一切是僞詐,畫神弄鬼。但他如波光潋影某幅搖晃的像在某間敗落戲院第一排皮革破綻座椅仰頭看的維度較我們這個光天化日世界少掉些什麽的投影世界裏,P君曾和他講過的發生在這男孩身上的事,卻栩栩如生,如此真實。P君說,這小龍的“另一身份”是走陰差,就是“鬼使神差”這個字義的,“下面辦事情”的城隍老爺的低階差使。其實換過來的說法,就像咱們台灣幾百個鄉鎮,地方鄉鎮民代手下“喬 [=搞?= 看]事情的人”。別小看這種人,你從機車行的水貨零件、農會這一年的高麗菜從兩塊到七塊這樣的單價差、一天內弄一組泥水工幫誰家廢園起一間有水有電有化糞池的鐵皮屋、處理高利貸的欠債跑路、戶政事務科裏的土地重新丈量……任何項目的瑣碎知識、底層

人脈、江湖傳言、行規、學[反?]舌鳥般小圈子裏取得信任的講話方式……他無不通曉。把這個“喬事情”的圖景旋轉至我們眼球看不見的“下面的世界”,那一樣是擠滿了各種要塞錢好辦事的,像鎮公所跑不同科等蓋印戳的世界啊。

P君說,他曾目睹上百次(他們是情侶身份的那段時光)小龍在一原本如常憊懶的狀況,突然(生意上門?扣機響了?)眼神一變,脊背僵直,他立刻知道他又“上身”了(開始接任務喬事情了)。有時他會對著虛空手指跷翻如花瓣打起複雜的手印;通常他的眼瞳像被用鑷子摘掉,只剩兩只空洞、白色的圓孔;有時他會聲音冷峻地要P君就手一旁有什麽碗或杯子盛水,燒符(你永遠不知道他隨身帶了哪些奇怪的紙符),撚訣,像人格分裂者同時有十幾人男女老少在他身體裏爭吵、辯論、哭泣、碎片拼出一段冤孽……

他曾問P,是否這小龍是為了表演一種絕對的,相較于所有人皆獨一無二的“奇異的我”。像某些少女在身體隱蔽處刺青,且刺上他人無從模仿的大教堂壁畫裏的熾天使全彩圖?或日本浮世繪風格的夜叉惡鬼?

不,P君那時安定地回答,太頻繁了,他在我面前這樣驟然離場進入另一次元世界的次數太頻繁了,那已變成一種你無需辯證其真僞的,他自己的存在方式。

有一次,P和男孩在麥當勞——就是最不可能讓那眼前景物被光度色調較濃的暗影給重疊而上,再切換至“那個”世界的入口,那樣的熙來攘往,窗明幾淨的空間——男孩突然壓低聲音,眼眶裏的瞳仁不見只剩兩片杏仁狀的眼白,不引人注意地顫抖,打起手印並將跷翻手指湊在鼻前似在嗅聞。他知道他又“上身”了(又被抓去跑陰差了)。但這次“喬事情”的對手似乎是個極難纏的,他看他一邊頭如篩谷亂搖,口中像犬類威嚇低聲咆哮著經咒,一邊卻眼淚鼻涕流得整臉都是。然後——你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景象的物理性,像有人隔空拿那種建築裝潢工人釘隔板的釘槍,啪地小龍的右手掌鮮血淋漓,被那種釘槍的釘針(至少十五公分長吧)打穿釘在麥當勞那深色原木小圓桌面上……

那是什麽樣的一個世界?P說,問題是我們是gay啊,相較于所謂正常世界,也許較歪斜,由另一套秩序、眼光、欲望重新編組的世界,但又重疊于你們這個正常世界。但我和這男孩坐在那(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我這一桌發生的事)年輕男孩女孩像花園蝴蝶翩翩飛舞只有表面的世界,我一邊和他滿頭大汗把那支不知天外何方飛來的長鐵釘拔出。他自己用一條手帕止血,並奔進廁所,我知道他只是要燒符兌水敷上,那穿手掌無比真實汩汩冒出鮮血的傷口便會消失。但我一邊內心憤怒地大喊:這真是夠了。

P說,就因為我們是gay,而且是在高雄旁邊這個傳統又保守、強調男子漢血氣與剛烈的日光永遠曝曬的小鎮(那些突肚腩、禿頭的中年流氓、走刀梯的

乩童、漁港船老大、造船廠裏肌肉結實刺青像鋼筆蕊頭折斷暈開的藍墨水的碼頭工人、為數衆多的不同駐軍的阿兵哥……所有男性都像在賭場堆滿如山高籌碼的牌桌上,頭暈目眩喉頭血腥卻得被黑壓壓的圍觀者逼著往上加碼,那種血性男子漢的空氣),那時我父母尚未過世,我和他們共住的這棟老透天厝,就是壓擠在這市場裏,連哪個女人背著老公偷漢子都可以在小美發店被三姑六婆叽叽呱呱說嘴,或是那其實和他們編織在同一幅世間衆生唐卡圖裏的可憐女人,走過那老街巷時,便承受到空氣裏看不見卻如濃厚油畫顔料的一種“被群體輕蔑、敵意”的孤立感……

如果是這樣,我,一個大他十五歲(在gay的世界早已年老色衰了)的,伴侶(多哀傷的詞啊),在他止完血從廁所回到,麥當勞這周圍仍舊人影洶湧、無憂無暗影的小桌,開口對他說:“我們分手吧。我想活在一個正常一點的世界裏。”這,不是太像喜劇演員等著必然撥放罐頭笑聲的梗嗎?

問題是,這男孩,不是那些肉欲森林裏因為迷幻藥、電音趴[ask him]、集體雜交、男子三溫暖的獵豔遊戲、網交,或習慣性偷吃且將他和你曝露在AIDS危險的“天使”。我意識到我是在一個“烙印勇士”交換體液、汗水和靈魂裏的時間存在感。但你發覺他跟你在這個平坦的世界相處之外的時間,像用登山索垂墜到海拔數千的峻峋縱谷,他在那邊經曆著他無法如電影播放或小說再現的一個不可思議,荒涼曠野,遍地廢墟,濃煙蔽日,屍骸以各種形貌被破壞、堆疊、散放,成千上萬哀傷而失去人類元素的臉的族群被另一族的人驅趕遷徙,沿途餓死病死,那一整片簡而言之,“人類文明徹底被毀滅”的地表。

他回來時總像那些從戰爭上被遣返的傷員,眼神冰冷,身體充滿本能警戒,有時莫名幹嘔,對眼前這其實才是真實的浮華世界充滿沈默的憎恨。

 

我不知道要怎麽遺棄?他想。

第一是,那些從久遠以來,那些被遺棄的,女孩們,男孩們,嬰孩們,那些決定要當一個無愛殘忍之人但用枕頭悶殺的那個原本比較善良的自己……這些被遺棄的(黥面的流徙之群),都流落到哪去了?

現在他知道被遺棄的狗們,會被捕捉集中在那像冒著煤灰的火車月台,那長廊走進去兩列高低整排整排的不鏽鋼柵籠,無數只被主人遺棄的狗,耗耗耗耗、汪汪汪汪,像廢棄車垃圾廠壞掉的喇叭造成耳膜壓力音波的用盡全力吠叫著。它們都是那麽美的造物。是人類玩遺傳遊戲征逐美色的成果:邊境牧羊犬、拉布拉多、柴犬、哈士奇、台灣黑土狗……當然更多是像宙斯和它的兄妹們那樣一窩米克斯小狗崽。母親可能因犬瘟、犬腸炎或毛囊蟲全身潰爛皮膚病而已注射毒針送進焚化爐燒成灰了。

那些知道自己將死之犬,完全失去人類將它們勾描進感官之美,由活著而流動的那些病態審美的金黃、米白、“可愛”的身軀、鬃毛和臉。你只看見吠叫時裂張的森森白齒,瘋狂與絕望。為什麽要殺掉我們!為什麽要殺掉我們!為什麽要殺掉我們!身軀撞擊那些鐵柵籠的聲響。只因為被遺棄,它們連中途之境都無法存在的,已經是一群死掉的,掏空掉活著的

美麗神性之類的情感。變成如此悲慘的模樣。空氣中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想:也許P君所說,小龍那每個夜晚如山訓特種部隊,錘繩而下的陰冥之境,回來後臉如銀箔紙,冰冷發抖就是看見類似這樣的景觀吧?

在小花之前,他還遺棄了許多的名字(那些他為之命名的狗們)。有一只老狗叫小玉的,在它還是只小狗時他便拾養了它。那是一只性格害羞、敏感、多疑的小母狗。他曾粗心大意在一公園讓它走失,但過了一個禮拜後他重去那人擠人和攤販車的假日公園,發現那小狗從靈魂最深處發出悲鳴,竄躲進他蹲下的懷裏,它瑟縮發抖,像被生命第一次的遺棄驚嚇心碎的少女。“噢,主人,答應我別再做這樣的事了。”後來他結婚生子,便把這只小狗丟養在他母親家,當時還有其它幾只狗。但每回(大約一個月一次)他回他母親家,它都像古時深宅大院穿著粉紅褶裙袖擺刺繡小襖花草踩著小腳鞋跷,發髻梳得油光水滑的妻妾,所有其它的狗都撒歡蹦跳撲向他,只有這只小玉會躲到屋子角落趴著(靜靜無淚?)。連他母親和姊姊都會笑著說:“這小玉兒又在憂郁了。”他總像那些征逐、閱曆諸多女色的老浪子,安撫完其它狗,氣定神閑走到那小玉身旁蹲下,細心地撫摸它的臉,摳摳它的耳朵,愛撫它的腰身和肚子。哄它:“好啦,最愛你啦,最漂亮了。只疼你一個啦。”那個晚上,小玉則會難掩歡心,主動和其它狗兒蹭蹭咬咬,調皮追逐。他母親有時會歎氣,“這小玉如果是人,一定薄命,太死心眼了,你們看它來家裏這麽多年了,還是認定自己只是小三的狗。”

後來它老了,整個肚子長滿腫瘤,那間他們常去的老獸醫院沒有照超聲波設備,給了個地址讓他帶它去萬華一更像被半世紀前的時光暗影褶藏覆蓋的“動物檢驗所”。那時小玉已虛弱地哮喘並止不住地拉血,但他用一種主人的嚴肅權威,硬要它接受他(其實在人類世界的醫療體系裏,他如同孤獨徬徨在曠野彳亍)的安排。那穿著實驗室白罩袍檢驗師要他幫忙撬開它的犬牙狗嘴,粗暴地灌整大管像液態石膏那樣的顯影劑。它從虛弱的小身體迸出最後一次讓他驚訝的掙扭,但他硬壓制住它,沈著聲說:“你乖,這是為你好。”它眼珠裏閃爍了微弱之光如泣如訴:“主人,這真是你要我做的嗎?”便不再掙紮。

宙斯,他心裏說,那哀傷的回憶像平原上炸開的閃電,讓他頭殼劇烈疼痛。他媽的那庸醫,這只深情忠實的狗根本還沒放上什麽“超聲波攝像”的機器平台,被灌了那至少1000CC的顯影劑後,就立刻

香消玉殒啦,嘴還僵硬張著,眼珠驚恐睜著像兩顆彩虹玻璃彈珠,就那樣死在我懷裏。

還有太多曾被我命名的狗兒,像萬花筒寫輪眼,各式各樣的遺棄,在宙斯你這神祇名字出現之前,像落葉紛紛覆滿小花那片腐爛、彩色、發出醚味的荒涼後山坡啊。

他知道像在一個無有月色、星光的黑夜的湖裏泅泳,他其實已沒入黑狗宙斯那忠實、馴良,如它潮濕、無一絲怨怼、黑色眼珠將所有世間折光、閃焰、磷火吸收,黑曜石般,一個純然寂靜的“被遺棄者”的結界裏。他像個薄幸男人,在將要遺棄它的前一個夜裏(其實是最後幾個小時啦),猶自在自憐地在那一汪沒有邊界的全黑水潭裏,定速地舉臂、踢腿、擡頭張口換氣,來回(時間被消滅了)巡遊。

因為那不是一出接一出關于遺棄的芭蕾舞劇,或“遺棄博物館”。他無意展示(分解圖說,或追憶逝水

年華)那些他曾遺棄,心碎地至今仍在被棄者曠原的地平線徘徊的小小黑影。

那時候,他和P都還住在陽明山其中一座小山巒裏,許多大學生賃租宿舍之中的時光。他曾收養過一只流浪狗。他是在一種心不在焉完全沒進入“狗時光”的狀況下,被這只聰明的家夥賴上了。原本在那群至少二十戶隔間宿舍(多是山裏貪婪又悭吝的阿婆們在她們幾代傍山坡而建、戶籍地權混亂不清的老屋周旁,硬搭蓋夾板木隔間的違建),門口零亂堆著臭烘烘的大男生球鞋、空酒瓶、空泡面保力龍碗、忘了把剪口用橡皮筋紮起所以整袋潮濕結成一大坨糊狀物的洗衣粉……不知何時起這只非常醜的小花狗被人扔在這雜遝(塑膠、鉛皮波浪板、木板貼在布滿青苔之山壁、拼搭的洗衣槽、廁所兼簡陋淋浴間)暧昧之公共零余角落。

那是一只白底淡金橢圓斑的米克斯,小狗的身子,卻有一張老狗的臉、頭部是較深的棕褐色,狗鼻朝眉間的白色狹長帶,卻像發黴蛋糕混雜著黑、黃、棕毛。它向所有摔門進出的大男孩和他們其中不定期帶回來過夜的女孩(她們喜歡穿著男友的大運動T恤和短褲,露著纖纖玉腿踩著夾腳拖,在後來那鋪了瓷磚的長方形水槽洗自己的小胸罩和小三角褲)搖尾巴。所有人都會摸摸它的頭,喊它:“馬達。”(不知是何時其中何人替它取了這個名字)有時三四個大男孩蹲在前方一也是違建的鉛皮陽台抽煙,它會半顛半搖地蹭倒在他們面前,翻開肚子,他們會笑著搔摳它。

但沒有一人收養它。

當然誰也不記得誰有沒有順手扔喂它,昨夜喝酒啃剩下的雞爪、雞脖或發馊的豬耳朵。這小狗後來有一惡習,愛把各宿舍門前的鞋叼走。大男孩開始笑罵跩它。問題是那些鞋(雖然臭,可都是典藏版的Nike第幾代喬丹鞋或All Star或阿迪達斯的科比或歐尼爾紀念款)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只剩下孤只。

有一次其中一個家夥揍了它,這狗竟翻臉狂吠並躲進後面的山坡。于是大男孩中一個從小鄉下長大的,攀尋進那無徑可通幽的山坡,在一棵茶樹下發現幾十只(還包括阿婆的暗色繡花鞋和某些馬子的魚口高跟鞋)消失球鞋堆成的“鞋塚”。

後來這只花狗便賴上了他。

也許那是所有尋找庇護的小動物的本能,他不知它如何在那許多人類之群裏選中了他。它怎麽看穿他心腸比他們軟?或是守承諾?一旦他和它建立了“豢養”關系,便不會遺棄?

其實那時他和年輕的妻住在那群大學生沿山壁違建雜搭宿舍較下來一點的山徑階梯旁(也是山裏阿婆的老屋)。那只花狗終日賴睡在他們那玻璃鋁框窗門口,並且不認舊情地吠那些曾喂食它,經過的大學生們。他們或礙于對他(人類世界)的情面,只笑笑罵罵走過也不當真。他有時讓它進到屋內。在自己沒意識到的狀況,找了一只破碗,每天喂食它。有一天他覺得這已發育成一只骠健成犬(因此那張老臉也變順眼了)的狗實在太臭了,便用蠻力硬摁著它,用阿婆澆花的水龍頭皮管,抹肥皂替它洗了個澡。

後來他替它取了個名字:“小花。”

他在這港邊靜谧的,P君父母的遺棄之屋,像撥弄著潮汐中一圈一圈將過去吞下成為現在,看去卻是一模一樣的液態的“時間之臉”。他心裏對宙斯說:一旦你替他或她或它命名,就進入人格神的有感時間,會因失去而疼痛。會因遺棄而罪愆。會因無垠宇宙中本來不值一哂的成住壞空karma and vipaka,而心生違逆古老無數智者早已透徹其無常的執念和傲慢。

在他們那違建老屋貼抵的後山斜坡,是一片廢置但又雜生茂盛的茶花園。因為背陽,整片山坡布滿不知幾十年腐爛又覆滿、覆滿又腐爛的落葉腐植土,穿著雨靴上去,一個漥陷可將膝蓋以下整條小腿沒入。充滿桑果、櫻花、黑萎如一顆顆砍頭砍花臉口子結痂的整朵茶花,那裏蒸騰發酵的果酒醚味。時有青竹絲、雨傘節這些劇毒之蛇在那腐葉間沙沙竄爬,偶爾出現盤在學生宿舍瓦斯桶氣閥栓上一圈。這時學生會叫山裏的消防隊來抓蛇。有時則是來抓屋檐下一整窩虎頭蜂,紗網罩下,連金黃色閃閃薄翼的成蜂和巢孔中白色的蜂蛹,全泡成一大玻璃壇的壯陽酒。據說這片山原是日本人秘密建構的“毒蛇研究所”。戰敗撤離時,他們將實驗室裏的數千條毒蛇棄置在那逐漸塌毀的無人建築體。

在他進入了小花的“狗時光”之後,他常被這樣陌生的情感侵擾。這只狗,常突然消失,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他不知道那種像人造衛星在引力圈最微弱外沿的漂浮翻轉,算是一種什麽樣的關系情感?他總自我訓練地告訴自己:它不是我的狗了。最後一個畫面常是日光燦爛遍灑,它扭著銀白光輝的狗屁股,開開心心跑走的模樣。但之後他和年輕的妻便如何都找不到這條狗了。有幾次,春天,捕狗隊的鐵籠車到前山公園抓野狗,遠遠聽見老人浴池和公園櫻花林那邊一陣一陣各種犬只的淒厲哀鳴,他知道他們是用鐵絲作一圈套裝在長竹杆端,一抽一甩,狗兒便被勒著頸子扔上那死亡之車。他也曾想過小花是否也在那整公園淨空捕走的野狗群裏。但又氣弱(那年代也沒有網路可以上網查被當野狗誤抓走的家犬該去哪認領)好像生死有命,我們人狗緣分一場,莫怪我無情。一星期後那狗全身濕淋淋回來,眼神閃著一股曾經曆過地獄的陰冷,脖子從左耳後拉開一條好長的口子,血痂剛結,想是被鐵絲圈套住了,這神犬竟不知怎麽狀況下脫逃了。很多年後,他還和朋友懷念笑著講這只“神犬”的怪異事迹。某一深夜,他和年輕的妻駕車要去學校那頭的7-11買消夜,車過一座日據時期便架好的石拱橋,路燈下,一排黑影列隊而行,前首是像德國牧羊犬、哈士奇、黃金獵犬……這樣的大型被棄犬,它們靜穆地一只跟著一只在山中夜色裏疚行,他突然在駕駛座大喊:

“幹!那最後一只短腿跟著的,不是我們的小花嗎?它居然去跟人家混幫派!”

或是某次,他帶朋友,開車至少三十分鍾車程在蜿蜒山路繞圈,到距離他們住處頗遠處一家山雞城吃炒野菜、鳳梨苦瓜雞、炸溪魚這些“山中土産”。極粗陋一桌一桌鋪了粉紅薄塑膠紙,完全同一菜式,同樣用小瓦斯罐火爐煮得沸騰的一鋁鍋一鋁鍋冒煙的放山雞湯。各桌散坐著用免洗筷、粉紅塑膠碗咂咂啃雞肉的客人,地面下五六只野狗巡弋著,端坐在你腳邊,既乞食卻又保持警戒。他正要把一塊肥雞肉丟給腳下一只坐得好精神的胖狗,眼睛慢慢對焦解析……

“幹,這不是我們家的小花嗎?”

那狗到此時還未辨識出他來,(他之于它和那每日來此圍著雞湯桌,偶會抛下一塊帶肉骨頭的人類,無有差別。)他一腳跩下去,“小花!你他媽的原來跑這麽遠來當丐幫的!”那狗才臉部表情從一種喪家之犬的灰頭土臉,慢慢恢複,慢慢恢複,像電腦繪圖師從一畫素一畫素細微光影的修改,眼神變回那個“噢,主人”,那種“已經屬于某個人類”的,忠實,不,愛的濕汪汪的眼睛。

那只狗是個自由魂。

後來我還是將它遺棄了。

也許是,如今還遺留在那片醚醉腐葉氣味,除了我,無人再第二次踏入的山坡秘境的,某棵枯死茶樹旁凹坑裏的“鞋塚”。那些單只的球鞋,或女高跟鞋,它們原本的主人早已搬離這貼山壁違建的學生宿舍。許多年後我還曾在網路上看到可能是當時那些臉孔模糊的大學生其中之一或二,留言提到關于那山坡更往上攀爬,有一座“秘密實驗室”的謠傳。上頭還寫,一直到他終于第二次延畢,搬離那座奇怪讓人“像中邪”不想離開,進入山下“真正的生活”的魔山,每個黃昏,那只花狗,都像雕像坐在那排石階梯的最頂端,像在等候著遺棄它的主人。

因為,我們後來也搬離那山了。搬家公司用了兩輛卡車來搬空我們賃租老屋裏,所有的一箱箱書、衣箱、畫框、燈盞、電視、冰箱、跑步機、餐桌椅……那整個上午、到晚上,小花正在它離開地盤向陌生之境冒險的山中漫遊。搬下山之後的幾天,我還借故開車上去巡屋裏沒搬空的零碎物件,還是沒遇到它。

那當然是一種“無論它浪遊、漂泊到世界哪個盡頭,只是疲倦回來,我一定待在這個老屋等它”的隱秘約定被解除了。

它可能一個月後,三個月後,半年後,又混身是傷,鼻頭噴散著更遙遠山稜線那端的氣味或草籽。但那空屋已沒有它主人的氣味了。

當然,還有許多、許多,像炸藥炸開一座廢棄、堰塞多年,空拍照只是一片濃綠色藻類布滿的水庫,在這個南部陽光從整片落地窗傾瀉進來的換日線,他或許還是因為疲倦而趴睡在P那單人彈簧床墊上,黑狗宙斯用它布滿苔粒的濕舌頭,親愛地舔著他垂下的手臂,像是用炸藥炸開一座水庫的水泥鋼筋基座,隨著旋轉、突湧、和崩裂石塊一起瀑瀉的,那原本浸泡在濃綠藻絲、泥漿和連著根須的死去的光滑樹幹,一些被遺棄者的屍體,像海芋花那樣潔白(令人驚訝的是,它們沒有腐爛成枯骨,當然都是裸體,但皆像浸泡在福爾馬林缸那樣,灰白而完整的乳房、肚子、陰囊、手腳),在漩渦中像自暴自棄垂頭將手臂下垂至膝蓋,那樣學猿猴走路的彎腰駝背姿態。其實或許那原本是長期浸泡在那廢棄水庫死水裏最舒服的姿勢,只不過這水泥斜坡面一被炸開,它們被翻攪著、私處和肚腩被翻露朝天,驚訝地挨擠在一塊(也許從靜止到這樣的爆裂而重新啓動時間的攪弄,它們曾無意識張大了嘴),一個個屈辱地隨那泥漿、雜樹、破裂的石塊……翻滾掉出來。

黑狗宙斯。他在半醒半睡間,想對它說:這還只是“狗時光”裏,一種純然的愛與信任所必然邀請的遺棄。一如只要你活著,死亡就永遠是一種邀請。遺棄者會說:原諒我不得不將你遺棄。因為我必須將我的時間,像離析機從和你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的時間綜合果菜汁裏甩離出來啊。首先,“原諒”也是人類的發明。遺棄者會說:這是作為人類,從演化漫長的時間之河,那神秘的一刻,當他直立而起,眼睛因此拉高到眺望遠方的位置,並且他的大腦因脊椎拉直後置且放進一較寬敞的勺殼裏,他必須渴望換算、整理更龐大複雜的資訊。因此他更渴望往未知旅途邁步而去,以盤織更多關于“我”的記憶。

但這終究是個有缺陷的設計(我們假設有造物者吧):眼睛所看到的,大腦所記憶的,支撐著幻覺

寂靜播放的只為了讓“生命”給予足夠時光展輻 [幅?](以追憶、思索、感慨、憾悔)的身軀:骨骼、心髒如

幫浦讓血液循環、肺的網絡、肝、腎的濾析、從嘴(牙、舌)開始整套胃、十二指腸、大腸的進食消化管……它終究維持七八十年以對抗那“曾經目睹、記下的”,[coetzee Disgrace] 永恒暗黑之前的時間幻術。conjuration of time

所以宙斯,這是時光播放器,對于快轉影片或慢速停格一張一張底片微物之神之間的哲學對立,是箭矢、性愛、宰殺一頭牛觀察它的眼睛慢慢黯淡、或禽鳥在俯沖時眼珠小肌肉快速調整焦距……和長年描繪星辰之全景圖、魯濱遜在一座孤獨之島度過相同的每一天、監獄裏只能看見頭頂上一方小鐵柵窗洞想象外面世界的終身囚徒、或對年輕亡妻一輩子的思念……這之間的掙搏擒抱。

 

譬如說,那時,他坐在那一桌四個男女──不,應該是三男一女──之間,他不認得他們,卻又覺得他們像極熟悉的某部老電影中的經典角色。而他們似乎也對完全不搭界的他蹭坐在一旁不以為忤,就只是(不禮貌地)不搭理他,當他不存在。

那個女人出乎想象的美豔,雖然是在這樣一片朦胧模糊的柔光裏,也看得出她的五官精致得像時尚雜志封面那些(經過本人整形;化妝師巧奪天工的蜜粉、眼影、唇蜜、假睫毛;以及攝影師兼電腦修圖師的幻影之手)僅以人臉便[變]美到讓人歎息,抽一口冷氣,內裏湧出柔弱欲望想掏錢買下擁有(這張美麗之臉後面的這本三百多元除了廣告,毫無內容的厚厚一疊銅版紙廢物),那樣的明星臉。她像從一大包袱裏倒出滿桌迸跳的綠豆那樣,嘩啦鋪滿整張桌子一種背後是淡藍色紋繪的小紙卡。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纖纖玉手將這至少數百張的卡片分成兩組,較接近她的那組牌陣張數少許多,且尺寸較大;在桌沿下[方]的那多到像職業賭場同時把四五副撲克牌並在一起的數量的牌陣,尺寸則較小。

“來吧,先從小張這裏,每人摸一張牌,心裏默想著你內心想問的精確的事,”女人對那三個男人說。那個頭顱極大濃眉大眼剃了光頭像西藏喇嘛(事實上他穿著一條鮮花怒放圖案的褶裙,上身則是一件鮮紅色的背心)的矮壯男子先抽了一張小牌,翻開後那小卡片上像兒童蠟筆畫潦草畫了一座像核電廠又像某個荒煙蔓草處的紀念堂。

女人說:“好,再翻一張大張的。”喇嘛男子依言抽了一張大尺寸紙牌。他發覺那大牌的功能,並沒有任何圖案,只在邊沿上角像畫展每幅畫下的標題,簡單的幾個漢字:“罪惡感。”女人將那小卡片放在大卡片上方,于是便形成小圖與那標題文字之間,蒙太奇般的互涉。

三個男人皆一臉迷惘與歎服。“這是什麽意思呢?”他發覺另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胖子不正是他自己嗎?只是顯得年老且一臉疲倦,頭頂更禿了。(是很多年後的自己嗎?或是死後在陰間和哥兒們算牌打屁的模樣?)另一個男子則是狸貓臉,但作伯格曼電影《第七封印》裏黑披風尖帽鬥篷的死神打扮。但他們坐在這兒,或為女人(也許是某個女神?)豪華的美所震懾,或確實他們各自皆極關心眼下眼花缭亂的牌陣,和自己命運的關聯,全是張著嘴,傻乎乎的表情。

“這是什麽意思呢?”

“我是問我正在寫的那個家族史。”矮壯喇嘛說。

“也許是你這部家族史,翻攪的整個家族的冤孽和塵封的重重暗影,那要去揭印而出的罪惡感,是像一座厚水泥阻牆層層擋住,一個裂隙就是恐怖地獄變的

核燃棒吧。”那個死去的他自己一臉正經地說。

“阿默你真會屁啊。”女人嫣然一笑,“那你也抽一組吧。”

那個肥胖,禿頂,未來的他,從一整片淡藍色小紙卡之海中抽出一張牌,翻開放在桌中央,是一幅(仍舊像出自小學生胖短手指的)莫奈色彩的小花園素描。又抽了一張大卡,潔白的紙面上寫著:“悲傷。”

四人陷入沈默的思考(他已確定他之于他們,是不存在的,或看不見的):“這是怎麽回事?”“是《去年在馬裏昂巴德》吧?”

那個死去的他自己也一臉困惑。“再抽一次吧?”這次小圖是(像戈雅畫風的鈍重和充滿暗影)一個人面對著一條長桌後並排坐著的三個紅、黃、藍不同顔料抹上的人影。“這又是啥?是在考論文口試嗎?”“比較像法庭審判吧?”又抽了大卡,墊在小圖下方,提示的兩個字是:“憎恨。”

“這太費解了。”他知道那個他自己,一定被這連著兩副牌的畫面隱喻和簡潔字義的不祥預示,內心某個細微的火柴棒支架給擊垮了。“不管,再抽一次。”這次更玄,小卡是一個夢中幻影般的人形糊團背景,站在一扇巨大窗前看著窗外,仍是戈雅式的油畫筆觸,窗外是深綠色的夜景,天空上方是一團烏雲遮蔽著一坨髒白蒙光的月亮。給予暗示的大卡字義則是:“強迫。”

“他媽的這副牌太邪門了,這怎麽解啊?”

我已經預知那三副牌和你(不,應是“我們”)命運中相互疊印的意義。他悲傷地想。

但很快那死去的他自己的憂惑表情,又被這算牌的遊戲氣氛,或好奇觀看下一個人的牌之圖與文字,像被潮汐沖刷的沙灘,一次一次終于細微地抹掉了。

喇嘛男人又補抽了兩副,一張是三個人形疊在一起,像X光片那樣最中央是釉紅色最小的人形,在它外圈像漣漪擴散開是一稍大同時輪廓也更模糊些的钴藍色,最外圈則是近乎光暈的明黃色。你可以將之看成是一組俄羅斯娃的縱剖面;或這樣病態的不可能醫學奇觀:一個孕婦,她肚裏的胎兒一直生不出來,逐漸在羊水腔裏長大成為一個少女;通過某種亂倫意象的受精穿越之途,這肚腹裏的女孩也受孕了,于是形成這種三疊套一個母親包裹著一個女兒,女兒肚裏再包裹著一個小胚胎的超現實畫面。這副牌的外加文字是:“習慣。”

他聽見未來的他又說了:“很准。這就是你祖父,你父親,和你。還是在講你那個家族史。”

另一副牌則較普通且一目了然,是兩只手臂一上一下在擰一條毛巾,毛巾已被擰成一條一條褶皺的螺旋形,手臂上也畫了些青筋畢露的暗影,顯示兩股力勁的僵持不下。字義牌則是:“上司。”

三男一女又是一陣驚歎和低語。

當然我們可能透過重重疊疊不同的隱喻方式,侵入他人的靈魂翳影最秘密之境。譬如登入Yahoo!奇摩信箱,輸入任何一個你不該進入的賬號,然後僞稱你遺忘密碼。守門員軟體會提出兩個通關之謎:“你的第一輛車的牌子?”“你最小孩子的昵稱?”“你最喜歡的一位小說家的名字?”“你父親最愛喝的威士忌的牌子?”“你第一次動手術的醫院叫什麽?”“你中學三年級導師的名字?”……種種種種,考慮到是這個人不為人知的秘密,但又是他(或她)設定多年後,根本忘了最初的謎之約定,在看到提問時,又可以准確無誤地鍵入標准答案。表示那個浸泡深井、重重鐵鏈鎖住的封印鐵匣裏,藏著的是永遠不會對你及你的下意識說謊的答案。不會出現“哪個女星是你性幻想的對象?”“你最想擁有的跑車牌子?”或“這世界上你最恨的人是?”“你的臉最想整形的部位?”這類隨時光河流波晃影搖,每年每年可能被塗改成別的答案的提問。它一定深埋藏在昔時記憶最不會改動的固定插錨之處。

活在層層翳影,謊言編織謊言之多重帷帳的人,必然在生命某個靈光一閃時刻,深刻羨慕那些活在正午日照下,生命無有秘密、謊言與陰影的人,于是一時沖動將原本水上浮屋搭建于謊言倒影上的那些身份和關系徹底切除。這是某些作為他人婚姻第三者的女孩,某日(無預警地)突然,撥去那每周一次親密纏綿的情人的號碼變成空號,寫去的私密電郵從此石沈大海,原本因為互相掩護,無有共同人際如孤立海中之小島,此刻徹底從她的衛星定位地圖屏幕消失。

因為他想活回一個像顆雞蛋,光滑無有陰影的人生啊。

但是試想:如果真有一個人,像那樣的正午熾陽照在教堂外壁浮雕每一花紋圖案,沒有一眨眼便換檔切入的完全另一個秘密暗室,這樣的永遠在二次元表面活著的,觸感,移動,那樣的裸裎給自己的“真實”(無需水藻或珊瑚礁孔般的謊言去遮蔽),我們認真設想,那樣活著,他頂得住那種疲乏和旱地般的空蕪之感嗎?

他突然想起來了,那一組預測命運的小紙卡(那個麗人鋪開整張咖啡桌上的),那些既像兒童話,卻又

隱約可聯想到莫奈、德加、凡·高、夏加爾、戈雅、

雷諾阿……這些畫家某幾幅經典之畫面的圖案,但又帶著一種像腦麻痹症在拿筆作畫的,某種近乎物理法則的缺陷,不是惡戲,卻是無法精准的粗糙和模糊。只用了那些大畫家創造光影幻覺所動用油彩顔料百分之一的顔色,亂抹幾筆形成一團粗胚。那些糊掉的面粉工坊、閱兵的廣場、遠方的曠野、港邊停泊的小舟,帶著陰影的自畫像、一只握著銅門把鞘的粗糙的手……

這些全出自同一個人筆下的畫作啊。原來那些讓想占蔔預測命運的人,拿到牌,內心皆說不出的陰郁、模糊的恐懼的歪歪斜斜的畫,全是這間時間塌縮之屋的孤獨主人,他將把宙斯交付給他的這個孤寂老男孩的創作。

他想:眼前這只狗不知道明天它就將被他遺棄。它那一團瀝青般純淨的黑色,包括那一雙雖然惶惑卻又絕對將自己托付的眼睛。他摸摸它平坦的額頭(真漂亮的一條狗啊),心裏對著它無聲地說:宙斯。有時候,不是心腸硬的問題。是因為那些隨著一場允諾(愛)如枯葉間的小旋風,那些時光中的愛意,無言的信任、懸惦、終于的離開,我都經曆過啦。我心裏的這張畫布,早被別的髒汙油彩層層覆蓋刮痕累累。

 

有時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花圃的那一片狹長的泥土上,細長的枯葉、某一些像小孩拇指或小船的綠色落葉,也許因前陣子連著下雨那些土壤呈現一種深郁的黑色,將那些紛亂、像斜織布紋的枯葉枯枝,吸吮般地陷在它們的泥濘幻覺一株一株不到人足胫一半高的枯枝,有兩株帶著蓬松般的亂糟糟小綠葉叢,其它則是光禿禿的。較高點的是像姑婆芋這種,像雜技團用細棍兒撐著一張盤、或一方手巾旋轉,但葉片像人的手掌布滿掌紋的草莖植物;或一些如鐵線蕨、天南科植物幼株、甚至一排齊頭被砍掉的湘妃竹的歪斜的

列站的下半身,還有一盆也是光裸著像截肢人的手肘、或怪異膝蓋的胖短岔枝的雞蛋花──通常你印象中這種樹都必須仰頭看它大片的綠葉,但這株就是矮小枯萎,枝幹上一圈圈傷痕那樣小小一盆放在那兒。裝潢靠近塑膠頂篷這邊的土,因為沒吸到雨水,呈較淡顔色的松沙感,邊緣用一枚一枚骷髅大小的鵝卵石圍住,在這些鵝卵石更外的小斜坡度上,或為了防滲水或土壤流失,則鋪上許多白色小碎石。

說是花園,其實就是後院一道狹長形的泥土區,這後院的牆則是用排筏式的枯竹籬笆圍住。陽光細灑在那處處透隙的竹排上,而竹子單獨的節與節間,顔色有黴黑、深褐、淡黃、甚至一整片的不可思議的銀白。花園的主人且(至少最初的用心)用鐵絲,看似隨性地在幾處籬笆上,綁了一盆、兩盆葉子本身能將光線缭亂成碎影的鐵線蕨或薄荷草這些小盆栽。

反倒是較大棵的樹,都被擠在竹籬笆排閥外和不鏽鋼防盜鐵欄杆牆(真正和隔鄰公寓的冰冷邊界)的夾縫:譬如兩株兩層樓高的木蓮樹;一株像這花園所有植物的父親,一種男性姿態的高大榆樹;角落枝幹嶙峋倚著一株(也是葉子盡落光)梅樹;還有一株他說不出名字,葉序像螺旋梯盤旋而上,細碎小葉但那嫩綠可能是這花園裏最茂密。生意盎然的一棵。

整體是一片空疏、荒涼的印象,間或有幾株不高不矮的桂花樹、變葉木、甚至散株的杜鵑,都顯得零亂,葉片也積了灰塵。

他記得那個女孩,像療養院裏坐在輪椅上,或是頭發被剃光圓形頭顱戴著透氣網罩的那些“生病的女孩”、“被禁锢的女孩”、“青春擱淺在這樣靜止時光的憂悒女孩”,她總這樣問他:“我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鬼地方?”

我們。其實指的是她。他只是隔一段時間,盡量不帶感情波瀾地來看看她。甚至就他模糊記憶,最近幾次,之間隔了一年或快兩年。她從未埋怨(他慢慢將她遺忘),但總遮掩不住每次他來,她的歡欣。

應該有一些仆傭,或醫護人員在照顧她同時監管著她平日的起居和情緒吧?但他印象裏,在那花園的時刻,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

他似乎被一種巨大的情感壓抑著,似乎有一天他必須把“她為何一直被拘禁在這”的背後的秘密說出。但她似乎從不感興趣。她也從不好奇,為何她永遠保持在這個十三四歲孱弱蒼白的少女的模樣。時間在她身上從沒有發生。而他隨著(從第一次開始)一次一次的來,又走,又來。他已變成一個禿頭、眼角垂塌的中年人了。

有時他對她描述一些外面世界的故事,有新聞報道上看來的,有他的哥兒們在喝酒打屁時說的,有些則根本是他瞎掰的……但她總是睜大眼睛聽他說,也不表露是信或不信呢。

譬如他對她說一個奇怪的關于“攜帶鳥搭飛機的故事”。

那天電視新聞報道了一個奇怪男子,從越南偷帶了六十七只綠繡眼搭機返台,被機場海關逮獲,這本來無足驚怪,但鏡頭畫面帶到警方展示的,被剪開的他的牛仔褲內面,這真是讓人大開眼界。這家夥在整件牛仔褲的兩條褲管內面,縫了六、七十個像手榴彈保險插栓那樣的小銅圈。一排一排,層層環繞如玲珑塔。再把那些可憐的小鳥兒,每只用一小張泡棉裹束著,像果農用塑膠袋包住一整樹枝桠上累累垂挂的蓮霧或枇杷。記者訪問鳥街的店家對此事的看法,老板娘一臉迷惑地說:沒聽說越南有什麽珍貴特殊品種的綠繡眼,像我們台灣一般一只也才三十元到五十元,完全不理解這位先生為什麽需要這樣違法走私?

記者說,因為越南屬于禽流感警戒區,所以這批可憐的綠繡眼必須被撲殺。

這家夥進行這個不可思議的行動,他對她分析:我同時聽到兩種完全相反的驚歎:

“怎麽那麽蠢?”“怎麽那麽天才?”

後者當然是,他腦袋裏是怎樣構思成形這“不可能的任務”:他必須耐心地剪開牛仔褲兩褲管,耐心地將一枚一枚的小銅圈縫成像塔裏的螺旋梯,之後再將褲管縫回原來形貌;他必須深谙綠繡眼雛鳥的習性。它們那樣連翅束縛被包起,一只只吊挂著,藏在他的兩條腿和褲子(牛仔褲!)之間,從頭到尾沒有一只鳴叫,這樣穿過海關的通關檢查,坐在飛機那狹隘的座位,然後居然全部活著!

這之間的預先計劃(包括他獨自在越南的某間旅館內縫著一枚枚銅環時的耐性;把啁啾小鳥一只只撫順羽翼包起;牛仔褲管裏淋漓吊著這六十七個小生命在機場大廳走過那光影中走動的人群;面無表情將登機證交給微笑的空姐;他的心跳,那褲裆以下的小東西們的心跳……這個難度感覺比在屁眼裏塞塑膠袋裝的海洛因磚還要難啊;甚至比好萊塢電影裏那些國際頂尖殺手將狙擊槍拆解分嵌在皮鞋、拐杖、電腦內部零件……我覺得難度還高啊……)

另外他跟她說起一個朋友F“前幾天”說的故事:

F說起去年冬天他和一群山友去爬雪霸,(這些年幾乎一年才和這兩老哥們聚一次喝酒,我每每聽F君講起他孤自一人,將其它登山同伴扔在下面,獨自拿小冰斧、踩釘靴,用手掌攀爬那些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壁,腦海裏都會浮現年輕時井上靖的小說《冰壁》。事實上我已四十六歲啦,身體在好幾年前的某個神秘換日線,就不可挽回地朝塌毀散潰的衰老那端傾斜。我知道再不可能如少年時期,聽同伴描述他冒險闖進一必須以身體素質為配備的極限美景,便會沖動想“有一天我會跟你一道去”,那只能是屬于他的,獨自的秘密的幸福光焰。)他說大約在剛出發不久的某個入山哨,就有一只小黃狗跟著這些背了累累登山包,全副武裝的人類。那次並沒下雪,但海拔三千五以上,溫度也近乎零度吧。我們可都是穿著厚裹的羽絨雪衣啊。一開始同伴們作勢踢它驅趕,還對它說:“小黃,你這樣跟我們上去,必死無疑啦。”但或是野狗認定跟著這群人必可討到一些食物,它始終保持落後十來二十公尺尾隨著,一路也是斜坡險徑,手腳並用在亂石草藤間沈默地前行,而那小黃狗也一路跟著。

終于到了一處九十度的陡壁,下面是萬丈深淵,眼前除了大夥用手在那壁面上間或突出的嶙峋岩石尖,一手抓,接著釘靴踩,那樣顫危危地往上攀爬,別無他路。

F說,他彎下身對那小黃狗說:“好啦,我們就在此別過吧。”所有人認定這是這犬類跟隨人類入山路途的終點(說起來所有人對這只傻氣的小狗都多了一份“它還不賴”的情感,裏頭有兩三個家夥還從背囊裏拿出幹糧喂它。畢竟在山裏,那稀薄的空氣會讓你某些孤寂感放大,因之對那無邊孤寂難得一絲的溫情也特別珍惜)。接著目光專注在舉臂上方小區塊,只聽見嘩啦細索聲,大夥一個接一個靜穆地開始攀爬。等到了這段陡壁的頂上,他們還聽見那只小黃狗遠遠在下面嗚咽的哭聲。

但接著往上走了一小段,不知何時那小黃狗又竄跳出現在他們腳邊。

這確實讓人啧啧稱奇,大夥七嘴八舌,都說不可能,那確實除了那段十公尺高的陡壁,沒別的路上來啊,這小家夥是怎麽辦到的?這次這低伏搖尾、喘息吐舌的小黃狗真的擄獲這些敬畏山的登山人們的心,一種看不見的暖意和“當自己人了”的氣氛擴散開來。于是這小黃狗跟著他們一路攻頂到海拔三千多公尺的頂峰。

倒是再折返下山時,又在那處陡壁處困住了,疲憊沈默的人類再度一個一個順序而下,顧不得那全無攀爬裝備的犬只獨自留在壁頂哀嚎。F說,他是最後一個下攀的,看它哭得絕望,想留它在那截面以上的山裏,只有死路一條。一時不忍,複往上爬,朝它伸出手。哎,這小黃狗是野狗,還不讓人碰呢。不理它──那一瞬恍神分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向下攀爬跟上同伴。你如果曾到山裏就能明白我說的,不要講狗,連人類同伴都是,你能分給別人的慷慨,在那稜線如此清楚、空氣如此稀薄的生死邊緣上,會變得緩慢又謹慎。

後來那條狗呢?她問他。

他感覺到這個故事讓她在乎起故事裏的角色的命運。她惦記,替那只被遺棄在高山上的小黃狗擔心了。這是好事。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目的。他觀察到她瘦嶙嶙的手指蜷抓起來,白皙的皮膚泛上薄薄一層淡粉紅的細斑。

他說,F說,他們大約往山下走了半小時吧,那時天慢慢黑了,突然聽見後頭草叢窸窸窣窣響──是那小黃狗!尾巴像螺旋槳搖著、舌頭吐出、兩眼濕漉漉的,這只不可思議的狗啊!所有人都驚歎著,拿出背囊剩余的幹糧喂它。沒有人知道它是用什麽方式攀下那道陡峭壁面。

後來呢?他們下山之後呢?女孩問。

當然是搭車回城市啦,他們離開了山,當然把那小黃狗留在原初遇到它的地方。它是山裏的狗,你難道認為他們其中一個會把那小黃狗抱上車,帶回城市住在那狹小的高樓公寓裏?

他另外跟她講了一個,關于他在馬路邊看見一只流浪鹦鹉的事。

有一天下午,他經過和平東路師大路附近時,天色陡變,烏雲壓至近乎四五層樓高公寓貼頂,飄起牛毛雨絲,且一股一股小旋風刮起馬路旁一圈一圈枯黃落葉光度突然如此之暗,連轟轟行駛過去的街車都變成像昨日之景。那讓人難免心中一陣無意義的慘然。他穿過馬路到對面的轉角警局門口時,頭頂一陣非常響的“呱!呱!”聲,他想那是烏鴉或某種大型鵲鳥吧?但那鳴叫的分貝在耳膜極細微的直觀辨識,他直覺是一只比尋常城市裏所見要大些的少見禽鳥。那像利用共鳴箱回響的淒厲呱呱間響,竟完全不被街道車陣的轟隆背景聲淹沒,像洞箫一般清亮而悲涼。

“呱──喔──呱──呱──”

他站在那株盡是枯枝,偶附幾片焦枯蜷葉的白千層樹上,擡頭找那只鳥的蹤影(他身旁也有五、六個行人也停下腳步跟他一起張嘴擡頭),後來他想:因為一開始他預想那是一只黑色或深藍色的禽鳥,所以在那黑樹枝如編織,浮在灰白天空襯底的視覺範圍,他的瞳距不斷收縮改變焦距,但就是看不見任何一只鳥。

但那海螺吹出般的悲鳴仍那麽近就在頭頂再一陣響著……

後來他的眼睛鎖定了一個顔色反差的形廓:那是一只巨大的白鹦鹉。全身白羽毛髒汙成浴缸裏要放掉已髒汙掉的泡沫水,難怪,灰雲密布的天空變成它的保護背景色。那肯定是一只流浪鹦鹉(就像流浪狗一樣,從飼主家跑出來,或是被遺棄了,在這一帶翻垃圾桶,或啄食那些廢棄日本老屋荒院裏某些大樹的果實,也許它會獵殺小餐廳後巷水溝竄出的肥老鼠……)

他對她說,這種大型白鹦鹉,在鳥街一只動辄要十萬塊以上。它的智商非常高,到人類的七八歲小孩的智力。所以遺棄發生在它身上,特別顯得悲慘。因為它已有理解抽象情感的能力。

女孩說,也許是它的主人死掉了。

也許吧。他說。但總之在城市馬路旁行道樹枯枝上,看到蹲著那樣一只大白鹦鹉,心裏總不太舒服,很像一個披了一張髒汙披風除此之外赤裸身體的小男孩,蹲在樹枝上嚎哭著。

女孩說,也許它喜歡那樣的自由。

不,他說,在那個畫面裏,我一絲都沒看到關于自由的氛圍,只看到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