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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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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第一次和斯蒂夫谈来世。不过这一次要露真身了。

警车红蓝灯旋转。救护车呼叫。我被担架绑牢,浑身撞得稀巴烂,但脑子一定是保全了,神志一定很清醒,清醒到,我在跟斯蒂夫说最离谱的事。临死之前,能跟律师丈夫斯蒂夫托付保险公司赔偿,生命保险,修改遗嘱,然而,不该谈来世。在他的天主教信仰里人没有下一辈子。

听见斯蒂夫在说,希望他的灵魂能先去“炼狱”,我漂浮在我的东方神话中,灵魂脱离躯壳,进入另一人或者兽的轮回之前,你赤身光脚,上刀山,过火海,下油锅,被大锯拉成两半,惩罚这辈子所有罪行。熊熊火光,滋啦啦油炸,刀,锯,肉末,鲜血!我的炼狱学名“地狱”。

奇妙的是,当斯蒂夫说他的鬼地方,炼狱,极度忧虑的神情迸发出一丝向往,像在遥望绿色牧场,悠然飘来牧羊短笛。他说他的“炼狱”是途中歇歇脚的地方,然后赶路的灵魂上天堂。而他,炼狱都没得去玩,他会直坠地狱。

哦,地狱……颠簸的救护车,抢道人间的怪物,一路慌慌大叫急窜,颠簸运行的我看不到窗外人世景象,能感觉斯蒂夫攥住我的手,这么柔软,这么暖和,我能感觉到他强忍着哀伤,想紧紧拉住我这条命。

“斯蒂夫,你的地狱设计得不好,灵魂永远困在里面,不给出路,”手腕上插着输液管,在手术台门口,我进去,我出来,一拔掉呼吸器,接着跟斯蒂夫研究地狱,“请看我的东方地狱,在转世出口的地方,放着一只大茶碗,喝过茶,再钻出来的时候,忘记前世的一切。然后,你变成人,或者变牛变马,被人使唤;你变成猪,被人吃,假如你上辈子杀人太多;你可能变成没脚的爬虫,靠肚皮走路,假如上辈子老撒谎;你也可能变成鸟……”

“我想变一只鸟……”

“好吧,我的黑脸阎王爷,会赏你今生白脸人,来世变小鸟。”

“没有来世。甜心,你会上天堂的,”斯蒂夫看我在还阳,松一口气,说,“我会下地狱,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因为我是个坏孩子。”

“哦?有多坏?”

“嗯,我跟神父撒谎,我拿油彩笔满世界涂鸦,游艇、汽车、候机厅,我一生气就拿弟弟出气,打得弟弟成天哭嚎,我,手淫,六岁……”

“哇!然后呢,有玩意流出来吗?”

“哪知道有什么玩意!不过特舒服,真的!嗯,我有阅读障碍,十岁还不会读书……”

“爱因斯坦类嘛,天才型哈!”

“该死!我被送进特别学校!整天跟一帮小无赖呆一块儿,放了学跟脑残学校的傻孩子坐同一个巴士回家!爸妈愁死啦!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哈!”

“劳驾!我看的可不是一般的心理师玩闹,是精神病医生,是哈佛名教授,我是杜鹃巢里最小的病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小时候的痛苦逗你乐晕啦?!还是镇疼化学药剂把你突然整疯啦?!”

我的天灵盖一定被游魂猛击。

我止住笑,长长地叹了口气:“哎,比起我小时候,你是一个乖宝宝。”

斯蒂夫看着我。监护仪屏幕荧光折射下,浑身石膏、插满管线的我,像一个异形幽灵?

“斯蒂夫,一起过了这些年,你可能不知我真人是谁。”

“我,中央帝国京城浪孩儿,纳粹红卫兵,西伯利亚囚犯,孙子兵法核大战的马前卒,我,也是死神助理。我这辈子轮回了好多回,是牛是马是狗;我是一头猪,活该被人吃,因为我手上沾着血;我是一条靠肚皮爬的蛇,虽然十二生肖里我是属蛇,更因为这辈子我撒了太多谎……

“你以为我在说疯话?哦,我不是马可波罗在监狱里吹东方牛皮,我的中国GDP增长绝比你狂,我,睁眼瞎的女荷马,在我将死的床前,最后一位亲爱的人,婴儿潮里一花童,请听听我这一生的山海经?

“对了,你说下辈子想当小鸟,我这辈子里,还真是一只鸟来着,别怕,蓝眼珠,别怕,走近点,再走近点,好好看一看你眼前这双黑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