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脸师
吴霜
混沌初开。
房间里弥漫着一层白蒙蒙的烟雾,灵犀是咳着醒来的。
这次是农业房刺鼻的废料味——通风管道又出问题了。
灵犀起床,简单洗漱。水流比昨天更细,也许储水系统故障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镜子里是一张苍白得几乎没有立体感的脸,在这个十平米的灰色空间中,仿佛一粒黏在砂纸盒子上的米饭。
核战争过后,核冬天来临。地面被致命的辐射粉尘覆盖。人类转移到每个城市的地下掩体中生活。
每个掩体都分为“农业”“牧场”“工业”“娱乐”“储藏”等几个区域。衣服食物统一配给,居住空间被极限压缩。
在“储藏”区中,有些城市地下掩体也划出了一小块区域,给“艺术藏品”。灵犀所在的城市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掩体的设计,只能维持人类居住十年左右,然而真实的核冬天,比科学家们预测的要长得多。
新式的核武器造成了更加严重的污染,遮天蔽日的辐射粉尘虽然在半年内渐渐落到地面,但辐射性仍然存在,地表之上,依旧寸草不生。
二十年转眼过去。尽管掩体被一再改造,但物资匮乏,生态系统的维系日益艰难。
艺术学专业毕业的灵犀真心喜爱绘画,她最终选择成为这个城市唯一的艺术品“保管员”。清闲,却低薪,劳动绩点少得可怜。唯一的福利是,上面给了她一个带窗户的格子间,在居民楼里,这样的房间只有百分之一。
透过窄小的窗户,灵犀向下看去。
无数身着灰衣的居民从各自的空间胶囊里出来,汇聚在几条主干道上,往食堂的方向流动,像无数铁屑,向一块巨大的磁铁汇聚。
早饭在二十分钟以后。但她觉得什么也吃不下。
三天前,仓库中所有的画突然集体消失。警察过来调查,人员交接、密码锁、监控录像,没有任何异常。
所有的画都是在夜间莫名奇妙不见的。仿佛在空气中蒸发了。
警方毫无头绪,只得不了了之。
掩体时代,谁还在意艺术呢?下班后,谁还愿意在现实世界多呆一秒呢?警察和警察的上司们,也急着回到各自十平米的格子间,连接脑桥进入虚拟世界。
上面很快会安排新的工作。但一想到那些日夜看守的艺术品现在不知道在什么蟊贼的手里,灵犀就无比烦躁。若是卖到懂得爱惜的人手里还好——在仓库积灰也是暴殄天物,但要是被糟践了……
灵犀想不下去了。她索性连上脑桥,想到统称为“伊甸”的虚拟世界逛逛。
吃早饭了吗?
一上线,她就收到了仓颉的信息。奇怪,平时呆乎乎的,今天怎么寒暄起来了。
仓颉是她三个月前在网上认识的朋友,属性呆萌,应该是个男孩子——因为没在现实中见过,也无法完全确定。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灵犀以为他是作家——“仓颉造字”的典故嘛。后来看他对自己的职业支支吾吾,灵犀也不好再问。不过她发现这个男孩对舞蹈和艺术史颇有见解,两人很快成了朋友。不过他们的交流只限于聊天软件,并没有见过彼此的虚拟模样。灵犀一向不喜欢虚拟躯壳,也没有重金找捏脸师打理;仓颉也从没提过要在“伊甸”见面的事情。
看来他们两都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没有。
吃点东西吧,今天你会很累。
累什么?昨天和你说的,工作都没了,该死的贼!
仓颉犹豫了几秒钟,发来了一个哭脸。
你说这贼可恶不可恶?灵犀不依不饶。
仓颉沉默了一分钟,头像黑了。
莫名其妙。
为了调整心情,她连上了“伊甸”——全球统一的虚拟游乐社区。
眼前弹出许多场景卡。不同国家,不同年代均可选择——虚拟世界架构是如今最繁荣的经济产业。
今天“远古”区人数爆满,估计那个新出来的“逐鹿”歌舞男团又在演出了。灵犀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她以为是设备故障,急忙去按耳后的紧急退出按钮,却无法退出。
光线亮起来的时候,她眼前竟然出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艺术品储藏库。
奇怪,这里也被添加到虚拟空间了?
扫描瞳孔,进门,灯光微弱闪动两下,终于稳定下来。
一切都和真实世界的体验一样,连温度都十分逼真——仓库总是比外面冷些。灵犀裹紧了衣服。平日她在“伊甸”里的厚衣服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身上穿的是真实世界里的工作服——灰色,料子单薄。制衣厂的机器早就坏了,也没人会修——况且也没有多余的能量和空间生产衣料。
政府总说今年冬天掩体的平均温度控制在15度左右,灵犀觉得明显要冷得多。
她在狭窄的通道间慢慢行走,脚步声回荡在巨大而空旷的房间。冷冰冰的金属柜子在她身边慢慢后退。
她依次打开了一个柜子,那些画竟然还都在。这恐怕是丢画之前做好的虚拟场景吧。
在某个藏区,灵犀停了下来。金属柜子依次弹开。但有三个柜子里面空空如也。
《亚威农少女》、《缪斯》、《格尔尼卡》。
灵犀皱起了眉头。三幅都是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为什么?
她关上柜子,抬起头。
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黑洞。一人多高,纯黑如纸片,正静静悬在离地大约十公分的地方。
灵犀围着这个“黑洞”三百六十度绕了一圈,这个“黑洞”如同一张没有厚度的二维纸片,突兀地悬浮在眼前的三维空间中,仿佛上世纪风靡一时的动画片“机器猫”中的时间穿梭孔洞。
灵犀想伸手去摸,转念一想,还是停了下来。她用兜里手机扫描了黑洞:质地不明,长宽比是完美的黄金分割。
渐渐的,黑洞中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仿佛正从里面幽深的隧道中走来;转眼,就到了 “出口”。
一白色身影微微躬下身子,带着几分优雅,下台阶似的,足尖轻点,落在地面。
虚拟世界的恐怖游戏很多,灵犀本不该觉得害怕,但这个人似乎周身带着一股寒意,让人想要后退。
高约一米九,周身被一件不知名材料的白色料子轻盈地裹住,身体线条修长优雅,黑色长发垂到腰间。
脸上带着一个平滑的、鹅蛋形状的白色面具,眉眼口鼻皆无,只有两条画上去的,细黑的眉毛。
男女莫辨,肌骨亭匀——仿佛一个美艳的傀儡人偶。
Ta轻轻招手,旁边一个灰色的柜子竟然自动弹开,里面的一幅画——毕加索的《梦》,慢慢飘到了空中
陆陆续续,两个、三个、四个……
灵犀眼睁睁看着这个仓库中所有的柜子缓缓打开,所有的画作和书法漂浮在空中,渐渐向中间并拢,开始拼贴成一张巨大无比,色彩斑斓的大画。
所有柜次第张开,如同一个个空空如也的嘴巴。
Ta轻轻走过来,如同舞步一般优雅。暗淡的灯光下,仿佛鬼魅,衣带在深夜的微风中飘舞。
“混沌。”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大脑,惊恐中,灵犀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从未露过面的捏脸师。
混沌缓缓走近,Ta身上有一股来自江河的水汽。
“今,礼崩乐坏,珠玉蒙尘。”Ta的声音若有若无,如竹露般幽冷。
Ta抬起双手,纤白的十指在空中画出复杂的弧线,仿佛拉动着一条条看不见的绞索。
空中那幅巨大无比的“拼贴画”,开始360度转动,先是变成一个立方体,随即幻化出万花筒一般的复杂形态,仿佛是从无数个角度观察的 “巨画”拼贴到了一起。
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色彩斑斓诡异的的超级立方体。
大脑几乎无法处理如此密集的画面信息,灵犀觉得自己快吐了。
然后,Ta那张被面具盖住的脸,渐渐融化,变形,流动,拧成了一个漩涡。
仿佛鱼缸拔开了塞子,那个巨大的诡异立方体突然溶解成都汇成一股色彩的漩涡,被Ta的脸源源不断地吸进去。
色彩从身边急速流动过去,灵犀几乎站立不稳。
突然,Ta伸出左手,在灵犀额头轻轻一点。
“大事将近,灵犀可通?”
微凉的指尖,带着上古的寒意。灵犀晕了过去。
第二天,医院。
灵犀提着饭盒匆匆走着。
四下残破,医护人员寥寥无几。
路过一个空病房,灵犀无意看了一眼。
一个医生和几个护士穿着皱巴巴的工作服,就在工作时间,横七竖八地躺在几个病床上,都连着脑桥,嘴角露出痴迷而诡异的笑。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样子——面黄肌瘦,丑陋不堪,行动无神,动作迟缓。
此刻,虚拟世界中的他们是什么样子?王宫贵胄?社交名媛?奥运冠军?政坛精英?他们在观看最华丽的歌舞,还是在享受最可口的美食?
那也取决于他们花了多少绩点——好的捏脸师和场景模板耗资不菲。
灵犀盯着这一群行尸走肉看了几秒,才继续前行,来到哥哥灵白所在的房间。
此刻,灵白正脸色煞白地靠在枕头上,勉强吃着妹妹送来的饭菜——食堂统一配送的标准餐,蒸土豆、维他命水、炒海带,还有一个灵犀从黑市高价换来的煮鸡蛋。
许久没吃鸡蛋,他已经不太习惯,被蛋黄噎住,咳了半天。
昨天,他通宵加班,饿昏在实验室,直到早晨才被同事发现。灵犀想,他一定又偷偷把所有绩点拿去买黑市的高价实验材料了。
灵白学的是基因工程,在农业科研处工作。他是个理想主义的科学呆子,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一种长得像紫色狗尾巴的草本植物,学名“紫草”,但兄妹私下都爱称其为“狗尾巴草”。
灵白根据自己的多年研究,坚定地认为,只有在地球表面大批量培育能够降解辐射的生物,才能在掩体彻底失效以前降解地面的辐射。这几乎是当下人类自救的唯一出路。但他对紫草DNA的人工合成工作一直不顺,紫草的死亡率总是在百分之九十五上下波动。科研处几乎已经把这个项目打入冷宫了。
进入掩体以后,人们不是没有尝试过自救。但战争并没有给人类留下多少自救的资本。无数次失败后,希望之火渐渐熄灭。
“我们处的预算又被裁减了一半,给计算机那边了,说是研发新的捏脸系统。这年头也只有这个赚钱。” 灵白很低落。
灵犀本想说让他饿死算了,看他这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白灵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试管,对着里面一株毛茸茸的紫色小草发呆。
“狗尾巴草更重要啊。人类真是一种目光短浅的动物。”
“其实脸也挺重要的……你就不行……看最近‘逐鹿’舞团那几个帅哥……”
灵白好气又好笑:“ ‘逐鹿’?又是什么新的娘炮捏脸师弄出来的?脸就那几个模子,你们都不觉得审美疲劳吗?”
“其实我也没细看——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听说 ‘逐鹿’出道三个月,排名已经第一,跳的都是很有特色的舞,鬼狐仙怪,诸神大战什么的,不像现在那些无病呻吟的舞团。捏脸师估计很有两下子。”
“唉,都去看神仙了,没人要小草了。”
灵白悲哀地望着试管。
灵犀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哥哥,昨天自己看到了虚拟幻境的事情。
在虚拟世界里晕倒这件事可大可小,猝死的案例也时有发生。
“据我所知,虚拟系统里从来没有藏品仓库的场景设置,只能解释为程序故障,或者脑桥故障,引发了你的幻觉。你确定没事吗?”
灵白胖胖的脸更苍白了。他捏捏妹妹的肩,仿佛要确定她不是空心的似的;父母去世后,他就只剩这一个妹妹了。
“就是没什么事才奇怪,所有脑桥故障的副作用——呕吐 、心率不稳、发烧,都没有——不过,我说,除了场景故障以外,这事儿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比如?”
“那个白衣服的面具人……会不会就是偷画的贼?”
“贼为啥要这么暗示你?自投罗网?我看是就是你放不下那些画,自己瞎想出来的。”
“那些东西太逼真了,不像是纯粹的幻觉。”
灵白像哄小孩子一样扁了扁嘴:“好吧,你继续说”。
“首先,为什么现实里所有的画都是同时不见,而幻境里,毕加索的那三幅画是先丢的?它们都属于立体主义,这意味什么?”
“立体主义?”
灵犀深吸一口气:“‘立体主义’……简单来说就是毕加索把空间剪切再拼合到同一张画上,二维的画呈现出了多种角度的三维空间。”
灵犀找出前阵子丢的那幅《纽斯》的图片。画上有一个简洁造型的女人,在毕加索的笔下,变成了正面和侧面的缝合体。
“你看,他把从两个角度分别看到的女人的脸各取一部分,拼在了一起,并运用了极简主义的画风,让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灵犀着迷地盯着图片。
灵白皱着眉头,似乎开始感兴趣了:“不同角度的三维,会不会是四维空间的一种展示形式?”
“你是说,毕加索画出了高维空间?”
“对……等等,你再和我说一下你在幻境里看到的正八胞体……详细一点。”
“正八胞体?”
“哦,就是超级立方体。”
灵犀把那些画作“拼贴”“旋转”成“立方体”到“超级立方体”的过程又仔细描述了一遍。
“拼贴——二维;旋转成立方体——三维;而那个最后出现的超级立方体,我觉得很像是四维物体。你觉得它变幻莫测,是因为你看到的只是四维物体在三维世界的投影……”
“投影?”
“这么说吧,如果把我们的三维世界比喻成一张纸,你看见的只是这个四维的超级立方体和纸面接触的部分,随着超级立方体的‘滚动’,接触面的阴影会反生形状变化,而这种变化你难以想象和预测,因为你无法准确想象出那个四维物体的全貌。”
“就像一个画在纸片上的二维小人,也很难想象三维世界的立体感。”
“如果这个小偷能够操纵四维的物体,他的维度一定更高——五维或五维以上?要从高维度取走低维度的物品,简直易如反掌,不管低维的物品被包裹得多么严实。”灵白兴奋起来,随手抓过一张纸,画了一个小人,并画出了一个小小的心脏。
白灵用手指戳戳小人心脏的位置:“你看,尽管这个二维小人的躯体是一个包裹严实的椭圆,我还是能够直接触摸到心脏,而不损坏椭圆的躯体线条。”
“也就是说,小偷在高维角度,从密封的盒子里偷走了所有的画?”
“对呀”!白灵一拍桌子,“最后那个超级立方体也是在暗示你从高维角度想问题!”
“把人类所处的三维世界画在二维的纸张上,本身就是一种‘降维’的艺术;一般画家只能跨越一个维度,而大师,则能够在二维平面展现更高维度……”灵白慢慢思索着。
灵犀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前阵子,我看到一些延时摄影拍的现实星空的图片,那些破裂的星空光线的形状和色彩,和几百年前梵高的那幅‘星空’非常相似。如果说毕加索画出了空间,那梵高就是……”
“画出了时间”。
“高维扭转……这些大师一定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世界。”灵白又把试管里的小草拿到眼前,若有所思。
仓颉消失了三天。灵犀像连珠炮似的给他留了一堆言,询问“重要一天”“很累”的意思,但他的头像始终是黑的。
直到今天早晨,灵犀终于收到了他发的一段资料。
“混沌——在中国古代,与饕餮,梼杌,穷奇并称为上古四大神兽。《山海经》记载,混沌多金玉,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
混沌身姿窈窕,能歌善舞,男女莫辨,善于聚拢钱财,尽管面貌更迭不定,但常以白衣出现……
混沌的真身是掌管美学的神灵,生活在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高维度,会在在不同时代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例如中国上古被称为神兽、古希腊时被称为维纳斯。每当美学繁盛时期,混沌常常隐于幕后;而礼崩乐坏,美学式微的时期,混沌则会以符合时代特征的面貌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干预美学进程……”
灵犀查了查网上的资料。前半部分还能找到出处,后半部分也太扯了吧??
她在对话框里几次打下字,又删去。最后只打下三个字:
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仓颉答非所问:混沌是我师父。
混沌是捏脸师?
对。
怪不得我说贼……你不高兴呢。
你是真人?
仓颉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天见过我师父,你和你哥哥有没有想到什么?
什么?
唉,就是,就是……他的研究。
他的研究?他的研究只有那种狗尾巴草啊?我们应该想到什么?
我不能多说,会对历史产生过多干扰。师傅让我给你两张电子入场券,记得来看三天后的演出。
“大事将近,灵犀可通”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大事”??
你可知,《圣经》洪水灭世的传说?
什么意思??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说完,仓颉的头像就黑了。任灵犀再怎么追问,都没有回复。
混沌、美神、仓颉、哥哥、洪水……灵犀开始在网上搜索。
《圣经》……洪水灭世……因人犯了罪,天源崩裂,洪水在地上泛滥四十天,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和爬在地上的昆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
全国捏脸师的价格排名出现在屏幕上,尽管有心理准备,灵犀还是被排名第一的“混沌”后面紧跟的一串零深深震撼了。
混沌往日的作品——各具特色的虚拟躯体,从屏幕上慢慢滑过。
“仿佛是活的”“上帝之手”“浑然天成”之类的评价比比皆是。
“混沌多金”……Ta要毁灭人类?可是,我们这些电子货币对Ta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Ta为什么要扮成捏脸师呢?
捏脸师——上个世纪最早出现在电子游戏里的词汇。指善于塑造虚拟人物形象的“造人者”。最早时候,“捏脸”技术尚且简单,并被程序局限;而“掩体时代”的到来,让“沉浸式”虚拟技术突飞猛进,现实生活的丑陋和贫瘠,让人们只能在虚拟世界中享受百分百真实的感官体验。
“捏脸师”这个职业,也逐渐从“匠人”升级到“艺术家”的范畴。资深的捏脸师,甚至会开发或买下属于自己的虚拟程序,收集古往今来的“美人”脸孔模板,日夜研究不休。
好的虚拟躯壳,已被炒成天价。
而混沌名下的“逐鹿十二名伶”——十二个虚拟美男子组成的舞团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些都是混沌捏出的虚拟形象。三个月之前,这支名为“逐鹿”的美男子歌舞团在虚拟社区横空降临,演唱会场场爆满,吸金无数。
不想用脑桥,灵犀点开了电脑上的视频通话,连上了灵白。
听完妹妹的描述,灵白想了很久才开口。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首先,基于你反复强调那天见到场景的真实性;我们假设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后果相当严重。
如果混沌真的是一个高维度的神明,从Ta的角度来看,人类发动了核战争,并以一种近乎畸形的形态蜷缩在地下,抛弃了凝聚千年智慧的美学作品,任其在仓库蒙尘;甚至忘记了以技术改进世界,改变生存状态的进取心;只一味沉溺在虚拟的感官体验中,为虚假的‘美’一掷千金。正如混沌所言,‘礼崩乐坏,珠玉蒙尘。’道理上,这似乎说得通……”
“混沌真的要以洪水灭世?”
“混沌和我们不是一个维度的生物,有可能只是用我们能理解的材料来暗示有用信息……灭世,不一定是以洪水这种方式,也未必是消灭所有生物,有可能只针对人类。仓颉说的,‘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想想,楼兰文明、玛雅文明……”
“可能还有……恐龙?”
“也许。但仓颉说和我的工作有关的事情,还有‘灵犀可通’四个字,似乎又在暗示某种补救方法。”
“这个捏脸师,到底是想拯救人类,还是想毁灭人类?”
“还有一件事,也是我刚听说的,你肯定也听过类似的传闻……地下掩体快要不行了,一个政府的朋友给我看了一些数据……能源估计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说不定……我们并不需要Ta亲自动手。”
“……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好了,我要去想想‘狗尾巴草’,你要尝试再从仓颉那里挖出一些信息。”
灵犀不知所措。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有可能是真的,理性却又告诉她这实在太荒谬。
“坚强一些,这个宇宙什么都可能发生。”
挂断的一瞬间,灵白说。
明天就是“逐鹿”最后一场歌舞表演。
这几天,灵犀看了许多“逐鹿”的资料。
其实,“逐鹿”的男人们都不怎么“美”,和时下流行的虚拟形象截然不同。
当下最流行的,是那种精致的皮囊:宽肩长腿、肌肤细腻、三庭五眼、眉目娇柔。一群俊男靓女在伊甸园的青山绿水中载歌载舞。
混沌却反其道而行之。
“逐鹿”们有的双腿较短,胡须凌乱;有的鼻子过大,眼睛太细;但奇怪的是,这十二个虚拟人都有种野蛮生长的力量,神采飞扬,令人过目难忘。
一看到他们的样子,灵犀就知道混沌成功的原因——那种力量——呼啸欲出,栩栩如生。
更不用说他们远超其他虚拟舞团的流畅动作。许多技术专家尝试分析“逐鹿”的数据模型,却发现这是一种技术十分超前的高级算法;他们完全搞不清这个来历不明的捏脸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此外,混沌的编舞以中国古风为主,但也似乎融合了世界各个地域和时期的不同特色;有些动作,灵犀在一些远古的陶器、青铜器资料中见过。
名为“涅槃”的那次演出,伶人的面具是长耳高鼻,凹目削额,那姿态分明就是模拟复活节岛神秘石像;最后他们被神秘飞舞的陨石火球带走,灵魂流淌进浩渺的宇宙;
名为“飞天”那次演出,用的是敦煌洞窟中的形象,伶人饰演彩衣飞舞的天神,手持丝管琵琶,奏乐时候,音符纷纷化作利刃,与地上的青铜恶兽一番缠斗;
灵犀越看,心就越沉。
这种想象力、动作设计和色彩艺术,好像太过高级——高到令人不安。
而“造字”那场表演,仓颉是主角。
灵犀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样子”。
一个仿佛来自远古的少年。肩背宽厚,铜色肌肤,五官明朗,两眼之间距离略宽,却有种娇憨粗犷的美感。
而他双眼的瞳孔,竟然各有两个,像是月亮和水中的倒影。
影像中,仓颉带领同伴开始起舞。
灵犀正看着,仓颉突然发来信息。好似偷窥者被发现,灵犀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能在伊甸见个面吗?
……好的。
仓颉发来了一个个人空间地址。灵犀急忙连上“脑桥”。
眼前的迷雾不断延伸,似乎没有尽头。
这里是一片墓园。黑色的墓碑在雾中整齐排列,笼罩着一层白雾,朦朦胧胧,似乎漂浮在空中。
不知为什么,空气中有熟悉的墨汁气味。但灵犀不喜欢这里。
灵犀偶尔也练字。她闻到的墨的气味是“活”的,带着树木的青草香。而这里的墨,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腐气。
仓颉正站在墓园入口处。
有点诡异却很美的“重瞳”,棕色的光芒如琥珀般层层流动。
少年揉了揉散布着小雀斑的圆鼻子,身上的龟甲窸窣作响;连接龟甲的,是无数细密的绳结。
即使在虚拟世界里,灵犀也从没见过如此细腻流畅的动作和表情。
眼前的少年比真人更加栩栩如生。
“呃,抱歉,这里有点吓人,是我师父捏的……他总唠叨着'文字已死'什么的……其实他有时候很像小孩子的,你们弄成这样,他也挺烦心的……”
“他到底是要杀我们,还是要救我们?”灵犀直接问道。
“这次不用‘清洗’……掩体撑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吧?再说,师父不管清洗的事儿,有别的神。玛雅什么的就是被‘清洗’的,那时候我还没被师父造出来……据说是他们破坏生态……”
“清洗”两个字,让灵犀全身发冷。
“本来,师父看到那些落灰的艺术品很生气,把它们都收走了,也想甩手不管你们了……后来看到你们对‘逐鹿’好像还有点领悟,又有点动摇了……”仓颉犹豫地说。
“你能帮帮我们吗?”灵犀抓住了仓颉的袖子,细碎的绳结窸窣作响。
管它真假,先求救再说。
仓颉的脸微微红了:“不行,干涉得太直白,就连师父也担待不起……师父上面也有别的神……你再仔细想想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明天的表演也会有提示。”
说到这里,仓颉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灵犀,明天,明天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表演以后,师父就要带我们走了,你明白吗?”
灵犀说不出话。
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似乎有点悲伤。
仓颉的空间关闭了。
近午夜时分,灵犀和灵白坐在“伊甸”最大的中心剧场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逐鹿”的收官之作,一票难求,早已在黑市炒成天价。
灵犀看看旁边陌生的哥哥,有点想笑。在免费的模板里,他选了个瘦削的脸型,也许是因为真实生活里的脸太圆了吧。灵犀自己也选了个免费的,标准的“美人脸”,设计得很粗糙。
灵白手里紧紧握着试管,里面还是那株小草。
直到刚才,灵白都一言不发,灵犀感觉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但还没完全确定。
剧场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四下顿时寂静无声。
一阵轻微的风带来了河水的气味。
一束光在舞台中间亮起来。
那是一条大河,浪涛翻滚。浑黄的河水中间,站着一个白衣的“人”。
只有灵犀和灵白知道那是谁。那是Ta第一次出现在表演中,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混沌捂住脸颊,正在哭泣。
河水漫到Ta的腰间,染黄了素白的衣料;Ta黑色的长发在水中搅动。
混沌伸出手,想要撕开脸上的面具;鲜血和泪水顺着撕开的裂缝流淌下来;流入水中,化作无数红粉色的小人,在滚滚河水中挣扎呼号,渐渐不动——无数尸体在河水中融化成红色的丝线,随波逐流,最终消失不见。
鲜血越来越多,将半条河染成了粉色。
混沌的面具始终没有揭开。
河水渐渐停止了流动,一切都重新笼罩在黑暗中。
渐渐,一团光亮起。一个巨大的火堆。十二个男人手持戈矛,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如猎豹一般,在烈火中穿梭舞蹈。火光将他们巨大而变形的影子投向四周剧场的墙壁,仿佛原始陶器上绘制的图形。
好像所有的观众都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陶器之中。
天空中,出现了滚滚乌云,一条青紫色的巨龙若隐若现。
天上,巨龙带着闪电,从云中翻滚而下;地下,火堆里腾起一只赤红的凤凰,振翅而飞。
龙凤在半空汇合,万道金光,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光芒退却,龙凤消失了。一个巨大的超级立方体,在舞台上空诡异地旋转——正如灵犀看过的那样;
立方体渐渐分崩离析,人类历史上无数最优秀的书法、绘画、雕刻、书籍、音乐作品飞舞出来,戴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飞向所有的观众,从大家脸颊旁边掠过;
然后,作品都飞回了舞台中心,在半空久久徘徊。
它们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仿佛无数被封在金属盒子中的灵魂。
终于,黑暗又笼罩了一切,像一只巨兽吞噬了星辰。
滚滚惊雷炸起,舞台上,出现了灵犀曾见过的那片墓园;只是此刻,所有雾气都被狂风吹散,灵犀发现,那些巨大的黑色的墓碑,竟然都是汉字——黑色岩石雕刻成三维立体的汉字。
“洪”“玄”“地”“天”“冈”“昆”“霜”“剑”……
一篇打乱的千字文?
一篇死去的千字文!!
……
环视四周,黑色的字迹像雷电一样轮番打在观众们的视网膜上,所有人都在颤抖。
舞台上,在其余十一个人的簇拥下,仓颉缓缓升上半空。所有的“文字墓”也随即拔地而起,在半空中旋转;渐渐排出了规律的顺序:
天地间响起了某种浑厚悠扬的吟唱,如黄钟大吕,震彻四方: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 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 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 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 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 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 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 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 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 有虞陶唐
眼前的三维世界似乎在断裂;那些黑色的“字碑”被虚空中看不见的折痕斩断,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叠合起来。
这些“字”最终化作一股洪流,凝聚到仓颉手中。
仓颉双手抱拳,筋脉贲张,似乎正握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力量;
两股紫色光芒终于从他手中直冲云霄,无数紫色的小草,正在生长;
紫草结出了紫色的稻谷,谷雨呼啸而下,打在现场所有观众身上。
稻谷扎扎实实打在自己脸上的时候,灵犀仿佛被无数情绪炸弹击中,眼前升起了幻觉;
地球表面笼罩着灰色的辐射尘埃,如同人间地狱;人类龟缩地底,如同行尸走肉;正在虚拟世界的麻醉下,走向黑暗的深渊。
先是从一个角落里,传出了低低的哭泣;慢慢,哭声越来越多。
直到整个剧场一片哀嚎。
灵白却没有被这种情绪感染。他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一种只有旁边的灵犀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
“混沌神,您无所不在,我相信,您能听到我的声音。
昨天,我在实验室用软件对“紫草”的DNA进行了四维扭转,在三维世界看起来,DNA似乎被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了四分之三;然而我发现,这样一来,紫草出现的所有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以前几乎无法繁殖的紫草,繁殖率大增;对辐射尘埃的吸附作用,也提高了几倍;但是时间有限,我还需要更多的实验和样本,来验证成功率……但是……直到刚才,我似乎,似乎确定了您的意思,确定了这个想法……”
灵白终于紧紧握着试管中的小草,哭了起来;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泣不成声。
突然,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灵犀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了。
所有人的动作停在了当下的瞬间,一滴泪珠正从灵白的脸上滑落,悬在半空。
不是人们停住;而是对于灵犀来说,时间本身停住了。
灵犀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混沌。
两条细眉的面孔,头发在看不到的气流中微微舞动。
平滑的面具下,混沌对着灵犀,轻轻吟唱起来,声音缥缈如同宇宙的琴弦。
祭天化颜歌
看世间之事,皆缥缈梦幻;以无字书写,为人生所现;
这团团白云,与皎皎明月,皆瞬间燃烧,亦瞬间熄灭。
人何以争斗,任悲苦交叠;以生之无面,祭欲之空坛;
趁花未凋零,念仍未湮灭;播爱之种籽,于孽之田园。
唱罢,混沌想说的似乎已经说完。Ta没有给灵白开口的时间,但那两条细细的眉毛之下,出现了两抹的淡淡玫色红晕,转瞬即逝。
灵犀觉得,那似乎是混沌用这人间的色彩,向灵犀表达欣悦,或是鼓励?
声浪重新包围过来,灵白的泪珠在空中微微抖动一下,滚落下来;
舞台上,混沌正带着十二名伶缓缓升上半空。
人们停止了哭泣。他们以为,这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捏脸师在告别之际,会说些什么。
Ta却什么也没说。
混沌依然戴着面具,看不到丝毫表情;如来时一样,他将以“捏脸师”的身份,消失在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视野中。
一片变换的光影色彩里,他们的身形渐渐模糊。
消失之前,仓颉悄无声息地来到灵犀和灵白眼前,露出了一个神秘而纯真的笑;
随即,他折回身子,和师父、同伴一起,永远消失在了这个时代。
若干年后。人类重回地球表面。辐射尘埃散尽,夜风清凉如水。
灵犀和灵白坐在遍地的紫草中。
最终,混沌还是带走了所有的艺术品,但却用合法手段,把“逐鹿”赚来的所有的电子币都扔到了灵犀和灵白的账户里。
“要说一点都没想着私藏,也是假的,但我真的不敢。给钱的那位很厉害的。”给研究院上缴巨款的时候,对着惊呆的领导们,灵白很实在地这么解释。
夜空中,群星无言。
“你说,混沌还会不会把那些艺术品还给我们…… ”
“可能吧,等地球的重建情况再好一些……”
“你说,他和仓颉在做什么呢?”
“在什么地方跳着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