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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

陈茜

英文

1

“师妹,来,快帮我一起瞅瞅,这里边有啥宝贝东西。”

眼镜黄抱着一个大纸箱,走进我的工作室。

我看着那个风尘扑扑的旧纸箱,忙不迭戴上口罩,“别往裱画台上放!太脏,先搁地下。”

眼镜黄也不介意我语调里的嫌弃,直接熟门熟路找了把美工刀,弯腰划开纸箱外的封箱带,“昨天赶古玩早市,直接整箱两千块拿下来了。老板说是以前哪个私人博物馆倒闭后流出来的馆藏。”

“你也好歹是经常跑保利拍卖的高端玩家,”我摇头,“怎么还像个票友似的,老想着捡漏。”

眼镜黄算是我的师兄。一副深色玳瑁框眼镜从学生时代不离身,人送外号眼镜黄。

我俩都毕业于某校文博系。他算是个爱好古董文物的富二代小开,常年流连于书画拍卖场和收藏家圈子,靠倒买转手赚些零花钱。我则继承学家,开了个私人古籍书画修复工作室。眼镜黄经常带着他的所谓“战胜品”跑来找我——有些残损书画,经修复后,市场价格能翻上数倍。他也算我这小工作室的一个大客户。

腾起一逢陈年老灰后,眼镜黄带来的箱子里露出层层叠叠的线装书、卷轴。

吐槽归吐槽,我也忍不住好奇探身张望。

“不是嫌脏么。”他见我探头探脑的样子,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个位置——半小时后,我俩灰头土脸盘腿坐在地上。

“好像没啥有趣东西。”眼镜黄叹道。

纸箱里的东西已被清理、分类成了好几堆:一套残缺的线装书族谱、一些最常见的石印典籍,如《千家诗》《笠翁对韵》之类。还有几册唱本小说。卷轴画展开后,是些出自不知名画手的山水小品或岁未清供图,笔法粗陋笨拙,也不值一提。

箱底还有两块窗棂木雕残片,要是品相完美,民俗收藏家可能对此有兴趣。可惜它们似乎经历过火灾,黑黝黝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图案颜色。

这些东西,在专项研究者的眼里可能也算是些史料,但对我和眼镜黄来说,确实没啥意思。

“亏了吧。”我笑他。

其实也知道,这千把块钱对眼镜黄来说不是事儿。

他扶着膝盖站起来,“算了算了。洗个手,咱们吃饭去吧。”

“你请。”我说,指指工作室地板上的一团纷乱,“自己收拾回去。”

“我请。”眼镜黄挠头认输。

这时厨房的蒸煮定时器响了,我走进去关电源。重新回到工作室前厅,发现眼镜黄又蹲了回去,正打量一个掀开的纸包。

“这东西,画风还挺特别的。”他说,“原本夹在那堆旧书里,刚才掉出来了。”

我过去一看,是张画。不知何故被撕得粉碎,又被仔细包了起来。每张残片都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从粗矿线条和俗丽的平涂色块看,应该是张年画。

“有没有兴趣拼起来看看?”眼镜黄问。

“哪有这么闲。”我耸肩。从箱子其它东西的档次看,这张年画估计也是50年代的普通民用物件。

“我按修复时间付钱不行么。”眼镜黄斜眼笑,他用随身携带的尖头镊子夹起一张纸片,举到我面前,“不觉得这只手很有意思么?”

残片上正好绘有一只孩童的、短胖的小手。

我一愣。画面中白胖小手掌心有什么东西,我弯腰仔细辩识,居然像是一只眼睛?我又动手翻检其它残片,找到了荷花、牡丹等吉祥纹样的局部。这确实应该是一张年画。中国传说里有手里长着眼睛的儿童吉神?我对鬼神民俗题材一直挺有兴趣,也从未听说过存在类似的题材。

“确实有点意思。”我说,“这活儿我接了。”

 

2

过了几天,正好完成一张十米长手卷的繁复修复项目。为了调剂一下工作节奏,我便着手开始拼眼镜黄拿来的年画碎片。

这项工作对于一个书画修复熟手来说,难度基本为零。仅仅一个晚上,整幅年画的图案便随着残片的归位渐渐初具雏形。是十分常见的江南民俗画传统母题:一个坐在莲叶上、手持藕节和硕大红色莲花的胖娃娃。

将最后一块面部碎片凑回画面后,我瞪着裱画案上的工作成果,不由得怔了半晌。随即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眼镜黄发了过去:“真给你捡着漏了。”

年画上的娃娃,她的面孔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左手向前平展,掌心镶嵌着一只杏仁眼。

我将台面下透光台调到最亮,确认年画娃娃脸部并没有五官轮廓的勾线淹没在涂色颜料下。这不是张未完成的作品。中国传统年画绝大部分由固定程序的图案元素组合而成,并不是展示画师独特创意的艺术品。无脸女孩,我盯着她掌心的眼睛,描绘它的技巧简单到近于粗笨,两道曲线勾出一只细长的杏眼,墨色瞳仁直勾勾盯着我。我忍不住莫名打了个哆嗦,很难想像几十年前的普通百姓会乐于购买这样一张令人背后发毛的年画。

眼镜黄的信息回得飞快:“还真是没见过。明天我再找朋友鉴定下这东西的来历。”

过了几分钟他又补一句:“这东西看着是不是——有点邪。你自己注意点儿。”

我耸肩——干我们这行的要有鬼神的忌讳,哪儿还能开张。毕竟天天接触的全是前人的遗物。没理他这茬儿,我顺口问:“这图介意我放自己博客里么?”

“没问题。”

眼镜黄也知道,我有个十多万粉丝的博客帐号,经常发一些正在修复的古物图片——当然也是在经过委托人允许后。这个博客一方面能起到工作室广告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满足公众对古物修复业的好奇心。我一直很花费些心思去打理,像无脸女孩年画这样罕见又透着诡异的物件,自然是极好的素材。

编辑修图后,我点击发布更新了博客。夜已深,将拼合完毕的年画绷在裱墙上,无脸女孩掌心眼睛的神色似乎都柔和了一些。

“不客气。”我冲她笑笑:能从碎片回复到完整状态,这小姑娘应该也是高兴的罢。

收拾完修复工具,我离开工作室。

万万没料到的是,这张图片深夜被一些猎奇网红大号转播了。第二天起床打开手机,我发现自己的博客居然有了近百万的阅读量,并引来一位不速之客。

 

3

“宋——老师?”来者站在门口,犹疑着开口。

“不用叫我老师,小宋就行。”我笑。

大部分初次来访者都会惊异于我的年轻或性别,他们印象中的文物修复师应该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小宋啊,我是为那张年画儿来的。昨天也打电话和你说过了。”老太太回过神来,直奔主题。

她年近八旬,说话声音尖细单薄,面部皱缩如胡桃,顶一头雪白而浓密的齐肩短发。身形佝偻,提着个购物袋,一身鲜艳肥大的运动衫,像是年轻子女淘汰下的旧衣。整体打理得还算整洁,但看上去更像个出现在菜市的主妇,而不是个书画收藏家。

前几天博客爆红之后,我接到不少询问关于无脸女孩年画的电话私信。大部分我都直接转给了眼镜黄。而这位老太太的请求十分特殊:在电话中,她强烈要求上门亲眼看一看赵桥村年画。

发现年画的箱子里的族谱,正是来自赵桥村。这点除了我和眼镜黄,无人知晓。从老太太对那张年画的称呼看,应该对它的来历有点了解。而面对我的好奇追问,老太太不肯再进一步透露信息,除非让她来工作室亲眼确认。

我和眼镜黄商议了下,都觉得值得接待。他这两天也去咨询了不少艺术史、民俗学方面的专家,皆一无所获。

“进来聊吧,画也不是我的,只是在我这边暂存着修复。”我说,略略侧身,将她让进工作室,“您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替您联系画主。”

没走几步,老太太便瞟到了裱墙上的无脸女孩年画。那一瞬间,她如遭雷击,站定在原地,背影激动得甚至微微发抖。我倒一时间颇有些担心:老人家年事已高,可别犯了心脏病。

“就是她。”她缓步走近裱墙,轻声呢喃,同时伸出一支青筋暴露的手,似乎想抚摸年画。我刚想出言阻止——老太太忽地回神,触电般地缩回手。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扭头看我:“小宋,这张画,多少钱我都要了。开个价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阿姨,这画不是我的,我也没开价的资格。原主不一定想转让,人家是收藏家,不差钱。咱们先聊聊。”

老太太的脸垮下来,呐呐着一时有些无措。

我转身去厨房,用马克杯泡了热茶端出来,“阿姨,咱们先不急。画主是我的朋友,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要是这画和您有私人因缘或什么特殊情况,转让给您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画啊,我差不多有60年没见过了。”老太太抱着杯子,沉默良久后,轻声说了句。

果然有故事。

“我以前也是赵桥村的,那是浙南山区里一个小村子。”她又双眼放空了一会儿,“那时还没公家的小学,村里的娃全是教书先生教的。那年头,乡下人不重视教育,上个学也就是图能写个自己名字,记个帐。但那先生性子古板,天天去田头捉小孩子回学校念书,念得不好还要打手心。结果费力不讨好,村里人背后嚼舌根,都不喜欢他。他自己讨媳妇后一直没孩子,直到快六十岁了,才生了个女儿。那女孩儿特别伶俐,五六岁就能写春联、描年画,小嘴也特别会说,偶尔被她爹妈抱到晒谷场上,大人都不敢逗,说不过她。可惜命太苦,后来稍大一点,也放在私塾里跟着一块儿上学。结果班里孩子联合起来欺负她,好端端一个活泼聪明的孩子,没几年就跳河死了。”

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校园霸凌最近几年媒体上时有听闻,没想到这罪恶也是“古已有之”。

“欺负一个小女孩子,就没人管管么。”我问。

“那些孩子们精得很,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老太太苦笑,“他们也不打她,也不骂她。就是假装没她这个人的存在。整个班上没人和她说话,遇到她就像没看到似的。连她碰过的东西,其它孩子都一脸嫌弃地不再去动。那年头的家长心思糙,教书先生压根儿没发现自己女儿被欺负了,反而觉得孩子变得又乖又听话,挺好的。直到女儿跳河死了,才悔不当初。可是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说到这里,又沉默下去。

真可怜。我内心叹息,想起了学生时代,班上被霸陵的那些眼神瑟缩的孩子。未成年人的残忍经常毫无理性可言。

可这早夭的孩子,和无脸女孩年画,又有什么联系呢?我小心翼翼接了句:“这女孩儿是您——幼时的玩伴?”

“哪儿能呢。她的故事,我也是听说的。”她苦笑,“我出生时,她已经死了好多年。村里要毁她的庙时,几个多嘴的闲汉才把这些事私下传开。”

还给小姑娘立个庙,听起来赵桥村人还有点儿良心。可修了庙又要毁掉是怎么回事,听上去背后有更多隐情。我不由得身体前倾。

老太太长叹一声,摇头,“那女孩儿是大年二十九晚上跳的河。教书先生一开始以为只是意外溺水,哭天喊地一阵后找木匠要了口薄皮小棺材,将女儿拖到后山埋了。村里人都没人来搭把手帮个忙。第二天,他整理女儿的遗物,结果发现几十张年画,画上的女娃娃可吓人了,没有脸,手掌上倒有只眼睛。”

我不由得侧头去看裱墙。

“对,那张画应该就是那女孩儿留下的。她被同龄人不放在眼里,说的话没人听,做的事没人看,可不相当于没有脸么。她反复画没有脸的年画娃娃,是私底下出口恶气罢。”老太太说,“教书先生估计是怕睹物伤心,将这些画都打包扔进了村口的垃圾场。村里小孩子去翻捡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等看清了那些年画上的娃娃没脸,都觉得不吉利,全又扔了。”

“真不是东西。”我愤然道。原本看无脸女孩年画,只觉得诡异,现在知道了背后的故事,简直有些胸闷。

“小宋啊,你是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那女孩儿也不是好欺负的。”老太太突然轻笑起来,“还是有个孩子,捡了张画回家贴在了猪圈上,应该是想再继续侮辱女孩儿。”

老太太嘴唇动了动,“结果,他原本瘫在炕上十几年的爷爷,居然没几天能下地自己走了。”

我听得直眨眼。

“全村都轰动了。不知道谁说,可能是年画的作用,村民全跑去垃圾场,从积雪下面把那几十张画全翻出来,回家贴上了。”老太太说,“有个得天花眼看要咽气的孩子,也熬过来了。”

“这下,无脸娃娃年画能救命的事可算坐实了。后来,村里有五六个人都靠她的画又活了几年。”老太太嘴角一扯,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村里人还在祠堂边给她专门修了个庙,还塑了像,香火不断。那个像就按画上塑的,没有脸。”

“倒是以德报怨了。”我说。心里有些憋屈,替那女孩子感到不值:那些拿石头敲你的村民,有什么好救的?

“报什么呀。”老太太说。

我扬眉。

她盯着我的眼睛,“凡是靠年画续命的人,没过几年,他们就开始耳朵也聋了,眼睛也看不见了,鼻子闻不到,嘴巴尝不出味道。五官统统像是摆设,没多久也就死了。”

我脖子后吹过了一阵凉风,硬硬把那句“活该”咽了回去。

真是个不错的民间传奇故事——等等,现在这张带有诅咒的年画可是贴在我的工作室里了。我向裱画板望去,半开玩笑地心内默念:小姑娘你可得看清楚啊!我和那些混帐村民可没关系。

“听上去,这种年画还挺不吉利的。”定了定神,我开口问,“可您现在想要这张画——?”

无论老太太的故事真实性有几分,她对这张画的渴求心情显然是实打实的。

“发现年画其实带有诅咒后,村里人把她的塑像和画全烧掉了,绝口不提,只留下一些传闻。我今年快八十了,要不是孙子被查出来癌症,我也不会再想起来这件事。”老太太说。

我内心一震,“对不起——”

“医生说我孙子的癌很少见,医院没什么办法。大概还只有半年好活。我儿子儿媳都已经急疯了。”老太太说,她语音开始颤抖,“我知道无脸娃娃的年画只能借几年命,但能有多几年也是好的。现在科学发达,没准再过几年他的病就能治了呢。我孙子才六岁啊。从网上看到你这边有这张画——”

话说到这里,她眼圈早已红了。我自然不会嘲笑她一边求索着民间传说里冤鬼诅咒的功效,一边指望着现代医学。

人到了某些绝望的境地,是没资格挑救命稻草的。

似乎除了把那张年画立即揭下来给老太太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知道眼镜黄不会真的在意的——只要留个扫描件当资料即可。我和他十几年的交情,这点主还是能做得了的。我用一支长而薄的竹刀,将裱墙上的年画沿四周划一圈,手起画落,利落卷起。

送佛送到西,我还附赠一个画筒,将老太太送出了门。

 

4

眼镜黄听到我将年画原件当场直接给了,啧啧摇头:“你们女人呐,就是同情心过盛。”

我翻了个白眼,提筷子捅破流沙包子,“这笔买卖也不亏吧,也算替你积德,有啥可抱怨的。”

我俩在一家熟识的粤菜点心馆里碰头。那天前脚送走老太太,后脚我的银行帐户多了一笔汇款,数额不大不小,基本等值于那张年画上拍卖市场的价。落款留言只有一句“感谢好心人。”我转手就直接给了眼镜黄,并打电话向他转述了整个故事,感叹原来无脸娃娃年画背后还有这么个凄凉的民间故事。

次日,眼镜黄约我吃饭,说要好好谈谈这事。

“钱是小事,你好歹也算是个搞字画鉴定的,听啥信啥,以后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眼镜黄说,“我托朋友从那个汇款帐号查到了老太太的身份。她叫李福梅。她们这代人出生时还没完整的档案系统,据她自报的信息登记,出生于1943年的浙南赵桥村。”

我突然意识到,那天老太太来访时,居然没说过自己的名字。

眼镜黄划开手机,继续冲我念资料,“62年,她与一个姓刘的工程师结婚,育有两女一子。她口中患病的是次女的儿子,今年六岁,得的是印戒细胞晚期癌症。在市儿童医院建病历档,我咨询过医生朋友,确实是时日无多的不治之症。”

“听上去她没撒慌。”我皱眉,“问题在哪里?”

“问题在赵桥村。”眼镜黄说,将他的手机递过给我,界面是国立地方志电子检索系统,“我查了县志,这个村子在55年毁于大火。村民二百多人无一幸免。且据县志记载,赵桥村是单姓村,只有三户外姓,里面没有姓李的。来拜访你的那位李福梅老太太,为什么要冒充赵桥村民,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我瞪着县志上那条记录,半晌出不了声。一时间莫名又想起,那天开箱时,两块带着烧灼痕迹的雕花窗框。

“你的意思是,李福梅编造了整个关于赵桥村被凌霸自杀女孩的故事,好跑我这儿来,以市场价骗走那张无脸娃娃年画?”我有点迷惑,“可她孙子的病又是真的。她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为什么舍得花几万块钱,铁了心要把那张年画搞到手?”

“我觉得她关于那张年画,肯定还有什么事没说。”眼镜黄说,“她今天早上买了火车票,独自去赵桥村旧址了。你有没有兴趣去浙南小山村来个二日游?”

“你为什么这么上心?”我问。

眼镜黄虽挺爱管闲事,但平日里好奇心也绝没这么强烈,会乐意为了张几万块的年画出次远门。

“那张画的事总感觉太邪。咱们都算沾过手的人,不搞清楚,我心里有点不得劲。”眼镜黄说,隔着衬衫摸摸脖子上挂的玉佛。

我想起来了,他还挺传统,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都信个几分。

 

5

车窗外划过一块块界线分明的绿色田野。春天刚过了大半,还有些零星的开花油菜在风中摇晃。

我坐在眼镜黄那辆专门用来跑乡下收货的厢式小货车里,有些晕晕欲睡。一路上,眼镜黄管开车,我带了个笔记本电脑,企图追索更多关于无脸娃娃年画的史料痕迹。出人意料的是,关于赵桥村那个教书先生女儿的故事,很可能是真实的。据民俗资料记载,浙南一带,不少乡野小庙都有“无脸仙姑”的牌位,用来替病人祈求好运,还发展出了专门的祭奠仪式。从修庙的时间判断,可能正是起源于赵桥村被烧毁前。

车行入山,国道被石子小路代替,很快变得颠簸,GPS导航信号也时断时续。我们几次不得不停车问路,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听说我们要找赵桥村,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都荒了不知道多少年哩,你们俩小伢子去那鬼地方干什么。里面早没人了,明年修水坝那块地都要被淹了。”

我们只得谎称是美术生,要找个荒村写生。老人们替我们指路,临别又加了一句:“看到村里的破庙可别进去。有蛇。”

“有意思。”眼镜黄嘟哝着重新发动汽车,“看上去邻近村子的人也都知道,赵桥村不简单。”

随着暮色四沉,我心里升起一丝寒意。一个备受欺凌投河自尽的女孩,一个被大火夷为平地的山村,实在令人很难不联想到某些黑暗的事情。虽说这些事已发生在半个世纪前,那张由我亲手拼接起的年画与神秘来访的老太太,似乎又使一切沉渣泛起。

抵达赵桥村时,正好临近午夜。四周夜色如墨。车前灯扫到村前荒草地上两条新鲜的车辙,是李福梅留下的。她开来的是一辆临时租来的灰色大众。眼镜黄将我们的厢式车别着大众车的车头停下,我忍不住笑他,这么损的招数是和谁学来的。

“你是舒舒服服坐在城里修书补画的,我们在下乡收东西什么流氓招数没见过。”眼镜黄从车后座找出一支双节棍在手里掂了掂,“跟紧我,别乱跑。”

“借我八个胆子也不敢乱跑啊。”我举着一支沉甸甸的工业手电,照向前方。赵桥村村口牌楼居然还在,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气派。

野草已覆满了每一寸土地,李福梅留下的足迹清晰可辩。我们跟着她的脚印一路前进,电筒光柱扫去,村里的房子大部分都只剩下了黑漆漆的骨架,可见当年火灾之惨烈。不知何时,开始起了浓重的夜雾,待我们抵达村庄中央的晒谷场与祠堂时,几乎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无脸仙姑的小庙就立在祠堂左侧,似乎是整座废弃村庄里唯一的完好的建筑。我和眼镜黄站在黑洞洞的庙门前,都有点踌躇。环境对人的影响力真是不可忽视,坐在闹市区阳光明媚的工作室里,无脸娃娃的故事也只不过是个略带诡异的民间传说。而深更半夜站在一座古村废庙前,我想起自己身上连张山寨护身符也没有。

“李福梅老太太~你在里面么?”眼镜黄用双节棍敲了敲小庙的门廊柱,高声喊道。

门里悄无声息。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按理说,李福梅千里迢迢跑来赵桥村,来拜的就是无脸仙姑。我不禁冒出些更为现实主义的担心:这老太太不会体力不支晕倒在这村子里哪个角落了吧?

“进去看看?”眼镜黄说。

我点头。两人一起跨进了小庙的门槛。

 

6

小庙居然还附着一个宽敞的前院。石板地板干净整洁,在月光下能看到一溜被精心打理过的盆栽花草。我脑子里蹦出“别有洞天”四个大字,鼻端闻到隐隐的香烛味儿。隔着影壁,能听到里面有说话声,还有微弱的灯光透出。听声音像是几个中老年男人,还带着浓重乡音。

这哪像一个已经废弃半个世纪的破庙,我颈子后的汗毛嗖地全竖了起来。

事情显然已经逸出了常理的范围。眼镜黄倒依然挺镇定,冲我做个手势,示意他打算绕过影壁去探个究竟。我在好奇心与摇摇欲坠的唯物主义信仰之间纠结了几秒,还是跟上了。

毕竟,来都来了。

庙前小院中庭围坐着六个男人,脸色黝黑粗糙,穿着深色粗布大褂,肥大的裤管挽起,露出青筋暴出的脚踝。

其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爹看上去像是领头的,说得口沫横飞:“那些画统统得缴上来!小伢子的事儿你们敢说自己管不了?”

另一个干瘦汉子在边上捧脚:“村长说得对,留在那些糊涂蛋手里能起什么作用,谁家没个生死病死的,晚几年见阎王又能顶个卵用。拿出来给村子往上面通点路子,过几年每家每户都能盖个楼。”

“还是先问问娘娘。”一个声音尖细如女人的胖子说,住身边的荷花缸子边沿敲了敲烟杆儿,语调里带着阴阳怪气,“娘娘乐意加持的话,那画儿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和眼镜黄蹲在墙边树影里。显然眼前所看到的场景,正是多年前村里几个能说上话的,在私下商议如何处置女孩儿留下的画。

“真恶心。无脸仙姑要真有灵,该统统给他们一个教训。”我悄声评价,他们并未起半点儿反省的心思,反而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拿无脸娃娃的年画牟利。眼镜黄也呸了声,表示了他的鄙夷之情。

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字面意义上“活见鬼”的经历,并未给当时的我们带来多少恐慌心理。也许是直觉无脸娃娃生前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儿,不会存有害人的心思。

村长和他的帮闲们争论不休,声音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中,小院中薄雾涌起,我们眼前的景象亦随之变换。村长死死捏着一叠花纸,仓皇地站在无脸仙姑神像前。外面传来阵阵粗野的骂声:“把画还回来!否则烧了你家房子!”“烧他娘的,他当村长这么些年黑了多少东西,无脸仙姑是帮我们讨回公道!”

从墙头不断探出摇动的火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呐。”我愉快地点评道,感觉在看一幕好戏,“这村长想得倒美,算是踢翻了炸药桶。”

“最后整个村子都烧了。”眼镜黄轻声说。我们眼前飘过夹着火星的黑灰,外面烈焰四起。尖叫声,人群奔逃,哭喊声杂成一片。

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想到那些在烈焰中挣扎中的村民,虽说知道他们自有取死之道,我仍不由得蜷缩起脚趾。

“你是故意的么?”眼镜黄转身问。

我们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瘦瘦小小,脑侧扎着两个枯黄细幼的小辫儿。面容清秀,有双细长的、黑沉沉的眼睛,神情严肃得很,不见半点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女孩穿一身华丽的锦缎衣袍,满是彩绣——我突然意识到她是谁,她就是无脸仙姑。

“我不是故意的。”她说,“我活着时他们看不到我。我只想是做一点好事,让他们看到我。”

“可他们不值得。”我说。

小姑娘垂下头,不说话。

眼镜黄蹲下身子,“天道好轮回,欺负你的人都已经得到了报应。你不是故意的,就算是老天替你干的,他们活该。一切都过去了,也放我们出去罢。”

浓雾再次涌起。

 

7

我们在无脸仙姑的神像前找到了李福梅老太太。

她跪在神像前,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呆滞的状态。眼镜黄将她背回车上,缓了半天,老太太才回过神来。

“老人家,你胆子可真够大的。”眼镜黄摇头。

“她不会故意害我的,但对你们就说不准了。”李福梅抬起哆哆嗦嗦的手擦嘴角,“我是她小时候唯一的朋友。”

我和眼镜黄诧异对视。

“对不起,骗了你们。小荷死前,我会私下偷偷和她说些话。那女孩儿叫小荷。但我也没能发现她抱了想死的心。后来她留下的年画能治病延年,为了抢那些画,整个村子都烧了。只有几家人逃出来,这一辈子,我几乎没回头想过那些事。”李福梅说,“直到我孙子病了。我只能骗你们这画上有诅咒,否则你不会把它轻易送给我。”

我肚子里暗骂一声,这老太太可真够小人之心的。

“但我还是得来问一声小荷,现在用那张画是不是安全。”老人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她怨气这么大,把整个村子都烧掉了。我害怕,但跪了一晚上,她也没理我。我又怕她显灵,又怕她不在了——”

“那不是她故意挑拨的。烧村子的事别赖到她头上。”眼镜黄没好气地打断对方的叨叨,“你爱用就用,那年画我们说送给你了,也不会反悔。”

李福梅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再说什么。

回程路上,我们一路沉默。

 

尾声

 

后来很长一段时,我都没再关注无脸娃娃年画的事。

对于心思弯弯绕的李福梅,我既有些同情,又带着些厌恶。她弄到手的年画到底有没有效果,我并不是很关心。倒是眼镜黄,事隔半年后,专程来找我,说李福梅的孙子病情突然好转,但是——他顿了顿。

“别卖关子了,说下去。”我捅了他一下。

“癌症痊愈后,那孩子的视力、听觉,嗅觉都莫名严重衰退了。”他眨眼,“现代医学无法解释。”

“不是说那年画上其实没有诅咒么?”我奇道。

“后来我托人打听了下,那孩子平时在学校里很爱欺负人。”眼镜黄笑笑。

我一时默然,随后叹道,“总比死了好,也算捡回条命吧。”

这年的中元节晚上,我正巧路过法华寺。本来从不进庙的我,突然起意,进去花二十元点了一盏荷花灯。

看着它在河面上慢慢飘远,我笨拙地双手合十,希望那个叫小荷的女孩,早日忘掉和那群愚昧残酷村民的恩怨,来生做个幸福的孩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