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 (節選)

劉綺華

英文

起初伶以為慧想爭取表現爬高位，但相處下來，又不覺得她野心勃勃，只是……很奇怪。還記得十一月的測驗週，伶收來了八疊試卷，要一星期內派發給學生，這星期她每晚加班至八時，坐在旁邊的慧也同樣留校工作。

氣窗外的彎月愈升愈高，伶在試卷上打叉的聲音過於響亮，跟慧敲鍵盤的滴滴答答聲出奇地合拍。伶的手機不斷發出滋滋聲，手機熒幕閃現媽催促回家的訊息，媽不好服侍，太晚回去，媽又給她面色看了。伶想盡快改完試卷回家去，但紅筆的走珠忽然結巴，卡了幾下就不出墨，伶換過兩枝紅筆，還是寫不出來。教員室裡只有慧和她兩人，她只好探頭來跟慧借筆。

慧在編寫試卷，臉頰險些要貼著熒幕，伶清清喉嚨，輕聲叫喚她，怕她又大嚇一驚，這次慧沒嚇著，而是緩慢轉身，「不好意思……我睡著了……昨天工作至凌晨三時……」

慧揉揉眼睛，把紅筆遞給伶。

伶從沒見過慧如此疲倦，八字眉因無力變得齊平，下滑的眼鏡與眼睛重疊起來，看不清眼白和眼珠。這三個月，慧一直像摩打手一般工作，始終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吧。伶說聲謝謝後，就趕緊埋首案頭，多改五份就可下班了。

沒多久，慧把椅子轉到伶身邊，伸個懶腰，「你……改了多少班的卷？」

「差不多啦，仲有三份。」

「那麼快，我還剩下十多份，怎麼辦？這下要死了，死了。」慧雙手抱頭，聲音氣若游絲，「那麼……你改了多少篇作文？」

「改完啦。」

「我還有一半未改，死了⋯⋯那……那你收齊旅—女—行通告沒有？」

「未呀。」

「我已經收齊了。」慧鬆一口氣。

伶覺得好笑，她想起學生們比併成績的情景，但現在不是考試，不是比賽。

慧繼續說：「唉……上間學校的校長說我工作區—速—度太慢，基準試又不合格，不跟我續約。今年我睡少了……工作就快了，但我……最大的問題是普通話不好，基準試四份卷都不及格，我一定天生沒有魚—語言天分……」

慧又要訴苦嗎？伶沒抬頭答理她，改完一頁，就呼一聲翻到另一頁去。

「你覺得……怎樣才能學好普通話……我請班上的內地同學私下教我普通話，他們只管笑……」

「吓？」伶停下筆來。

「他們的母語是普通話……多跟他們談天，就能說得像內地人了……但是有些學生處—取笑我，回學校讀書吧，不要來當老師……那個徐少軒，每次上課都大聲說笑，課堂秩序很失……失控……」

不是吧？只有老師教學生，沒有老師向學生求教。你不尊重自己，學生怎會尊敬你？這樣怎能控制課堂秩序？

「我跟他們說……學好普通話，就能學好中文，因為普通話是書面魚—語—，但那個徐少軒就反—波—波—駁我，全班中文成績最好的學生不是內地生，學好中文跟學好普通話根本沒關係，無論我怎樣說，他都說我偏心大陸學生……」

這下伶覺得學生比慧更合情理。聽說早前聖典中學有個學生，父母是香港人，母語是廣東話，但升上小學後，父母就逼他在家裡一定要說普通話，不許看香港電視節目，只許看大陸電視台，但學校裡大部分科目都用廣東話教授，結果有些詞語他只懂用廣東話唸，有些則只會說普通話，每次交來的功課，寫出來的中文都很別扭，他分不清哪些是口語，哪些是書面語，中文成績比說廣東話的同學差很多。而且，很多日常事物他不懂用廣東話表達，番茄唸成西紅柿，薯仔唸成土豆，大家都覺得他很奇怪，暗地裡取笑他，結果唸了兩年，那個同學就不堪壓力轉校了。不過慧如此固執，無論怎樣解釋，她都不會明白。

慧見伶沒作聲，就低下頭，撥動襯衫的邊緣，「其實……我是不是不適合當老師……？」

適不適合，只有你才知道，沒人能代你回答。伶舉起手看錶，「咦，依家已經八點……」

「今年又不能續約嗎？」

「呀……續唔續到約，有好多因素……早啲返屋企休息啦，我走啦。加油。」伶連忙收拾細軟，把沒改好的測驗卷撥到一邊，就匆匆離開，留下快要哭出來的慧。

慧實在太奇怪，而且充滿壓逼感。不過，事後回想慧說的話，伶覺得慧是個很單純的人，說話不經大腦。現在大部分老師都是合約制，續約不了乃兵家常事，不說出來就沒人知道，但慧不只告訴伶，還鉅細無遺地披露被炒的原因，彷彿擔心伶不了解她有多失敗。至於基準試，更不用刻意強調，其實伶跟慧一樣，四份卷都不合格，但她絕不會叫學生教她普通話，更不會跟人談起她的基準試成績。獻醜不如藏拙，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