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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1序曲》再版导言

顾适

英文

20887我刚从冬眠中醒来不久,就收到了这本《2181序曲》。我当时以为它是本科幻小说,便没有翻阅只一门心思去适应这个新世界——它才渡过黄石火山喷发的大灾,全世界人口仅余下十亿而我所生活的城市,我的小家,也遭受了灭顶之灾。后来等城市恢复秩序,多数人都有了果腹的食物和遮阴的居所,我才知道:全世界的三十九座冬眠城中,已有十五座毁于大灾引起的核反应堆故障另有二十座则在灾后的大乱之中,被暴徒拆毁、炸碎。我所在的长安地下城,是最后幸存的四个冬眠城之一我常常夜不能寐总会想起早先同我一起签下“冬眠合约”的人我们曾约定在未来相见,如今却永久地失散了。 

大约会有人说:你们把自己冰冻,陷入无知无觉的冬眠,便是要冒这样的风险的——冬眠自然是有风险的,然而醒着的人,也未必能想到会有火山爆发,灰霾遮天蔽日,多年不散。这看起来是诡辩,可我还是要多说两句:在那个时候,跨越时间的确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但算不上十分冒险在这本《2181序曲》的前言中就详细介绍了它的起源:起初,是科学家在实验室里,成功地冰冻和苏醒了小鼠和猴子;五年后,瑞士就允许绝症病人用冬眠的方式等待新药研发许多人在苏醒后成功获救由此,冬眠开始成为安乐死的替代品,进而逐渐演变为富豪竞相追逐的时尚墓葬,吸引了投资人去建设第一座伯尔尼地下城当城中批量建设的冬眠舱开始售卖时,又降低了售价,引发大众的购买热潮;最终,人们开始视冬眠为一种交通工具,认为时间和空间一样,只是一个可以跨越的距离——我们可以从北京飞到巴黎,自然也可以从现在冬眠到十年之后彼时与彼方的差别,只是在于前者不可知,而后者可知,故而冬眠就比移民多了一点点“风险”,同时又多了一点点“机会”,用同样的钱购买哪种服务,就要看个人的选择了 

这次改变人类生死观和时间观的革命,只用了三十多年就完成了,现在想来真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其间当然会有种种议论的声音,反对者甚至是以恐怖行径来威胁的人,亦为数不少。尤其是当冬眠技术不再是一个问题,其安全性也不再令人怀疑之后,反对的声浪却愈演愈烈,几乎上升到宗教和哲学的层面。当然如今回头去看,这些人不过是各说各话罢了,To be or not to be ,这是一个问题却永远不会有统一的答案。本书最为可贵之处,就在于作者采用了中立、客观的立场,在对“冬眠”这一议题进行了长期追踪后,她找出那些最关键的、足以改变历史方向的人物,和最特殊的、让人深入思考的案例,再平和地向读者展示出来。 

 这些内容构成了本书的正文,并按照采访和写作的时间顺序展开本书的第一章写于二零三三年,正是最早的绝症病人“夏娃苏醒后不久一些人开始想要突破法律的界限,让健康人去冬眠这当然会引起质问——“健康人为什么要冬眠?”这篇《自由意志的边界》,便记录了第一位预约伯尔尼地下城舱位的健康人李子萱,与《冬眠法》立法调研组成员的郑一诺之间的数次对话。其中很多问题在今天看来,依然颇有趣味。 

在本文之前,所有采访李子萱的文章,都会提到她的祖母因癌症去世的故事。李子萱的父母在国外工作,她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是一名特殊的“留守儿童”。二零二四年,她的祖母不幸罹患鼻咽癌,还在读中学的子萱听闻动物冬眠实验成功的消息,便想到为祖母申请冬眠试验然而其时冬眠在中国尚不合法李子萱便写了一封很长的公开信,发表在微博上向公众求助。这封信引起了一定关注,但更多的还是讽刺和辱骂,终究没能挽留祖母的性命。九年后,她卖掉深圳的房子,去伯尔尼支付了地下城舱位的定金。很多人认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赌气。然而本书作者并没有给出这样的评判,她选择了李子萱的另一段话: 

 

大家总想要给我找一个冬眠的“理由”,就好像我一直还沉溺在奶奶去世的悲伤里,就好像我还是个情绪激动的孩子。我当然不会说我选择冬眠,和奶奶没有关系,但我认为这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启发”。她的病让我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技术,原来人还有这样一种选择——原来我们可以冬眠。 

为此,我选择了冬眠医学专业。在瑞士实习的时候,我亲眼见证了“夏娃”的苏醒和治愈。如果那种程度的重病患者都可以安全醒来,那么我这样的健康人更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去伯尔尼订地下城舱位时,他们要搞清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是理智的,冷静的,这是我的选择。而媒体和舆论最可笑的地方,就是他们不肯相信我是一个正常人。他们不相信科学,不相信心理医生的判断,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想法”,并且由此出发,一定要帮我找一个“理由”。 

好吧,那就让他们觉得我有一个理由吧。不过你们等着瞧,再过三十年,甚至只要十年,这都不再会是一个问题。我只是比他们更早看清楚这条路而已。生而为人,就有自由去选择生活在哪里,也有自由去选择活在哪个时代。 

 

李子萱的言行给郑一诺带来了很大的启发当时她已经为《冬眠法》的立法工作奔波了数年——要知道,动物冬眠实验最初是在中国完成的,但由于法律的限制,人类冬眠在国内却迟迟没能进行一些专家担忧,冬眠技术的落后会让国家错失未来,并提议立即开展《冬眠法》的立法工作。郑一诺从大学毕业起,就在立法小组从事调研工作 

 

此前我们一直在试图在法律层面界定,“冬眠”究竟是一种医疗手段,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安乐死”——它的的确确,让人从“当下”消失了,冬眠的人没有意识,自然也失去了相应的政治权利。但李子萱事件让我们发现,一部适应这个时代的法律,需要界定的可能不是“疾病严重到什么程度”可以冬眠,而是“谁”在签署了“什么条款”之后可以冬眠。而一旦把《冬眠法》的适用范围扩大到健康人,这部法律涉及的权利就太广了。我举几个例子:一个冬眠的人,是否还有经济权利?婚姻是否还能算作续存?是否还应该尽抚养义务?是否还能继承遗产?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国家、组织或是他人有权利唤醒他?问题太多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找到了李子萱。后者正是一个她迫切需要的案例:李的父母尚在,她自己是独生子女,已婚,有一个孩子,同时有一定资产。郑一诺参与到了李子萱离开中国以及离开这个时代之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包括离婚,放弃抚养权将一部分财产交予保险机构,用收益支付孩子的赡养费请父母签字认可她不再负担赡养义务等等……这是一份异常繁杂的工作,但涉及到的一系列事务,确实为《冬眠法》提供了重要的支撑。人们对这个新闻的印象,更多来自于李子萱签完所有协议之后说的那句话:“我终于冲开了时间的枷锁。我自由了。 

然而本书作者却随着郑一诺的目光,将结尾的笔墨留给了李子萱的女儿。那个孩子当时还不到三岁。 

 

在法庭上,那小女孩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的母亲,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忽然明白了我帮助李子萱签下的那些协议意味着什么:自由是有代价的——一个成年人的自由,意味着她的家人替她负担了所有的责任。这其实是不公正的。他们肯签下协议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他们爱她,无法拒绝她。她毫不客气地利用了这一点,耗尽别人的一生,去塑造她自己,去追寻她特立独行的自由。 

这是一种情感绑架,我们不能鼓励这样的未来。 

 

郑一诺将所有材料提交给立法小组,随后辞职,成为一名专门为健康人家属提供法律咨询的反冬眠”律师她在两年后死于交通事故。 

* 

《冬眠法》于二零三五年实施后,吸引了一批冬眠医疗相关专业的医生学者回到中国。其中就有本书第二章的采访对象之一:文馨宜(Cindy Wen)。文馨宜选择的,正是最初在《自然》杂志上发表动物冬眠论文的那个实验室因为他们没有随着冬眠产业的发展,把关注点转向人类冬眠医学的应用层面,而是一直专注于动物冬眠的基础研究。文馨宜说: 

 

我想去探索生命的边界,而不是去研究技术如何变成一个赚钱的产业。 

 

二零四一年,文馨宜作为第一作者,发表了一篇重要的论文——它通过对海量实验的数据总结,提出了冬眠技术的一个重要规律:冬眠不能让衰老停止,它只是极大程度上延缓了衰老,冬眠能够让动物达到的寿命极限,大约是其正常寿命的两倍。本书的第二章标题为√4》,在与本书作者的对话中,文馨宜不再受限于论文的规范表述,而是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的猜想。 

 

冬眠技术给了我们这样一种图景:生命的边界从此不再由时间定义,我们可以到达任何想去的远方。然而在科学领域,所有的图景都是需要证明的。事实上,即便有了冬眠,生命能够跨越的时间仍然是有限的。这就好比有了冰箱,食物也终有腐坏的一天。 

然而这个时间,究竟是多久?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命题。在冬眠技术诞生伊始,就有人从时空维度的视角,提出了这个猜想:当我们从一维世界出发,想要沿着正方形的边线到达对角,这个距离会是2,而在二维世界里,“面”的诞生使得正方形对角线长度缩短为√2;三维世界也是类似的,一个正方体,连接对角线的最短距离,在一维世界是3,在三维世界,我们可以通过“体”,找到长度为√3的捷径。那么,当这个模型增加时间的维度,也就在四维世界里——我们有限的生命,可以通过冬眠到达哪里? 

我们开展了一系列动物的冬眠实验,迄今为止,实验的结果竟然与“√4猜想”是吻合的。我们发现:一个生物并不会因为冬眠的次数而加速衰老,但一旦它生命的总长度,到达正常寿命的两倍时,死亡依然是无法避免的结局。我们当然可以把动物冬眠的时间,设计为自身寿命的三倍或者更多,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一旦超过注定的终点,它们在被唤醒之后,会无一例外地发生各种癌变,并迅速死亡——我们目前还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科学的世界里,往往是我们知道的越多,就会发现这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东西我们不知道。 

当然,这些结论也不足以让我们反过来推演出生命的时空四维模型。因为很可能是因为我们目前使用的冬眠技术还不够完善,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或许下一代的冬眠技术,能够把“冷藏”升级为“冷冻”,甚至把我们带向真正的永生,和无限的未来。 

 

在人类生命的时间长度上,想要验证√4猜想,尚需百年之久。因此,这份动物实验的成果为人类冬眠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限定条件,并深深影响到与冬眠相关的一切。包括法律条文、协议内容、保险合同以及深空探索飞船的设计。√4一文中,作者采访的另一个对象,就是太空社会学家陆晴,她为第一艘深空探索飞船提供了社会学支持。 

 

“女娲号”会是人类的第一艘深空探索飞船,其任务是让两千人去往遥远的三体星系。按照原本的方案,全体飞行员会在飞船上冬眠九百年,接近目的地时才逐一苏醒。但学者在这个时候发表了新的论文,按照他们的理论,人类即便通过冬眠,寿命也很难超过150岁。这就使得所有的设计要推翻重来。 

——这艘飞船不再是一座飞行的地下冬眠城,而是一座有人生活在其中的城市。一旦人要在这里繁衍,生活,就会带来很多问题。其中大部分问题是可以通过技术来解决的,比如食物、氧气和能源,而通过冷冻受精卵,我们也能保证基因的多样性。但我们怎么才能保证:在这九百年间,飞船上的人彼此之间不会发生战争? 

我们没有办法从任何一段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里找到先例。相应的,也无法无中生有提出任何有说服力的措施,来为太空飞船上的人构建一种新的社会秩序。我没能完成这个课题。在结题会上,一位专家说,只有科幻作家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有趣的是,他们最终真的采纳了科幻作家的建议。在本书正式出版之前,作者对√4一文进行了补充,采访了这位名为顾适的作家: 

 

如果我们把飞船上的“战争”,定义为人与人之间的大规模械斗,或是有人动用飞船上的武器,来破坏生存系统——那么消灭这种战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只允许女性登船。 

从生殖技术上来说,这个方案也完全没有难度:把精子冻起来,在女性生育的时候,用基因技术筛选受精卵的性别,等到人类即将到达新的星球之前,再让男孩诞生。 

 

女娲号在二零四九年起航,迄今恰好是四十年,第三代“深空婴儿”亦已出生。昨日的新闻上,他们传回来的最新消息,依然是“一切顺利”。 

* 

在本书收录的五篇文稿之中,最著名的一篇,无疑是第三章《二零四八,黎明前的最后抉择》在这一年,伯尔尼地下城已成功运行了十四年,舱位早被抢购一空,第一批在此冬眠的人也苏醒了三成。其中那些患病的人,都因新药研制成功而被唤醒,且大多都痊愈了。而另一些健康的人所得的好处也不少:一方面,他们比原本同龄的友人更年轻,更富有活力另一方面,他们在冬眠之前,都把财产大半换成了黄金,存在巴哈马群岛的保险箱里,恰好躲过了四零年代初的全球金融风暴。这些成功的例子,使得投资者对冬眠技术信心大增,在全世界范围内同时开始建设十座地下城。而二零四八年,就是这些地下城投入使用的前一年,到处都是“时光移民”的广告——“向远方,不如向未来”。 

《黎明前的最后选择》一文,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它所描绘的对象,是最早提出“时间股”概念的自媒体“巨焦”主笔唐祝。唐祝生于富贵之家,成年后便与丈夫和儿女移民加拿大,然而在四零年代的经济危机中,她家道中落,父母在破产后郁郁而终唐祝随后归国创立“巨焦”,想要“用概念改变世界”,却一直未得大众青眼。终于在二零四八年她凭借“时间股”,登上了TED和各大冬眠论坛的讲台。 

 

是继续做一个任由时间摆布的工具,还是将时间变为改变自己命运的工具?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选择机会。一旦时间跨入明天,它就会永远甩开留在过去的人。 

 

唐祝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讲者,总用这句话做结束语。比起本书作者采访的其他人,她思维活跃,显然十分健谈 

 

我们小时候有个词流行了很久,叫“诗与远方”。我最早听说冬眠,就想到这四个字。“远方”的含义从此完全可以是时间上的了。这是一个根本的变化,它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更会带来很多新的概念,比如“时光移民”。但“移民”这种概念,是给失败者的。为什么?空间上的移民,你移了还能回来啊,时间是有方向的,回不来。所以肯定是在现实世界过不下去的人,才会逃到未来去——这个概念,做起来客户群体太小,又消极。真正有生命力的概念,一定是积极的。所以我们才提出来“时间股”。 

当我们每个人都明白,生命周期可以延长到150年,而我们能够清醒地生活的,只有其中不到80年,那怎么过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冬眠,什么时候醒来,就是需要规划的。怎么规划?经济是有周期的。房子涨了三十年,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要跌十五年,怎么办?都卖掉,换成黄金,跟着周期冬眠,十五年后醒过来,再抄底!股票也是,涨的疯,跌的缓,大趋势不对的时候,赶紧空仓,跳过这个谷底期。又或者投资一个项目,收益要五年后才能看到,那就直接去五年后嘛——生命最宝贵的是什么?时间啊! 

想想看那些最早做远洋贸易的国家,他们统治了这个世界上百年,而现在,是做时间贸易的时候了,这是一个新的大航海时代。 

 

然而在提出“时间股”的概念之后,唐祝却没有选择在二零四九年冬眠,也没有踏入其后建的任何一座地下城。她成立了“时间股”保险公司来经营那些冬眠者的财富,成为一代巨富。在一次谈话中,她对本书作者说: 

 

概念是给别人的,价值在概念背后。只要我能让别人相信“时间股”,我就可以拿到他们的钱。 

 

这段文章结尾的话吸引了横店的注意力,他们以此为蓝本拍摄了电影《概念推手》,并拿到了当年的奥斯卡奖。电影上映后,人们一时对唐祝有诸多批评之声但这电影也实实在在地为“时间股”公司做了一次宣传,使之彻底占据了冬眠者的财产保险市场而对于电影,唐祝是这样回应的 

 

一个概念怎么产生,概念的背后又有什么盈利的意图,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一个概念能够为大众所接收,当一种产品能够让大众买单,就证明了我们需要它。 

 

唐祝于二零八四年黄石火山爆发后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

随着冬眠技术在生活中的广泛应用,人们对未来开始有了更为多元的期盼,甚至有学者将五十到六十年代的经济繁荣,都归功于这种技术带来的崭新生活方式。风靡一时的科普读物《瞬息万变》,就描述了这个时期的一系列新生事物从规划人生的“时间管理学”,到护肤美容业的“深睡眠冻龄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以冬眠技术为背景的悬疑电影《超时光追击》系列,则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票房纪录但在此时,本书作者却去描写了另一些被忽略的人——那些坚守故我,拒绝在时间面前作弊的人;和那些拼尽全力,却仍然无法追上时代脚步的人这些人的话语,构成了本书的第四章《剩人》。 

 

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所有媒体,所有网页,都说冬眠是成功者的标志,而留在当下的,却成了“剩下的人”,连所谓的“时间管理”,变成了“正常人”应该有的能力。可我就是不懂。我活得好好的,很开心,我为什么要去冬眠?我干嘛要活得那么着急,那么麻烦? 

 

二十九岁的米未,在她的双胞胎姐姐米末冬眠之后,在脑联网中发了这样一条信息,一天内竟被转发了上百万次,并由此诞生了一个名为“剩人”的标签他们之中,有一些人主动拒绝去冬眠,比如前文提到的米未,和著名的冬眠技术反对者林可: 

 

我妈三年前醒了一次。她当时的“年龄”只比我大五岁。刚开始,她兴奋得跟神经病似的,“脑芯”也要接,“视域”也要装,还去了一趟月球,把她这些年保险生的利息基本都花光了。谁知过了半年,她就对我说:她很失望,非常失望。这个世界和以前的世界,没什么本质区别。这里还不是她要的“未来”。 

那怎么办?继续折腾呗。卖房,抵押,把我的钱也拿走不少,再去冬眠。她这次要去三十年后,等她再醒过来,就跟我孩子差不多大了。我也跟她把协议签明白了,以后我和她再没有什么关系。 

这技术是个祸害,让人变得永不满足,把希望都搁在别处。我读了不少历史书,人不能这么玩。我有钱,但我不会冬眠,我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冬眠。 

 

然而更多的“剩人”,并没有主动选择的能力。他们就像郑一诺曾经担心的那样,被冬眠者被抛弃在“当下”——冬眠技术扯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到六十年代中期,夫妻关系几乎完全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父母与子女的脱离。人们开始从观念上,认为儿童的抚养和教育是国家和社会的责任,而非家庭的责任。但转变并非一代人就能完成的在这过程之中,未成年弃儿作为一种特殊的“剩人”,一度引起人们的广泛讨论其中,那些经历过传统家庭生活的孩子,被抛弃之后受到的伤害往往更大。祁苏然在十九岁时因非法闯入冬眠城而入狱,本书作者形容她“清秀文静,举止颇有古风”:  

 

我当时在读初中。我爸妈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未来。我说,好。在法庭上,法官也问了我同样的话,我的回答也是——我想去未来。 

然后他们便不辞而别。 

从那天起,我的未来变成了一个无底深渊。他们什么都没留给我,而我还要活下去。 

有时候我在想,我宁可他们是要离婚,争先恐后不要我了。而不是他们去往同一个未来,把我留在现在。我去地下城,是想找到他们,唤醒他们,问问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祁苏然出狱后不久,就因为制造脑芯病毒再度入狱。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狱中度过,没能找到她的父母。 

如果抛弃孩子还能算作新闻的话,抛弃老人就太常见了,简直难以激起舆论最小的涟漪。舒澜的独女在三十五岁时,卖掉了她们共同居住的房子,换成去往四十年后的冬眠车票。一无所有的舒澜把女儿告上法庭,希望法院能把她强制唤醒: 

 

我供她读到博士,怕她没有婚前财产,结了婚吃亏,把自己的房子也转到她名下。我这辈子工作到退休,也就才还完房贷呀……我现在的退休金连房租都付不起,我可怎么办呢? 

 

她的官司应当失败了因为第一位被父母强制唤醒的,是太空建筑师漫歌与舒澜不同的是,被漫歌抛下的那位母亲,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政客她把女儿强制唤醒,但却没能与她相互谅解。三年之后,漫歌逃到阿根廷,再度沉沉睡去。 

2075年,漫歌按计划醒来。面对本书作者,她这样说道: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受到过“召唤”,那是一种很清晰的使命感:你知道有一件事情你必须去做,而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我冬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的此生必须完成的使命。 

2058年,我所在的工作室用3D打印机将荒原变为城市,我们在月球进行实验,并且成功了!这就是说,只要我们把这种新型3D打印机作为一颗“种子”发射到其他固态行星上去,它就能利用那里的岩石,“打印”出一座自带核电厂和生命维持系统的城市。 

2060年,我们和CASC(中国航天)签署了协议,然后我才知道,要等我的“种子”在火星和土卫六上“发芽”,至少还需要十五年的时间。 

十五年!人一辈子能工作几个十五年?冬眠技术的意义,不就是让能够改变历史的人,去见证自己的梦想吗?很多人说我错了,错的是他们。人类的远行,必然有牺牲。金钱是做什么用的?只有把它换成有价值的时间,它才算用在刀刃上!这话虽然很残酷,但大部分人的生命,就是毫无价值的。 

我会向前走,不会回头去看那些被剩下的人。 

 

漫歌在2079年登上移民船“伏羲号”,去往土卫六。她成功躲过地球上的巨灾,于208710月到达目的地,担任泰坦市的总建筑师。 

*

“伏羲号”起飞次年,“精卫号”与“盘古号”先后升空,这三艘船所搭载的十万人,将会是土卫六的第一批居民。而由漫歌他们播下的 “种子”,则会在2081年完成泰坦城主体结构的打印。这就意味着当三艘移民飞船于2087年前后到达土卫六时,他们居住的城市空间已大致成型但新的居民会如何在这空间里活动,如何生活,在交往中建构一个新的人类社会,却充满了未知与可能 

2081年,地外探索协会(EEA)开展了一项特殊的研究他们把三艘飞船上所有乘客的“脑芯”信息,都录入量子计算云之中。“脑芯”不仅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和职业履历,更记载了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的所见、所听、所言、所行,几乎是人类意识的虚拟复制品而通过量子云的计算,就可以模拟出这些人在不同的自然环境、社会制度、经济水平和群体情绪之中的行为模式——也就是说,它能够计算出在特定模型中,一个人一座城市乃至一颗星球的未来。 

如何设计这个模型,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为此,地外探索协会将量子云里的乘客信息,共享给世界各地十个不同的机构,请他们基于土卫六和泰坦市的空间和自然特征设计合理的模型来探索在未来的一百年间,这座地外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十所机构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主题,大到土卫六在太阳系开发和银河深空探索中所扮演的角色小到土星夜景和人造环境对个体精神健康的影响。其中,有一个名为“土卫六居民生命周期规划”的课题,是围绕冬眠制度设计展开的本书作者受邀参与到研究工作之中。而这段经历,构成了这本书的最后一章:《2181序曲》 

 

收到邀请的那天晚上,我在休斯顿的一家医院里,远远听到有人在赫曼公园露天演奏《1812序曲》。眼前的文字与耳边的乐音交织在一起,忽而变成另一曲从时间和空间的远方传来的新乐章。它始于一个坚定的和弦,随后大提琴揭开序幕,军鼓敲响,城市在卫星神秘而辽阔的土地上飞速生长,冷灰色的天幕上,小提琴用颤音勾勒出华美的土星环。管乐声部的加入丰富了旋律的层次,长笛,双簧管,圆号——那是人类,一代一代传递着勇敢与希望。炮声轰鸣,那是他们的生命在星海中燃烧,照亮星路的彼端,照亮我们的未来! 

 

在以罕见的热情开篇后,作者很快回归了惯常的克制笔触,来记录与时间管理专家赫晶和学生团队共同完成的研究 

 

冬眠的制度化设计,起初是在策划深空探索飞船“女娲号”时提出来的,但最终因为冬眠的寿命极限理论,他们没有采用这个方案。与深空飞船类似,地外行星也会让人在特殊的极限环境之下生活。我们相信通过政府来引导和规划每一个人的冬眠行为,会对土卫六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当然,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地球、月球还是火星,还没有一个政权对冬眠做出强制性安排,最多是在某些情况下像“限制出境”那样,对个别人提出“冬眠禁令”。所以这项研究,也有非常大的创新意义。 

确立冬眠制度的根本目标,是高效组织生产。以核聚变电站为例,在托卡马克装置的建设和测试期间,工程师们当然都需要保持清醒,而在电站稳定运行期间,则只需要几个人进行日常维护即可,其他人都可以安排冬眠。在资源紧缺时,他们冬眠是为了节省食物、氧气和饮用水;在快速发展期,则是为了更高效地用自己的专业技能服务社会,让星球快速发展,取得地外行星开发中的竞争优势。 

 

而根据这种“合理”的思路提出的制度化冬眠的模型,在代入量子云中的虚拟人格数据后,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无论怎么调整模型,改变机制,都无法引诱量子云里的虚拟人类开展“合乎规划”的冬眠。“人们”拼死反抗冬眠制度几乎没有人肯“温和地走入那良夜”。本书作者认为: 

 

如果资源都不够,人们就更不肯相信他人会唤醒冬眠中的人,来争夺有限的资源——“冬眠等于死亡”,在那个虚拟的未来中,人们甚至开始有这样的观念。 

就算我们从一开始,就将模型转换为资源丰富的场景,让他们衣食无忧,但大部分人照样不肯履行“冬眠义务”。 

 

虚拟世界的漫歌再度成为反抗先锋,只不过这一次她站在了冬眠的反面,她说: 

 

我是一名建筑师,没错,但在不需要盖新房子的时候,我也可以是一个农民,一个教师,一个厨师,或者一个保姆,我可以去学习新的技能,承担另一份工作。 

冬眠制度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冬眠是一种权利,而非义务。冬眠只能是个人的选择,我绝不可能同意“被冬眠”——我怎么知道你们选择“冬眠者”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泰坦城的发展,还是为了铲除异己?当病人、老人和残疾人无法继续工作的时候,他们是否可以为了城市的“发展效率”,被永远地冰冻起来? 

 

可即便按照她所说的,在模型中剔除冬眠制度,虚拟泰坦市里会选择冬眠的人仍然少之又少。这种和地球的反差,让赫晶十分惊讶: 

 

这些移民之中有60%的人有过冬眠经历。但在到达土卫六之后,主动选择冬眠的人不足3%,而且多是因为疾病。 

 

有趣的是,虚拟泰坦城里的人也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冯可可是一名“诞生”于精卫号上的心理学家,她在虚拟历史发展到“2119年”时,提出了一个观点: 

 

泰坦市民生活在一个纯粹的人工环境里,城市之外的世界没有氧气和液态水,也没有植物和动物。尽管从理论上和理智上来说,城市都是安全的,但在潜意识里,人们仍然认为这里的生态脆弱不堪。远离地球这个事实,加剧了这种内在的不安,因为这里的人无法从故土得到任何帮助。空间的距离,如果再叠加上时间的距离,就会让人陷入彻底的孤独。一个人从冬眠醒来时,可能会与所有人都失去联系,不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住在哪里,甚至失去对自我的定义,而这种恐惧,是地球上的冬眠者不需要面对的。 

在远离地球之后,我们更需要彼此之间的紧密连接,来创造“时间的故乡”。  

 

“时间的故乡”成为这份研究交出的成果,同时提交的还有在每一种制度环境下,泰坦城运行到2181年的模型数据有趣的是,在地外探索协会收集的上百种可能的未来中,大多数模型都没能将文明维持到2181年:或是战火撕碎了泰坦城,或是移民逃离了土卫六,而这还是在不考虑自然因素前提下,他们得到的答卷。就连余下那几个繁荣的图景,看上去也远不如漫歌计划的那样美好。它们总是高墙耸立,阶级分明。对于这样的未来,作者却依然充满希望,在文章的结尾,她写道 

 

毁灭、死亡、暴力、驱逐、贫穷、痛苦……这些我们不愿看到的东西,恰恰是未来真实的一面。当探险家在大海中找寻新大陆的时候,当智者在知识中找寻科学的时候,当冬眠学者在时间之中找寻未来的时候,他们都曾面对同样的危险和绝望,但他们并未放弃。如今,我们在星海之中寻找远方,最重要的从不是我们去到哪里,而是我们不畏起航。 

在2181序曲奏响的那一刻,人类已然胜利。 

* 

通常的导言,都会先介绍书籍的作者,以及写这篇导言的人与作者的关联我有意将其放于结尾,因为我不想让作者的生平,让我与她之间的故事,抢夺她作品的光芒。本书作者方妙是我的独女,她出生于2009年1月,按照当时的观点,是一个性格倔强的摩羯座女孩。在小妙十三岁那年,我发表了论文冷冻休眠通过激活Cryosleep信号通路延长小鼠寿命》,很多媒体把这个生物学上的发现简化为“冬眠”不久,我们也习惯了这个更通俗、更简短的说法;还有一些报道,忽略了论文其他的重要贡献者,称我为“冬眠之母”。我虽不敢为此沾沾自喜,却也没想到这夸张的赞誉,给我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在冬眠领域工作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个研究的应用方向是人类冬眠,只是苦于无法用人做试验。从小鼠、到猪、猴子,在短短一年之内,世界各地的学者极快地重复、并完善了我们提出的实验方法。2024年,我收到了瑞士伯尔尼医院的邀请,他们在信函中,不仅明确提出希望我能与他们共同探索冬眠技术的医疗应用途径,更提及瑞士正在修订安乐死相关法律程序,允许医学意义上的绝症病人自愿参与冬眠试验 

我必须承认,在那个时刻,我感受到了漫歌形容的“召唤”,我开始相信,突破冬眠技术关卡,让人类走向永生,是我此生的“使命”。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回复了“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能够加入你们”,然后才意识到,我的女儿方妙这一年正要参加中考。 

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我也需要去伯尔尼。我和小妙面对面深谈了一次,我第一次从头到尾告诉她,我在研究什么,我的研究成果会带来什么。她很冷静地回答我说

 

你的工作很重要,妈妈,你去吧,不要担心我会受到影响。

在争取到丈夫和父母的支持之后,我收拾行囊出发了。临行之日,小妙和她爸爸一起去机场送我她笑着挥手,然而笑得很难看,抿着嘴,什么话都不说。我几乎不敢看她,草草拥抱,落荒而逃。我相信她把自己当时的思绪,写在了李子萱女儿的眼睛里,和郑一诺的话里——她肯同意我离开家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她爱我,无法拒绝我 

 

其后的几年,我每年只在家里呆不到一个月,当然寒暑假的时候,我会把小妙接到伯尔尼。2028她去杭州读大学,给我发消息,说自己时常咳嗽,从夏天咳到冬天都没好。我以为她是不适应新环境,只嘱咐了一句去看内科。寒假她来瑞士找我,我见她依旧话说到一半,就捂住嘴说不下去,便安排她去医院里做了体检。 

在实验室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医生要求我陪小妙一起去做CT。 

我问:“她只是咳嗽,为什么要做CT?” 

医生说:“你必须去。” 

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她才二十岁。 

我们尝试了所有的办法免疫治疗给了我们一点时间但很快就失效了,国内的朋友建议我们去休斯敦求医,然而我很清楚瑞士的医疗已经是世界顶尖的水平。医生每天下午四点来病房宣判,一字一句告诉我们,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不曾说出口,但我知道她不甘心小妙对自己的期许很高,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惨剧会降临在她身上?她短暂的生命,只来得及如饥似渴地学习,却未能有所表达,有所成就,又怎么会不遗憾她曾对我开玩笑说,妈妈这么了不起,以后有人把你写在书里,我就来做你人生的注脚。 

然而她又说真奇怪,在定义一个女性时,人们只会从她的家庭和孩子来判断她 

我笑了,她多明白,又多可爱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我呢——她说,你看他们写那些成功的女科学家关心的都是她的风流韵事,她不够圆满的家庭,她对孩子关爱的缺失所有人都要为她的成功找一个“理由”,一定是因为她没完成好某一项必选的功课。 

那就让他们找一个“理由”吧。不论有没有这本书,我都知道我最好的作品从来都不是我的论文,不是冬眠技术,而是我的孩子是她通透高洁的灵魂,和她对我的爱。 

就在小妙转到临终关怀病房的第一天瑞士完成了法律修订,允许绝症病人申请冬眠试验我问她,你愿不愿意同我在未来见面。 

她说: 

于是她成为了“夏娃”。 

 

2032年,新一代细胞疗法成功研制,我和学生们一起把方妙唤醒。药物控制住了肿瘤,她一天天好起来当时团队里有一个名叫李子萱的实习生,和小妙关系很好。我们回国之后,李子萱也经常到家里来看望小妙,还对我们说她自己也想要冬眠。后来郑一诺为了《冬眠法》的事情来找方妙,但我女儿当时还在恢复期,精力有限。倒是郑一诺在我家等小妙的时候遇见了李子萱,两人一拍即合。李子萱说,她不想当着孩子讨论离婚和财产,竟时常约郑一诺在我家见面,小妙也十分高兴,觉得像一出真人秀,在养病时时常看着,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她见证了两人的许多次对谈。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小妙还时常同我聊她们俩,很多法律层面的细节,是我这个“始作俑者”也从没想过的。忽然有一天,小妙说:

 

我想把我听到、见到的写下来。

 

我一度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她。写作是一件费神的事情,2033年,在《自由意志的边界》完稿一个月之后,方妙癌症复发,转移到脑部。我们又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三个月,最终,她不得不再次冬眠。 

在她睡去之后,医生告诉我,她之前的病已经得到了完全缓解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死神这么快就又一次找到她。这个疑问让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们最初做冬眠实验的时候,有一些冷冻时间过长的小鼠,总会在苏醒之后迅速发生癌变死亡。我们当时没能确定那个时间点,只私下把它戏称为“命数”。于是在五十岁这一年,我决定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在女儿冬眠的同时,尝试去找出她这一次患病的原因。很快,我就发现了Cindy WEN(文馨宜),她一直在关注这个领域。 

我给文馨宜发了邮件,邀请她回国到我的实验室工作。她痛快地答应了。在我们共同发表论文的同年 [1],能治疗方妙脑癌的基因疗法研发成功。我的女儿从死神的摇篮里再度醒来,开始了新一轮治疗。这一次,我和文馨宜都怀疑,虽然小妙的生命还没有到达人类应有的寿命极限,但她其实命数已尽”,任何治疗都只是另一次折磨的前奏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甚至鼓励小妙写√4》,希望她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得完整,活得快乐。我看着她混着中文和英文,与CINDY艰难地讨论学科领域最前沿的专业观点——语言没能限制住交流,她们越聊越兴奋文馨宜对我说,方妙提的很多问题,都在点子上和她聊天,真好玩。 

完成采访稿之后小妙不是很满意,她觉得这只是一篇浅显的科普,没能挖出故事来幸而我自己就处在冬眠话题的中央,总能听闻各种八卦——陆晴的课题以失败告终之后,我主动请她到家里来做客。陆晴让小妙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有一天她写到一半,忽然拍案而起,对我说:
 

妈妈,这世上不止有未来,还有远方。

然而她也没能去医院以外的远方。癌症再次复发之后,我们终于明白,她的生命会是一场科学与癌细胞的赛跑。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有冬眠这个作弊器。 

小妙在2048年醒来时,我才拿到一个奖项。那些日子,许多人在我家里来来往往,说是来看望她,也或许是借机来看望我。在这乌泱泱的人里,小妙注意到当时还在四处推销自己的唐祝她对我说:这个人能成就一番事业。 

她那会儿的目光和语言,是超脱于生死的,所以更广大,也更清晰。她押对了,用自己的文章,为唐祝的成功推波助澜。然而她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那部名为《概念推手》的电影,而我也不想再去描述她这一次在骨肉瘤中遭受的痛苦。那时我看着她的睡颜,几乎觉得冬眠技术本身就是对我的诅咒,如果我没有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也不用一次次承受“希望”对我的凌迟这时我已然年迈,必须随着她一起沉睡,便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委托给唐祝的保险公司,并请她在药品研发有进展时唤醒我们。我们分别在56年和68年醒来了两次,然而每次小妙都只来得及记录下一些碎片,就不得不再度睡去。我清楚自己无法用更老迈的身体来照顾她于是每次都与她一同签下冬眠合约。她对我说: 

 

妈妈,你在用你的生命追逐我,这对你不公平。

她太害怕抛下我了。她知道自从她病倒之后,“让她活下去”就成为我生命的唯一意义。我相信这反而是她选择《剩人》这个题目的原因。她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能够抛弃自己的家人,去往不可知的未来?而那些被抛下的人,又会经历什么? 

读完《剩人》,我对她说,真是“众生皆苦”。 

她却问我妈妈在研究冬眠技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造就今天的世界没有人甘心沉沦于苦海,他们都在挣扎,去生活,去选择,让自己的人生在“冬眠”这个茧里蜕变,创造出你无法想象的未来。这就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在小小的病房里,看到了比我的视野更广阔的世界,听到了更辽远的声音。但我当时还没有发觉,她已决心跳离苦海,去做出自己的选择。我没能见证她奏响的2181序曲。她避开我,自己苏醒,在休斯敦挺过治疗,通过表姐顾适联系到地外探索协会,参与他们的研究,写下最后的文字出版这本书,然后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醒来之后四处找寻她但在心底,我知道,我与她已经永远地失散了。 

 

而就在阳光扯开火山灰云,洒落于大地之上的那个早晨我回过头,看到床边的这本书。 

翻开扉页,她的名字就印在里面 

她在这,在这书里,在我手里与心里。 

 

 

董璐 

2089年1月12

 

[1] 文馨宜,董璐. (2041). 抑制Cryosleep信号通路导致恶性胶质瘤转移加速. Nature 842, 353-365.

 

 (全文完) 

 

顾适 

2019年93 于北京 

最初发表于《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