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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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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一片玻璃,警務處長俯視那些堆放在地上、騷動著的暗黑球狀物已經好久了。他的雙手深深地藏在褲袋裡,目光迷離而朦朧,彷彿改造室裡反覆播放著的月光奏鳴曲。已經可以證實,音樂不能對它們起什麼薰陶作用。對於這些很可能終於要被傾倒進大海裡的暗黑體物,處長由衷地感到悲傷──雖然,滅絕它們的想法,未嘗沒有讓他感到快意。

處長的悲傷是真誠的,畢竟,它們本來都屬於他所培養出來的「精銳部隊」,成功鎮壓了城市之前一連串的「暴亂」──當然,如果現在他還有機會,在每天四時召開的記者會上,當著攝影機的鏡頭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些狠狠地盯著他的一眾血紅色的眼睛恐怕不會同意。

在記者會上,就著燈光,警務處長微笑起來,像是參加雞尾酒會那樣,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西裝。大家都以為他準備開口說點什麼,但在緊張對峙的目光中,他的嘴巴居然始終緊閉。那些蓄勢待發的提問者並不知道,在私下的聚會裡,處長曾多次慷慨陳辭,表揚過最前線的鎮暴警察,使得那些由厚重的保護衣下汗濕的軀幹延伸出來的脖子越加展揚起來,支撐著他們仰起的頭顱,在陽光下宣示著他們那些堅挺、骨頭沒有被打碎的完美鼻子,張著他們沒有被子彈炸爆的明亮眼睛──彷彿,他們是真正的英雄!只是,在記者會上,在眾多灼熱目光的注視下,處長發現自己的羞恥感並沒有完全泯滅。他無法像自己的下屬那樣,堂而皇之地把女人的胸部說成是攻擊性武器,把一腳踢開的跪求在地的老人說成是障礙物而不臉紅耳熱。

事實上,處長一向故意和那些低階的警察保持距離──他們大多連早報也不讀,下班後如果不是流連賭場,就是到桑拿浴室,一不小心就弄出一樁半樁強姦、貪污案來讓他尷尬。剛上任時,他不是沒有好好整治他們的念頭,然而,偏偏,那時他們如此需要這群粗野的瘋子。想想那一陣子,那群畏縮的首長級官員每天躲進市長的冷氣官邸裡閒坐,空談平息「暴亂」的對策。但實情是,如果不是得他的「精銳部隊」保護,偷偷從秘密通道進出,他們根本連踏出自己家門的勇氣都沒有!

不過,那段令人感到羞恥難當的日子,未嘗不同時是處長人生最光輝的時刻。處長始終不能忘記,那一陣子,市長每次和他說話幾乎總是低聲下氣的。有一次,四下無人,她竟近於曖昧地把手疊放在他的手背上,說:「如今,除了你,我可說是一無所有⋯⋯」

現在,市面上已大致回復平靜。自從新任市長就職以來,滿街的標語已被新鮮塗上的油漆掩蓋,使得整個城市看起來就像是剛剛經過翻修好,可以開始營業的店鋪一樣。政府已大致控制了媒體,警察一手扯開少女上衣、用膝蓋壓住俯伏在地的少年的頸椎、衝上火車車廂隨意毆打乘客的片段已經不再在網絡上流傳。公共關係科提出警隊也是時候革新——意思是,購入一批新式的制服、拍攝新的宣傳片⋯⋯處長一一首肯了這些提議,雖然,他知道這一切皆無法遏止警察們在街上巡行時,因看見妙齡少女,嘴角突然竄出的獰笑,也無法修正他們麻木不仁的眼神。

城市回復「正常」有什麼好欣喜的呢?處長奇怪,他的下屬們竟沒有意識到,正因為「暴亂」被平息了,曾經的「英雄」竟沒有死去,沒有變成紀念碑,現在看起來也格外顯得礙眼與多餘。他們似乎並不明白,正正是自己成了魔的臉,像流動的地雷,能夠隨時隨地炸開人們的記憶和恨意。那天,在市長官邸翻新了的大廳裡,當外國使節在鋪好了白色桌布、放滿了鮮花的餐桌前就座好,準備享用晚餐時,X地來的外交部長舉起了的叉子遲遲沒有落下來,所有人才突然都注意到有些什麼令他無法暢快地下嚥──那時,處長根本無法直視那些從制服裡趾高氣揚地伸出來的頭顱,以及它們放肆下流的目光,他只恨不得立即用繩索把他們的脖子套住,驅趕到大門之外!

「更換了這些頭顱。」乘大家都低下頭去喝栗子泡沫濃湯時,處長聽到新任的市長咬牙切齒地在他的耳邊低聲地說道。

處長仍然站在那片玻璃前。在他身後,掛著一幅《埃克洛麵包師的傳奇》。在畫裡,青綠的具有鎮靜效用的椰菜暫時代替了腦袋,安放在那些靜坐著,等待麵包師給他們搓出新臉的人們。至於他們原來的不夠體面的頭顱,則成堆的,像椰菜一樣被丟進了籮筐裡。很難估計,它們其中有多少個能在成功改造以後,重新放回它們原來的脖子上。

而這些警察的頭顱還遠遠不只是不夠體面——處長忽然覺得,這麼多頭顱匯聚在一起,就像一個暗黑的、適合置放於集中營裡的波波池。他禁不住從褲袋裡抽出一隻手,一個按鈕被觸動,一種經常在夾玩具機箱裡可以看到的機械手臂(只是大了好幾倍)便緩緩降下來,造成了那些頭顱一陣劇烈的騷動。它們海浪似的湧向四周,把波波池變成了一個向內陷落的漏斗。然而,機械手掌還是毫不費力,抓住了兩個頭顱,其中一個不幸地被甩進了一個洞口,隨著金屬管道,像在滑梯上戲耍似地哐啷哐啷滾下,直至抵達處長腳邊的另一個洞口。處長也不戴手套,便彎下身去,抓住牠的兩隻耳朵,把它提了起來,就它的左右腮幫子檢視了一下,很滿意頭顱足夠渾圓──唯一的問題是,這張臉也太熟悉了。

「告訴我,你是『34218』嗎?」

見頭顱一言不發,只是圓睜著眼睛看著自己,處長便記起,自暴亂發生以來,他已頒下命令,允許下屬執法時戴上面罩,並且不必展示自己的編號,好讓他們「無後顧之憂」。如今,大概連它也忘了自己的編號吧?事實上,處長不得不承認,那陣子坐在熒幕前觀看那些血腥的新聞片段時,有時連他也無法分辨清楚,那些突然在街道上揮棍追打途人、在城市裡到處點火的,究竟是黑幫份子、示威者,還是他的下屬。

處長覺得頭顱越看越令人噁心,便從褲袋裡摸出了自己那條白色的手帕,蒙住了它的臉,在它的後腦打了一個結。

「頭顱這樣看起來順眼多了。」處長想,同時環顧了一下四周,注意到觀察室內有一個坐在角落裡負責看守的新丁。

「來!我們來踢一下足球!」

對於處長的命令,那個新入職的警務人員臉上露出難色,雙腿並沒有立即移動,處長便不耐煩地說道:「沒有手沒有腳,這些頭顱能滾到哪裡去?有什麼我來負責。」

新丁只好微微點了一下頭,跟隨處長走出了改造室。他的臉孔那樣的年輕、那樣的具有天真的稚氣,一時讓處長有所感觸,幾乎就要回想起自己當年加入警隊時的光輝理想——但處長的嘴巴只微微張開,又隨即合上了。

來到警署外的一個操場上,處長把頭顱放在粗糙的石屎地上,只想用力一踢,好去除他心中的煩悶感。不過,頭顱沒有應腳而起,倒是處長突然呱呱大叫起來──

站在一旁的新丁,他很清楚地看到頭顱如何張開嘴,把處長的鞋緊緊咬住了。頭顱那樣兇狠,牙齒大概咬進處長的血肉裡了吧?不過,新丁沒有立即干預,過了好一會,才從腰間掏出什麼,向頭顱發射。頭顱露出痛苦的表情,牙骹放鬆了,球狀物隨即跌落地上。

「你發了瘋嗎?在這裡發放胡椒噴霧?」

處長一臉痛苦,想要伸手進褲袋裡摸出自己的手帕,才發現已它經不在。新丁這時遞上一條毛巾。在處長忙著抺乾淨臉上的異物(誰知道噴霧裡混了些什麼?),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以前,新丁已狠狠地朝剛才那個臨時足球踢了一腳。頭顱一下子飛得老高的,很快便消失於他的視線範圍以外。

「長官,你看是要再換一個頭⋯⋯足球,還是──?」

處長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找到一旁的長椅坐下來,揮了揮手,示意新丁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處長驚魂未定,臉上腳上的痛楚也還未消散,卻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眼角同時濺出了幾顆淚水。

過了這天,處長便將卸任,他將到何處去?不久以前,處長才意識到,他是無法在這個自己成長的地方繼續生活下去的了——雖然在出席公眾活動時,處長也曾經被抗議者丟擲的雞蛋打中過,但直到那天,他被擋在那家自小便常常光顧的麵店門外,從老板娘的目光之中,他才真切體會到這個城市對他的恨意。在下台前不久,說為了嘉許平亂成功,市長還特別發給他一枚金燦燦的徽章──現在,他不禁懷疑市長溫婉的笑容裡所包含的惡意。

至於改造室裡的頭顱,處長已決定不再看它們一眼。他其實早已預知,那些暗黑物體都將無法通過檢查。它們會被秘密地運到填海區,丟到海床的最深處,被沙泥淹埋。屆時不單沒有國歌、沒有升旗禮──而且,他能想像,如果事件被揭發出來,附近的居民恐怕會激烈地抗議:怎能在他們的家園裡丟棄這些致命的污染物!那顆被新丁一腳踢走了的頭顱(想必屬於34218),或者倒是幸運的。處長想像,頭顱會否就落在附近一條淺溪裡?現在,它就像一顆沉默的石頭那樣靜靜地待著,任細小的魚群在它臉頰的兩旁不住游過。那麼,溫柔的流水將終於掀開那條遮閉他雙眼的白手帕,並且一再擦洗、撫平它扭曲的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