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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ve-it-a-Go Translation

"What better way to spend lockdown than having a shot at literary translation??!! You know you always wanted to try it, so why not have a go now?"

This is what we asked a few weeks ago -- and after consultation with our our wonderful partners at Paper Republic, we offered the text below by Deng Anqing as a piece for first-time translators of all backgrounds and were delighted with the response.

Within the 10 day deadline we had a total of 124 submissions from 20 countries and 5 continents -- could this be the biggest workshop-based co-translation effort ever?! To cope with the timezones, world-renowned translators from Paper Republic, including Eric Abrahamsen, Nicky Harman, Emily Jones, Yvette Zhu and Jack Hargreaves, ran four lively online workshops over the weekend, and have produced a video about the process, which you can view here.

NEW: Our collaborative translation of the piece has just been published! It is a finale to the Read Paper Republic: Epidemic, a mini-series of essays that explore how some of China's best writers have been personally affected by the COVID-19 outbreak. The title of the piece is "Forty Days in Quarantine: How a month in isolation brought me closer to my parents." Here is a list of the whole give-it-a-go team. Congratulations to you all.

Some more of Deng's work is online here, translated by Na Zhong, if you are looking for inspiration and more on the author himself, in Chinese, here. If you didn't have a chance to take part this time, you why not give it a go anyway and see how you lik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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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在家一个月,我与父母的关系变好了

邓安庆

(一)

又一次,我要陪父亲去买药。

父亲坐在卫生所的大厅里,戴着口罩,等在那里。我刚一过去,医生举起测温仪给我量了一下体温,一看是正常的,然后在一张信纸上写字盖章,“把这个拿到村委会去盖章。”我接过信纸,原来是一个证明,“患者邓某某(我父亲名字),男,69岁,体温36.5℃,某村某垸人。主诉:患者糖尿病史10年,建议到某镇某医院复查。陪伴人其子,邓安庆,男,36岁,体温36.2℃,某村某垸人。”下面是医生的签字、日期和卫生所盖章。我们拿着证明又去到隔壁的村委会,说明情况后,村长在证明下面补写了一句话:“邓安庆非隔离人员。情况属实,请予放行。”然后盖上村委会的章。

我回家开着电动三轮车,去卫生所载上父亲,沿着国道往镇的方向开去。1月24日黄冈封城后,我的家乡武穴(属黄冈下辖的县级市)也随之封城,公共交通都停了;1月31日,机动车、电动车限制通行。如果没有村里开的证明,我也不可能开电动三轮车去镇上。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帮父亲买药了,因为医院每次只给一周的量。前两次买药费尽周折,希望这次顺利。我们要买的药是精蛋白生物合成人胰岛素注射液,父亲每天都要注射这种药物。如果断药过久,会引起高血糖,引发恶心、呕吐、嗜睡、食欲不振等症状。这样的后果,让我们一家人不敢掉以轻心。

通往镇上的国道,畅通无阻,前后一辆车都没有。沿村各个垸口都设置了路障,路边带着袖章的各村干部在巡逻,行道树之间扯着禁止聚集赌博的横幅。半个小时后,到了镇口,一辆大型机动车横在路当中,只留着一个可以供车子出入的口,旁边搭一个帐篷,几个人坐在那里,负责检查进入车辆。我把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挥手让我们进去。这是我从北京回到老家四十多天来第一次到镇上,沿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进入镇上的主路后,又一个临时检查站,我再一次拿出证明,他们看了一眼,让我们过去了。

镇医院门口也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五个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站在大门口,我跟父亲先去左手边的一个登记桌那里量体温,没有问题后,父亲进去买药,我想跟过去,被工作人员拦住。我冲父亲喊道:“你多买一点儿!免得又要再买。”父亲点头,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这边工作人员说:“不是你想多买就能多买的,这个是有固定量的。”我这才知道为何每一次胰岛素只能用一周左右时间。等了一会儿,父亲拿着医生开好的单子,让我进来付钱。工作人员给我量了体温确定正常后,让我进去。

付钱的时候,父亲看了一眼价格,大声感慨道:“怎么这么贵?我在药房买就没这么贵!”收费的工作人员说:“医院的价格是这样的。”父亲还想说什么,我说:“没得几多钱,爸,你莫说咯。”当时,其他在场的人都看了过来,我觉得很尴尬。结完账后拿了药,出门后,父亲问了付了多少钱,我说158元。他点头道:“嗯,还好。报销了二十多块钱。”我开动车子后,坐在后车厢的父亲又说:“其实这个药不是顶贵的,医保还能报销。你说是啵?”我点头说是。我知道父亲这样强调,是觉得花了我的钱,心里过意不去。

 

(二)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空空荡荡的。父亲感慨道:“真是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景。”我回应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封锁结束。”父亲笑道:“你是想回北京上班了吧?”我说:“在屋里也能网上办公,不耽误工作的。”父亲说:“那就好。”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你从来没有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恐怕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咯。”我开玩笑地反问他:“你是不是嫌我烦咯?”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背:“哪里哟,你能住这么久,我不晓得几高兴哩!”他又问我:“你待烦了吧?乡下又没得城市这么好玩。”我说:“我也几高兴哩!”

这不是假话,想想过去每一年过年在家里都只能待上一两周,就得匆匆返回北京。我就像是客人一样,连行李箱的衣服都不会放进衣柜,反正很快就要走了。因为有几天时间要出门拜年,还有朋友、同学过来找我玩,所以跟父母相处的时间特别短。但是,今年不一样了。从1月19日离开北京算起,我在家待了四十多天了。

我曾问过自己后悔回来吗,毕竟回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有疫情了。如很多朋友那样,完全可以取消行程待在北京,那时候疫情还没有大范围地爆发,还算安全。哪怕回来了,也有很多人趁着封城的前几个小时连夜离开了湖北,我一个好友就是这样,走之前他专门问过我要不要一起离开,我拒绝了。丢下父母亲,一个人逃走。我做不到。我也庆幸我没有走,否则像买药这样的事情,没有我,父亲该会多焦虑。

那封证明信还放在我的口袋里,沿路的检查站没有要求我再次掏出来。我忽然想起上面的一句话:“患者邓某某(我父亲名字),男,69岁……”父亲居然快七十岁了,我心头一惊。并不是说过去不知道父亲的年龄,而是这次回家后,看到父亲苍老了很多。由于长期患病,他身形消瘦,脸色蜡黄,走路有气无力,时常就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岁月不饶人,父亲正一步步走向衰老。而我陪伴他的时间却是那样少。

 

(三)

说实话,过去我是厌烦我父亲的。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们太像了,如同照镜子一般,一眼就能看出身上让人不适的地方。只要我跟父亲在一起,没有人说我们不像的。我就是年轻版的父亲,母亲说连我的性情其实跟父亲如出一辙。母亲老说:“莫像你爸那样说话不过脑子。”就像刚才在医院里发生的那一幕,父亲大声嚷嚷说药贵,我那种熟悉的厌烦感又一次冒出来。他太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了,他天真幼稚,还有点懦弱,同时又冲动敏感。反观我自己,的确是能处处看见来自父亲这方面的遗传。这种性情的,都是小孩子一般,本性良善,却很自我,又很难体察到别人的情绪。

而父亲刚才强调药不贵的事情,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次我去额济纳,正巧家里电话打了过来,父亲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内蒙古,正想说我在旅游时,他紧张地追问了一句,“是单位报销吗?”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便接着他说:“是啊,来回都是单位报销。”父亲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过后的几次电话,父亲还要问:“你的钱单位报销了吗?”我回:“报了报了。”一个月后,父亲突然想起又问:“上次你去内蒙古那个钱……”我有些不耐烦了,“报了呀。都报了。”父亲这才彻底放了心。

父亲穷怕了。每一笔钱,他都不敢乱花。每一笔钱,都得有实际的用处。而在我的生活中,旅行是非常重要的经历。但我在旅行得到的快乐和满足,无法跟他分享。他没有办法理解我。尝试过几次交流后,他都一再强调:“莫乱花钱,旅游能看个么子嘞?又不能当饭吃。”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跟他讲过我的生活了。

父亲的这个担心,产生了一个副作用:我明明是花自己的钱,却莫名地有羞愧感。比如我会想:“我去旅游的这个钱,完全可以给父母买点儿营养品,还可以带他们去体检……”总之,钱花在自己身上,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只会考虑自己享受。吃到好的东西了,心里会想:“我父母一辈子都没有吃到这些食物,而我却吃到腻。”这种愧疚感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怎么都填不满。

这种感受在以往过年期间尤为明显。每次过年回到家,我就给他们添置新衣服,塞给他们钱,陪他们看电视说说话……这样能稍微缓解我的焦虑感。但一旦离开后,我又会重新涌起深深的亏欠感。相处时间太短,离别太长。在北京,我每回跟父母通完电话后,都忍不住一阵抽痛。说的都是很普通的话题,吃没吃饭啦,天气热不热啦,工资发没发啦……我们隔得太远太远了。他们觉得我太辛苦,我觉得他们太辛苦,我们都没有说出口,都说自己挺好的。在琐碎的说话空挡,我都能听得到他们的担心和害怕。

 

(四)

回到家后,我把车停好后,扶着父亲去去前厢房的床上休息。母亲走进来问我们去哪里了,我说了去买药的事情。母亲瞪了父亲一眼:“你自家不晓得买咯!你把庆儿拉过去做么事嘞?”父亲笑了笑,“我不叫我儿,叫我么人陪我去?”母亲撇撇嘴,“你哦,就是想你儿子帮你出钱。我还不晓得你的算盘。”父亲又笑:“我不靠我儿,靠么人嘞?”我说:“没得几多钱,妈,你莫担心。”母亲说:“你之前寄的一万块钱,他都留着没动,又要你花钱。”父亲说:“那个钱留着以后要是突然有重病咯,可以救急。”

这些年来,每一年我都会给家里一些钱,用于父母亲的日常开销和治病花费。父亲因为长期患病,没有赚钱的能力。母亲日常靠打一些小工补贴家用,她有时候去坝脚下割草,有时候去厂里跟着婶娘一起灌水泥,有时候去船厂里刮漆……我给母亲算了一笔账,算上家里一亩地种的芝麻卖的一千块,零零碎碎打小工的钱加起来,年收入一万多一点,再减去父亲的医疗费用,家里一整年是没有进账的。可以说,他们只能依赖于我寄来的钱生活。

我不是没有埋怨过。以前在北京,每回听到手机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我脑子里立马跳出两个字——要钱。父亲果然说起欠债的事情,让我给家里打几万块钱。后来母亲又打电话过来说商量事情,说家里上半年送礼钱都没有了,也没有收入,钱都去还债了……我又打了几千块回家。我觉得一点一点靠着我自己的劳动积攒下来的钱,只要家里一个电话,就立马化为乌有。这种感觉非常糟糕。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父母亲无力挣钱,哥哥做生意破产,有心无力。能怎么办呢?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处境,只有我可以帮他们走出困境。所以他们第一个电话都是打给我的。可为什么是我?我心里翻搅着一种委屈的情绪。我没法跟家里说这个。他们会特别内疚,特别惶恐,每回都小心翼翼说:“你要是没有钱的话……”但我不能看到陷入那种泥淖不管,哪怕再委屈再抗拒,那也只是内心的一番不舒服,终究还是要给他们的,而且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这些情绪来。他们很脆弱很无助,我没法不管。

直到这次疫情时间,我帮父亲第一次买药时,这种幽怨的情绪才完全消散。那是在2月7日,父亲的胰岛素打完了。市区没办法去,我们只好骑车去镇上买药,开了一半,遇到了路障,车子开不过去。父亲让我留下看车,他走到镇上去买药。我等了快三个小时,才看到父亲从长江大堤下面的小路上慢慢地磨过来。一看到他迟缓无力的步伐,我就知道没有买到药。上坡时,他气都快喘不上了,脚踩在烂泥里,腿弓着使不上劲,我赶紧过去扶他,他衣服的腋下都湿了。我问他如何,他摇摇头,“所有药店都关门咯,打电话也没得人接。大街上都没得人,到处喇叭都在喊着要防疫情。”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走路的这个样子,那种痛楚的感觉久久不去。我此时才深深地意识到:父亲,还有母亲,衰老的速度远超过我想象,脆弱无助的程度也远超过我想象。跟他们相处的这几十天来,我从一个只在家里住几天的“客人”,变成了真正与父母一起生活的人。过去,他们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我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你们缺钱,我就打钱给你们。你们自己拿着钱,去解决事情就好了。但这其实是特别自私的,你不能感受到父母亲的感受。他们对于自己晚年生活的担忧,对于疾病的担忧,对于人情世故的担忧,你远在北京,都觉得无所谓。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我亲眼看到了父亲蹒跚的步伐,看到了母亲受伤的脚跟,看到了他们为了一两块钱而各种纠结的神情……

他们并没有跟我说起这些,他们都抱着“不要麻烦孩子”的心态过活,可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过去对于父母亲的抱怨,我觉得也不是错。只是因为我们双方都在各自的生活里,并不清楚对方真实的状况。再加上亲人之间有太多的情感纠葛,为了避免伤害对方,都选择了沉默和忍耐。这一切,因为封城滞留在家,时间起到了作用,它给了我与父母亲充分了解对方生活的机会,也极大地加深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五)

晚上,父亲早早睡下了。我在二楼房间里看书,母亲照例来我房间聊天。我突然想到之前别人给我拍的节目视频,便放给她看。我想也得让他们了解一下我的生活。这是她第一次看我出现在视频里,看完后,她笑道:“我还担心你说话有问题,现在看来,你还可以,表达也蛮好的。”我也笑了,“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我在外面过得蛮好的。过去你不了解我做么子,现在你可以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和我做的事情。”母亲点点头,“做妈妈的,永远都是这样的,担心你这个,又担心你那个。”

我又说:“我写过很多关于你的文章,放给你听?”母亲说好。这在过去,我是不敢说的,总觉得不好意思。母亲没念过书,不认识什么字,所以我的文章她肯定是看不懂的。现在我感觉时机到了。我坐在母亲旁边,搂着她,电脑里播放了我过去写的《与母同行》,这篇文章我写我带母亲去九江看病的事情,是由一个专业的主播录制的。

母亲穿着新买的花棉袄,眯着眼睛,听着听着说,“是的,那一年非典,你关在学校一个月出不来,我跟你婶娘骑了好远好远一段路,给你送东西。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说:“我记得非常清楚。隔着校门口,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你把东西递过来。”文章听完后,母亲笑笑,我知道她是高兴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此时,我试探地问她:“干脆我就留在屋里算咯。”母亲忙说:“那么行?北京有你的生活。再说你工作也不错,你自家也开心,当然要回北京。”

我不是没想过留在家里的可能性,居家越久,我越想留在父母身边。过去我习惯东跑西闯,现在我只想多一点陪伴。但再住久呢?我能在老家做什么工作呢?我能靠写作养活自己和我的父母亲吗?我的那些朋友,我喜欢城市里的那些,都隔绝在外,我真的能适应吗?我不知道,也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只能看我的内心所想要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我不后悔回来,毕竟一生可能也就一次是这样,所以要珍惜。

又聊了一会儿,母亲起身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 我说好。母亲走了两步,笑着回头问:“你听到你爸爸打呼噜的声音啵?”我侧耳倾听,果然有。母亲说:“他都睡着了,你赶紧睡吧。” 我又一次说好。母亲走了,一步,一步,每一步下楼的声音我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