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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蚕豆声

雪漠

英文

1

才出老山,一阵沧桑就扑向何羽儿。沧桑的模样很像炒面,叫风一吹,模糊就扑面而来了。

她发现,老山外变了好多。山洼里到处是白骨,直里横里地狰狞着。一群狼正在啃那带血肉的骨头。见了她来,也不逃跑,都朝她龇牙。何羽儿取出绳镖,那是两丈长的尼龙绳子,上拴一个两斤重的镖头。这是她从村里人惯用的打狗棒演变而来的,专门对付狼的。狼是山神爷的狗,怕绳子,一见她手中的那盘绳,狼们就心虚地笑了。

何羽儿还感觉到一种味道,那就是妈常说的“冷灰死灶”。也就是,触目所见,都没了活力,没了人气,一切都死气沉沉着。连日头爷也泛出一种惨白的颜色,没了红,没了亮,没了那种雄突突的味道,只是勉强地虚应故事而已。

粗算来,她进山,也没多少日子,想来却有些年成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出了老山,尚有很长一段路程,才能到金刚家。但见沿途村庄,荒无人烟,随处可见被狗狼撕扯得一塌糊涂的尸体。臭味啸卷,阴风森森,山间飘满了冤魂野鬼,他们发出巫婆招魂般的嚎哭,天地间充满了他们叫饿的声音。何羽儿随缘持咒,进行超度,但冤魂多执着荒山间暴露的尸骨。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何羽儿虽牛,难度无缘之人。她想,成哩,你们想当守尸鬼,随你们吧。

偶见一人,正在榆树上剥那细皮。此树主干,早叫剥得白骨般干净了,只有枝上尚有些细皮。那人便举个盘儿小心地剐。他面如菜色,形似饿鬼,一动三晃,怕也挨不过多久了。何羽儿割块狼肉,递了过去。那人见肉,眼放光明,一把攫过,牙已咬上了。他脑袋胡乱晃着,像扯咬牛筋的野狗。

何羽儿问:“咋成这样了?”

连问几声,那人不理,只顾撕扯。等好歹咽了几口,他才答道:“死了,死了,快死光了。”何羽儿问:“金刚家咋样了?”“不知道。都说金刚家好,可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有人说,那些进去的,都叫他们煮吃了。”何羽儿懒得再问,只说,你胡说啥?金刚家又不是吃人生番。

何羽儿长长地叹口气。她明白,沿途这么惨,金刚家也好不到哪儿。

晌午时分,她终于看到了金刚家的山口,见民兵们正打一人。那人嚎哭道,我出去逃个活命,还不成吗?民兵嚷道,别去了,我们死也死一起吧。他们扯了那人进村。

何羽儿拐入旁道,上了照壁山,见村里也冷灰死灶着。山洼里多尸骨,臭气熏天。阴洼里有好些蠕动的黑点,撒麻籽儿一样多,也不知是狼还是野狗。

看看无村里人,她沿了山脊,接近了村里。舅舅家在一座大山脚下。舅舅长个斗鸡眼,有时,吃不饱的时候,就也会来何羽儿家。舅舅爱吃醋卤拌山药面,妈用水把面激凉,浇上醋卤,舅舅就接了,吃出满屋的轰隆来。但他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老在村里人前骂妈,说她丢了他家的脸。妈却老挂牵舅舅。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打折骨头连着筋呢。何羽儿一骂舅舅,妈就说,舅舅是骨头主儿,没有舅舅,哪有你?好在舅舅待何羽儿好,问他要星星,他也会生法子摘的。

臭气越来越浓,那真是恶臭。何羽儿闭了气走。她想起了村里人的许多不是。她懒得跟他们打交道,甚至也懒得想起。久爷爷老说她菩提心不够,叫她多发菩提心。在每日的观修里,她虽然老为众生父母消业祈福,但她的众生里,似乎并无村里人。一想起那些曾叫妈受过苦的人,心中就会腾起一股嗔意。久爷爷说,你最该杀的,是嗔心。记住,火烧功德林呢。

舅舅家的庄门紧闭着,何羽儿不用敲,只一错,就错开了挂着的锁扣。三转儿正躺在院里晒日头,一见何羽儿,三转儿露出一丝笑。他的五脏六腑已没了支撑,都堆到下腹里去了。但三转儿的笑还是很灿烂。他欢欢地叫,妈,姐来了?好一会,见舅母出了门。舅母脸肿着,眼睛成缝儿了。她只是礼节性地嗯一声,让何羽儿进了屋。屋里有一层灰,想来好多天没擦了。舅舅在炕上躺着,见何羽儿进来,他挣扎着起了身。他啥也没问,但何羽儿觉得他说了好些话。她想,自己上回惹了祸,也许连累了舅舅。舅舅虽然识几个字,但因为穷,加上舅母又风流,村里没人看得起舅舅。据说舅母的裤带可以向村里任何男人解。闲时,男人们就在南墙湾里探讨在舅母身上的感受。又据说,舅母老打舅舅,每次,她都将瘦小的舅舅摁在地上,压上自己碾盘一样的屁股,直压得舅舅呕呕大哭。但舅母也有舅母的好,舅母干活猛,每到秋收时,队长就指着成熟的麦地说,割一亩,给三个工。也就是说,割上一亩地,能挣三天的工分,舅母就能从半后晌一直割到次日上午。她一昼夜能割一亩五分地,就是说她一天能挣四天半的工分。舅母是村里挣工分最多的人。因为她的能干,每到秋上结算时,舅舅才能分到勉强能维持多半年的口粮。

舅舅爬起身,他啥也没问。何羽儿掏出狼肉,三个娃儿扑了过来。舅母抡起巴掌,只几下,就扇倒娃儿。娃儿们直了声嚎,他们的嚎像在呵气,没有声音。何羽儿想,真饿坏他们了。她取过切刀,切了几块狼肉,分给他们。三转儿接过自家的那块,一口吞了,又一把抢过哥的那块,风一样出去了。老二大哭,何羽儿又给他切了一块。

瞧,丢人显眼的。舅母叹道。

何羽儿没说啥。她不喜欢舅母。舅母的脸浮肿很厉害,因为她老趁舅舅外出时往家中引贼汉子,何羽儿最恶心她。某次过年,妈叫她去看舅舅,一进门,见炕上偎几个男人,舅母跟他们打闹着,没理睬何羽儿。自那后,何羽儿很少进舅舅家门。

何羽儿问舅舅,村里咋死了这么多人?库房里不是有粮吗?

那是战备粮。舅舅说。派民兵看呢。村里差不多的人家都死了人,全家死了的也有好几户,再这样,全村都没救了。舅母说,要死,都死光才好。她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何羽儿打个冷颤。怪怪地,她觉得舅母变了。以前舅母虽然很浪脏,身上却无这种阴冷味。她想,仇恨会叫人变恶的。

何羽儿给舅舅喂块狼肉,舅舅咕蠕着嘴。他的眼窝深枯枯的,眼珠儿瓷了似的。咕嚅了好一阵嘴,舅舅说,没救了。这日子,熬不到冬天了。

何羽儿说,麦子虽没成熟,也有些面仁了,偷些来,吃呀。舅母一听,慌慌地四下里望,说,你快别胡说,你不知道,谁偷青,打死白打死。山洼里的那些尸体,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叫打死的。

舅舅说,丫头,你弄些水,把这肉多煮煮,我咋嚼不动?何羽儿应一声,她到外面弄些麦草,一揭锅盖,却发现锅里已长了绿毛。那股熟悉的恶臭扑了来。一扭头,舅母正阴阴地望她。她忙捞过锅铲,铲了那些绿毛,才发现那发出恶臭的,是几块肉,就奇怪,他们哪来的肉?听得舅舅解释道,是和尚送来的羊肉。何羽儿忍了恶心,将那臭到极点的粘物铲入一个破脸盆。一根手指却突地跳入眼中,那指甲亮亮的,正朝她笑呢。

舅母讪讪地笑道,得生个法儿活呀。

何羽儿忍住恶心,洗了锅,添些水,煮了狼肉。她老觉得舅母的眼睛在她身上扫,她不敢回头。因为那神气,很像饿死鬼望蒸馍。她觉得很腻歪,入了几把火。她走出院门。三个娃儿正远远地望锅呢。她想,娃儿毕竟是娃儿,等肚里有些食,就欢势了。忽然,却见三转儿偷眼望她,那神色,竟也和舅母一样。她不由一噤。

烟洞里的烟直直地升上了天空,升到高处,又散落下来。院里朦胧了好多。她觉得烟也有了同谋的味道,它们诡秘地向何羽儿漫来。梦幻感更浓了。

何羽儿又抱捆麦草,进了屋。舅舅问,她好吗?舅舅总用“她”代替“姐”。何羽儿嗯一声。入了几把火,锅里蒸气四溢了。火光从灶火里溢了出来。一见那火光,何羽儿有些好笑自己了。她想她真是神经过敏。果然,这样一想,就发现舅母的眼里只有感激,但舅母啥也没说。舅母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定然不想让何羽儿看到家的窘样。何羽儿很想说,这年成,都这样。但她知道,一说,舅母会难受的。她想,还是啥都别说的好。

煮了一阵,何羽儿用筷子戳戳狼肉,软和多了。她捞出一块,撕成一长长的丝儿,浇了热汤,问盐在哪儿?舅母说,不尝咸味半年多了。何羽儿端过碗,给舅舅喂。舅舅先喝了几口汤。这时,何羽儿忽然可怜舅舅了,因为她从舅舅脸上发现了母亲的影子。她心里腾起一股暖暖的东西。她夹起狼肉喂给舅舅。听得耳旁轰隆着,原来是舅母正举了勺子喝汤。娃儿们扑了来,舅母一推,娃儿们便跌到门处了。却没人哭,都爬起来望爹妈的嘴。何羽儿鼻子一酸。

吃了半碗,何羽儿说行了,别胀坏。她端过碗,朝娃儿们喊一声,他们便欢欢地扑了来。何羽儿一人一口地喂。她想,应该多带些狼肉的。

舅母说:丫头,别走了。黑里,我给你说些事。

何羽儿望望铺着一层灰土的炕,皱皱眉头。她说不了,妈会急的。其实来时妈说过,要是迟了,叫她明天来,千万别走夜路。何羽儿也不想走夜路。一想沿途的那些尸体,她就头皮发麻,但她也怕舅舅家的炕。

舅舅说,住下吧。夜里我给你讲你妈的事。说不定啥时候,我就到另一世了。

何羽儿也想,也好,就囫囵身子滚一夜吧。

2

白孤孤的月光从蒙了塑料纸的窗户里透进来,照着炕沿上的一溜人头。

舅母带了三转儿住里屋。里屋的炕上铺着麦草,舅母跟三转儿就在麦草里滚着。何羽儿很有些过意不去。

舅舅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像在说梦话。舅舅讲着妈妈的故事。有些,何羽儿听过。比如,妈是叫红军反了裹了去的。妈说死了好多人,人头跟滩上的乱石头一样滚着。妈说,马家骑兵爱砍人脑壳,他们吆了马,吼叫着而来,妈梦魇一样跑呀跑呀,身后密雨般的蹄声也梦魇一样裹了来。一个个人头飞了,它们边发出惊恐的叫,边在空中打着旋儿。它们大张着口,很想咬拿刀的人,但最后只咬了一嘴的沙石。后来,它们被吊在马屁股上,成了马家军功劳薄上的一个道儿。

舅舅说,你妈跑呀跑呀,跑不脱那梦魇。刀子们呼啸着。后来,妈身边的男兵们的脑袋都飞了,女兵们被赶到一处大院里。那狞笑的男人中,就有你妈后来的丈夫。当时,他是骑兵营长。几年后,他成了骑兵团长。他带了自己的那团人马,和当着军医的妈,一起去砍日本鬼子的脑壳。他们砍了好些东洋人的脑壳,自家人的脑壳也叫东洋人砍着。

后来呢?舅舅叹息道。妈当了俘虏。

妈没说过她后来的故事。

村里人都知道她后来的故事,可何羽儿不知道。

何羽儿知道,妈不想揭那伤口。

舅舅说,不说了。屋里就寂了。

白孤孤的月光照进屋里。照着炕沿上的一溜脑袋。

何羽儿像在做梦。

3

里屋里响着吃蚕豆的声音,在夜空里很瘆人。何羽儿没有睡意。舅舅空空洞洞的话还在心头响。月光照着舅舅的脸,舅舅在拌着嘴。他在吃着月光。月光的味道定然很美,舅舅一脸幸福。只是那拌嘴声很响,有种怪怪的味道。娃儿们都睡了,但何羽儿却觉得他们都眯缝着眼望她。远处传来狼和野狗咬战的声音,闹嚷嚷的,也很响。

舅母仍吃着蚕豆,壳迸壳迸的。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蚕豆?好久没吃蚕豆了。记得,前些年,她领了琼,老是去偷队里的蚕豆种子。他们会弄堆麦草,找个铁丝,穿了蚕豆。那些蚕豆在地里睡了多时,已跟软馍一样了,铁丝从这头一捅,就会从另一头钻出来。他们就举了那蚕豆串,放火上烤。烤一阵,那股香味就进了脑子。琼的口水也就出来了。何羽儿就一粒一粒地分,你一颗,我一颗。要是最后剩下一颗,她就一口咬成两半,琼一半,她一半。只有在队里分红之后,她才能吃到炒得干干的蚕豆。记得那味道很香。一听舅母吃蚕豆,何羽儿的口水就下来了。

她想,舅母真贪心,只顾自己吃,连舅舅也不管了。

忽听得舅母叫了一声,何羽儿――,何羽儿――。何羽儿想,要是舅母知道她在偷听,会难堪的,就没有应声。

唏嗦声从里屋响起了。踢踏声出了里屋。何羽儿很好奇,就眯缝了眼。月光下望去,舅母正往嘴里放的,竟是个手指样的东西。何羽儿心一紧。舅母慢慢飘向娃儿们,她张了口,往娃儿们脸上呵气。她长长地吸了气,慢慢地哈出。何羽儿知道她在给娃儿们喷精气。有时,村里娃儿病得很重吃不下饭时,当娘的就会在娃儿熟睡时,给娃儿一口口喷气,就能将妈的精气传给娃儿。有时,人们困到沙漠里时,两人也这样口对口呼吸,你呼我吸,就能活很长的时间。何羽儿想,舅母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呢。

舅母喷了一阵气,又进了里屋,很快又出了里屋。月光照着她的脸,白白的有种阴气。何羽儿见舅母脸上的肿消了,显得很受看。她想,怪不得村里男人爱粘她,她也是美人哩。却见舅母阴阴地望她,何羽儿吃了一惊,也这才发现舅母手里提着一个姜锤石头。那尖尖的石头发出蓝幽幽的光,仿佛一团燃烧的鬼火。何羽儿见过鬼火,蓝幽幽的,一丝一丝舔着天空,那模样,跟风中飞舞的驼毛相若。舅母慢慢地走来,影子般悄无声息。舅舅的拌嘴声没了,想来他已吃饱了月光。月光仍一晕晕荡进窗里,传递着一种阴阴的讯息。舅母的眼睛也放出蓝幽幽的光,何羽儿不怕舅母,却怕那蓝幽幽的光。她屏了息,极力叮嘱自己别怕。她悄悄动动手指,发现它们还自如着,放心了。

舅母的身影很高大,何羽儿知道是自己睡倒的缘由。要是她站起来,舅母也不过是平常的身坯。她想,舅母为啥这样做呢?但答案明摆着。舅母的脸上写着犹豫,她定然也在斗争着自己。她知道舅母不喜欢她,但舅母毕竟是舅母,何况她是给她家送狼肉来的。听得舅舅翻了个身,她知道舅舅醒着。听得舅舅悄声问,你真胡来?舅母没答话。舅舅就啥话也不说了。何羽儿想,要是舅舅没醒来多好,他没醒,自己还有舅舅;他一醒,这一生她就再也没舅舅了。听得舅舅又说,不要叫丫头受疼。何羽儿想,他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外甥女儿。又想,他们为啥不想想自己睡没睡着?忽然,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家脖子里已多了道绳子,一端在舅舅手里,另一端在三个娃儿手里。他们屏了息,他们时刻准备着。要是一见她醒来,他们定然会用力的。何羽儿想,三个娃儿也没救了。她这才明白,舅母方才的那阵呵气,定然是在叫醒娃儿们。

舅母举了石头,她举得很高,她憋着气,这样她可以使出更多的力气。舅母的眼睛睁得很圆很大。何羽儿记得,她的眼睛本来只肿成个缝儿的呀。看来,一切都是迷惑她的。夜空里忽然显出一些陌生的面孔,都在朝她笑。何羽儿明白了,他们定然也死在舅母的姜捶石头下了。她想,怪不得别人家死了那么多人,舅舅家却只少了一个娃儿。她忽然明白了,那些死去的男人,定然是舅母的相好。他们被舅母哄上床后,就在姜锤石头的呼啸中进了阴司。他们都是风流鬼。他们睁了色迷迷的眼睛望何羽儿。他们或是想找替身,或是在等何羽儿进入他们的世界后再强暴她。这一想,屋里竟多了好些人,他们都举着姜锤石头。何羽儿发现,自己已陷入了包围。

那姜锤石头缓缓落下了,曳着风声。那本来很快的速度在何羽儿眼里像高速摄影机一样缓慢,那本来很轻的风也怒涛般吼了。男人们都在喊加油。他们龇着黄牙,喷着臭气;他们大睁着流着脓血的眼。他们知道何羽儿醒着,他们挤眉弄眼地提醒舅母。舅母却不动神色地将那石头砸下。何羽儿本可以抽出手,她一下就会抓住舅母的手腕,再一扭,就会折断它。她相信舅母的手腕会发出劈柴般的声响,跟黑乌鸦的叫声一样充满整个屋子。她觉出,颈部那道绳子正蓄势待勒,它像胀满了内力的蟒蛇一样颤动着。何羽儿觉出了扯绳者的兴奋和紧张。他们定然垂涎何羽儿那身处女的嫩肉,他们已经吃腻了老男人的粗皮老肉。他们对送上门来的细皮嫩肉流着口水。他们可不管她是外甥还是表姐,她只是一嘴可口的肉。她的乳房跟驼峰一样鲜嫩,她的手脚跟熊掌一样瓷实,她的脂肪跟酥油一样香美,她的舌头跟口条一样妙不可言。要是加一点“十三香”之类的调料,味道就更可观了。何羽儿甚至看到他们流溢着油水的嘴正嚼着自己的肉,她的手指被舅母当成了蚕豆嚼得壳迸直响。舅母的脸上流光溢彩美丽无比,她那性感的嘴唇拌动出十足的风韵,令那些风流鬼们越加垂涎三尺。他们轻歌曼舞着,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姜锤石头仍在缓缓下落,拽动的风声胀满了天空。蓝幽幽的光四下里乱窜,很像漫山遍野的老鼠在磨牙。舅舅的心跳泄洪般喧嚣。待那石头快要吻到何羽儿的头时,听得舅母低哮了一声:“死吧,你!”舅母期待着石头下爆出的沉闷动静。以前,那动静或钝或脆或大或小或高或低,这要看石头着处的胖瘦和范围而定。要是发出噗哧一声,说明那食物是个肉头胖子,或是着石处正在鼻头上――有时,那惯于捣姜的石头会砸出四溢的鼻涕,这当然是很恶心的事。要是石头发出脆和欢快的叫声,说明那食物是个瘦子,或是石头正中前额――有时,用力过猛砸塌前额,脑浆要是四溢就太暴殄天物了。要知道,脑浆是人身上最有营养价值的东西。三转儿最爱吃眼珠和脑子,每到锅中热气大冒时,他就首先扑了上去,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抠下眼睛和周围的一大团肉。眼珠是黑的,包眼珠的却是灰澄澄的白,咬来,都是瓷瓷的香。唯有咬眼珠时,苦水稍有点苦,但那香总会淹了苦味,就像太阳总会吹散乌云一样。舅母希望这次听到一声脆锐响,因为老伴说别叫丫头受疼。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不希望自家的外甥女儿受太多的疼痛。她当然希望那石头击中天门脸或是太阳穴,那儿要是着了一下,人就会晕过去或是死去的。她跟专职的刽子手一样,熟悉所有的关窍。她当然希望听到锐响。

没想到的是,她却听到了一声闷响。从质感上感觉,跟砸到肚皮一样。她当然很吃惊。只是她的吃惊叫月夜贪污了,何羽儿看不太清楚。

舅母吃惊地发现,何羽儿正望着她。她不知道那一石头落在何处。从质感上,她怀疑石头落在了枕头上,但何羽儿正枕着枕头。

舅母发出一声怪叫。她再也不怕吵醒谁了。她疯了似的抡那石头。每次,都觉得砸在了枕头上,但那枕头,明明是在何羽儿的头下呀。

舅母终于累了。

她扔下石头,逃进厨房。很快,她舞个切刀扑出。她叫,你们等啥,叫她走了,你们还想活不?从她的语气上听出,她不仅仅是想食物了,她更想灭口。

切刀曳风声很利。很难相信,昼里看来那么弱的舅母,竟能使出密雨般的刀法。想来是她剁饺子馅时炼就的。但怪的是,那切刀砍中的,仍是枕头。枕芯里的麦草飞了出来,像蜻蜓一样在屋里飞窜。

扯紧绳子,舅母叫。

何羽儿觉得颈中的绳子紧了。她怕动作稍慢着了道儿,就倏地扯了绳子,起身去了院里。她的动作很快,她到了院里时,舅母仍在砍枕头。

舅舅和娃儿们没有松手,就都到院里了。何羽儿很厌恶他们,使个手法,手中的绳子和坠物就成了流星锤。她觉得那流星锤很轻,就想,他们真饿坏了。

舅母扔下切刀,大哭。丫头呀,我们也想活呀!

她一哭,舅舅和娃儿们都松了手。他们像黑鸟一样四下里飞去。

娃儿们也厉厉地哭了。

一个黑影滚了来,跪在何羽儿面前,是舅舅。

舅舅噢噢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