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
现在是午后,我能感到自己的额头和发际上所流淌着的阳光的温度,这些阳光悄悄地闯进我的房间,进入我的体内。我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正躺在床上,一丝阳光正撞开我的眼睑,在我的瞳孔里闪烁着。
我在哪儿?
我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和蓝白色的墙壁,在我的墙壁的一面有一个阳台,阳光就透过阳台内侧的玻璃窗洒了进来。阳光带来了一股慵懒的气氛,这气氛缠绕着我,让人昏昏欲睡。我终于站了起来,在这间我看来有些陌生的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一面落地镜子里,我能看到一张自嘲的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走来走去,我忽然有些恍惚,直到我发现了写字台上的那张纸条。
是的,就是那张纸条,阳光洒在写字台上,纸条上就有了些反光。这反光略微有些刺眼,我伏下身体靠近了写字台,这是一张特制的信纸,看上去像朵云轩的纸笺,然而终究又不是,我轻轻地拿起那张纸,还是在阳光底下,光滑如丝的纸面反射着阳光,渐渐靠近了我的眼睛。一片白色的反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的眼睛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适应过来,逐渐看清了纸片上写的那些字——
“我的 C: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实在对不起,一开始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原本是不想理会这种信的,但我似乎对你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昨天晚上我很无聊,几乎一夜无可事事,当我临着窗眺望着明媚月光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了你的样子。对,那就是你,每天清晨缓缓地从我楼下走过,有时候偶尔与我打个照面,但你却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许不信,我还记得你忧郁的眼睛,不过,但愿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我的C,说来你也许不信,刚才我闲来无聊,莫名其妙地找出一张上海的地图看了看,此刻我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汇聚在这里,建造起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而我却只需要一个房间。不,不要到我的家里来找我,你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还有一条河流穿过,在这条河上有许多座桥。我喜欢桥,我相信你也喜欢,那么,今天下午六点,我在你每天早上都要走过的那座桥上等你。
你的 Z 于XXXX年12月16日晨”
很明显,这是一封女人写给我的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字迹,似乎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我拿着这张纸,还能嗅出从纸张上传出的淡淡的香味,也许她的房间或者是她的身上用了某种特殊的熏香。我的鼻子有些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气,那味道立刻充满了我的胸腔。这张纸笺是从哪儿来的?刚刚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的我有些糊涂,我想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地记起今天上午好象有一个小孩来给我送过一张纸条。而那个小孩长什么样子?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什么也记不清了,就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这张信纸和纸中的文字在我的手中。
“Z”,她自称“Z”,在字母表里,这是最后一个字母,也许有某种特殊的涵义?不过,我知道这纯属巧合,就象她称我为“C”。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我给她写过信吗?也许写过,也许没写过,我不敢肯定,是写给她的吗?有可能是她,也有可能不是她,我也不敢肯定。不过,现在我能肯定的是,我应该,或者说是必须要到桥上去走一走,在这封信上所约定好了的时间,16日,也就是今天的下午六点,这是一个暧昧的时间,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
我打开了阳台的玻璃门,趴在了栏杆上。我的阳台突出在这栋大楼的墙壁上,看上去就象是城墙的防御马面,栏杆是铁的,在转角的地方还有圆形的花纹。说实话,我喜欢我的阳台,我总是坐在阳台上看书,四周的风,会轻轻掠过我的额头和书页,还有慵懒的阳光。我所在这栋六层的大楼有着黑色的外墙和欧陆式的装饰,现在,我就在三楼的阳台上眺望着马路的对面,这条南北向的马路很窄,我几乎能透过对面那栋大楼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那家公司里所有的一切。然后我的视线对准了东北方向的那些建筑物,在那些欧洲人建造的各式各样的大楼里,有一个个或紧闭或敞开着的窗户,其中有一个,就是“Z”的窗户。但是,我现在看不见她,我只能把目光越过那些建筑,最后所见到的是,外滩的屁股。我之所以称这些高大的楼房为外滩的屁股,因为我是从这些建筑的背面注视它们,但这种视角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了。
我离开了阳台,在我狭小的卧室的左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我走进了那小房间,这是我的卫生间。我是个身无长物的人,除了我的卫生间,因为我拥有一个使许多人羡慕的洁白的钢皮大浴缸。我在卫生间里涮了涮牙,洗了洗脸,匆匆地刮了刮胡子。然后,我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的公寓大楼里有一台嗡嗡作响的电梯,我走进了电梯,拉上了折叠门,然后,一阵机械传动的声音,一根铁链条在我的头顶缓缓地拉动着,带着我往下降去,透过折叠拉门,我看到三楼的地板在缓缓上升,二楼的公共走廊出现在我的眼前,直到底楼的大堂。我又费劲地自己把折叠门拉开,底楼很脏很乱,我快步地穿过大堂来到了马路上。
阳光好不容易才穿过周围的楼房,被挤成了几条线射在马路上,从我的脸上划过。我猛吸了一口空气,觉得这两边的高楼中间夹着一条狭窄的马路,怎么看都象是一条深深的山谷。我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这里的道路非常密集,看着头顶两边各种风格的建筑,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大迷宫,周边的道路比较稀疏而宽敞,但越到中心,比如这里,就越密集、越狭窄、越曲折,谁也无法一眼就看到头,不断的岔路,不断地碰壁,或者,在这些道路中间重复地绕着圈。据说有的人一旦走进这里,就永远都无法再走出去了。比如,现在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个欧洲人,他的脸色苍白,虽然是高高的个子,但却瘦极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已经无数次见到过他了,他一言不发地走着,而且永远是这个方向,有时候在傍晚,有时候在清晨,没人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说,他的目的地就是要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可他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他迷路了,他不断地重复着走过这条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巨大的迷宫的奴隶了。其实,有时候我也是。
与那个可怜的欧洲人擦肩而过之后,我忽然问自己:我这是要去哪儿?于是,我又一次在心里默读了一遍“Z”给我的信——桥,我记得那座桥,每天早上,我都要从那座桥上走过。那座桥的上方有着高大的钢铁支架,桥面则铺着水泥和沥青,远看就象是在河面上竖起一张铁网。我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座桥的样子,它就横亘于我面前,而我脚下的马路,已经成为了一条浑浊的河流。
我穿过了好几条横马路,周围的建筑物都是黑灰色的,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在一栋大厦的大门口,我见到了一个印度人(也许是锡克人),他肤色黝黑,留着大胡子,包裹着红色的头斤,威严地看守着大门,这就是他的职业。再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了几下洪亮悠扬的钟声,那是从海关大楼的楼顶传来的钟声,我总是在清晨被这钟声吵醒,但我喜欢这钟声,因为钟声里含着一股水蒸汽的味道,就象是清晨在江边弥漫的大雾。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缓缓走过了狭窄的马路,在两栋黑色的大楼中间,我走进了一条小小的弄堂。其实我从来没有走进过这里,只感觉到这里也许是条近路。我没有想到,在两边高大的建筑物底下还居住着这么多人,他们穿着陈旧的衣服做着各自的事情,比如涮马桶、哄小孩撒尿、打麻将,但却对我的闯入不以为然。两边的大楼实在太高了,以至于这里终年都不见天日,我抬起头看着天空,只剩下一条狭小的缝隙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不动声色地跌落下来。越往前走,越是狭窄,最后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忽然光线完全暗淡了下来,现在我的头顶是过街楼,我就象是穿行在地道中一样,这狭小的通道使我感到我正在别人家的房间里走动着,而别人家的某些事情正在离我头顶不到几十厘米处发生着。一阵细小的尖叫声传来,一伙孩子从我的身边挤过,这让我只能侧着身体贴在人家的墙面上,听着他们的嬉闹声远去。我看着前方,只见到一点白色的光,似乎已经凝固了。
我终于走出了过街楼,拦在我面前的又是一条狭窄的马路,不过,马路的对面就是苏州河的河堤了。我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阳光忽然又无比灿烂起来。我想,在去那座桥之前,应该先看看桥下的河。我过了马路,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晒着太阳,老太太满脸的皱纹,表情却很安逸,似乎是沉浸在这河边阳光的沐浴之下,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大概就是那位“Z”在几十年以后的样子吧。
我走上了河堤,趴在水泥栏杆边上,看着那条浑浊的河水。阳光在宽阔的水面上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色,掩盖了这条河流本该有的色泽。河水自西向东流去,水流非常地平缓,河面上平静地出奇,只有一些细小的波澜在轻轻荡漾着金色的阳光。阳光被水面反射着,就象是无数面被打碎了的镜子拼凑在一块儿,那些被剪碎了的金色反光,象一把把玻璃碎片飞向了我的眼睛。这就是静静的苏州河,忽然,我有些奇怪,那些川流不息的木船与铁船,独自航行的小汽轮和象火车车厢那样排成一列列缓缓拖行的驳船都到哪里去了?是顺流而下进入了黄浦江,还是逆流而上栖息在市郊那充满泥土芳香的田野的河边?失去了航船的苏州河是孤独的,我确信。
河水涨潮的时候到了。不知是从黄浦江倒灌进来的水,还是从北岸各条支流的来水,或者纯粹是月球引力的作用,我发现河水正在缓缓地上涨着。也许这河床已经被常年累月堆积的泥沙和垃圾垫高了许多,总之,河水上涨的幅度令我有些吃惊,因为现在应该是枯水季节。我看到对岸河堤上的水线正节节攀高,浸湿了原本一直干燥的那些地方,然而,河水还是没有停止上涨的迹象,渐渐地,水面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堤外的马路路面了,而水面上不断闪烁着的金色阳光也在一同上升。我忽然有一种直觉:这条河堤将失去作用了。果然,仅仅过了几分钟,河水已经上涨到了距离水泥栏杆只有几十厘米的地方了,我忽然发觉自己只要把手向下这么一探,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苏州河那浑浊的河水中洗手了。眼前的这条河看上去就象是我家里的那只大浴缸,已经放满了水,只等我下去洗澡,现在正是伸手试一试水温的时候。
我不想在苏州河里洗澡。
我迅速地离开了栏杆,跳下了河堤,而那个晒太阳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那老太太有某种特殊的预感。我穿过马路,不想再进入那条阴暗无比的过街楼下的“地道”。我向马路的另一端跑去,忽然,我的身后传来某种声音,就象是我在自己的浴缸里放满了水,然后坐进去,水就从浴缸的边缘缓缓地溢出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发现苏州河的河水已经爬上了河堤的最高处,然后那些河水就沿着水泥栏杆缓缓地流下来,浸湿了地面。不,更象是瀑布,长长的栏杆上挂着一长串的黑色或是由于阳光作用而呈现金色的瀑布,这些河水全都漫过了河堤,流向被河堤所保护的马路中。现在,干燥的马路上,苏州河水正在肆意地流淌着。我得快点走,我迅速地走到了一个路口,然后向南跑去,没跑几步,我还是回过头张望了一下,我发现那些河水就象是一个大浴缸放满了水忽然被人倒翻了一样,全都倾泻在了地面上了。
河水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奔跑着,它们柔和,但却不乏力度,它们冷静,但却不乏激情。现在,我看到的就是激情四溢的苏州河,它充满着扩张性,在河堤之外的马路上横冲直撞。我说过,这是一个迷宫般的城市,所以,河边的小马路连接着无数个岔路口,河水与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人一次只能走进一条道路,而汹涌的河水则可以闯进无数条道路,迷宫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所以,只有河水才能最终走出迷宫。在沿河的马路上奔流的河水已经有齐膝高了,当河水的前锋遇到岔路口的时候,就立刻分兵疾进,向这座城市的更深处流淌而去,这是水的特性。当我拐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小马路的时候,我发觉苏州河的河水正在我的身后追逐着我,也许因为我是河水上涨的目击证人。我不想被河水俘虏,我向远离苏州河的方向跑去,但是,身后汹涌的河水却一步不离的紧紧追赶着我。我的速度永远都及不上水,我终于被水赶上了,我的鞋子湿了,还有袜子,裤脚管,这里没有阳光,我终于看清了苏州河水的本来面目,被这肮脏的河水弄湿的可是我新买的裤子啊。我慌乱地看了看我的前后左右,几乎所有的马路上都已经被河水所占据了,而这里的水面已经接近了我的小腿。这冰冷的苏州河水让我一阵寒战,我浑身冰凉,现在迫切地需要回家,回到我舒适的家里,最好再在我的大浴缸里洗一个令人羡慕的热水澡。
我向我家的方向跑去,两边依旧是高大的黑色建筑物,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马路,我说过这里象一条山谷,现在则是一条浑浊的河谷。我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十字路口,每一道十字路口,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河港,河水在这里汇聚,又向四面八方流去。河水已经漫过了我的大腿了,再用不了多久就要到我的腰间,我可不想在大街上游泳。忽然,我看到了那个印度看门人,他依旧终于职守的站在那栋大楼的门前,象一尊雕塑。他的下半身全都浸泡在浑浊的水里,而上半身却仿佛依旧停留在印度西部干旱的沙漠中一般。我原本想和他打招呼带着他一块儿逃离这里,但这恐怕是自讨没趣,除了他的主人,谁都无法让他挪动半步。我只能丢下了他,向我的家里跑去。
当河水已经涨到我的胸口的时候,我终于跑进(或者说是游进)了我家所在的大楼的大堂,电梯肯定不能再用了,我跑上了楼梯。我一口气跑上了三楼,彻底摆脱了苏州河的河水。我拖着湿透了的身躯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拖下了全部衣服,以免那肮脏的河水把我的家里弄脏,然后,我立刻钻进了卫生间。我说过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大浴缸,现在我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然后我钻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缸中。当我在苏州河水中被浸泡了很长时间,浑身冻得颤抖不止之后,钻进浴缸里洗一个热水澡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的卫生间很快就被水蒸汽所笼罩了,我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只露出头部,我闭起了眼睛享受着,似乎已经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做一个梦的,可我终究还是没有睡着,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Z。
我怎么能把她给忘了呢?“Z”和我约好了六点钟在桥上见面的,我可不能迟到。可是,现在出了意外,苏州河水封住了所有的道路,我不可能游着泳去赴约了(当然她更不可能)。不过,我想这是不需要我来解释的。也许我还得再给她打一个电话,重新约一个时间,可我并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但这并不重要。
正当我还在我的浴缸里,沉浸在遐想中时,一阵冷风忽然吹到了我的后背上,卫生间的门开了。我坐在浴缸里向我的房间里看了一眼。不可思议,我的房间里全是水,浑浊的水,是我的浴缸里的水吗?不,瞬间之后我才明白:这是来自苏州河里的水。
显然,河水上涨之快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料,居然漫上了三楼。坐在浴缸里的我显得手足无措,现在河水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我的浴缸边缘。面对这种局面,光着身子的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拧开了浴缸的排水孔,一缸的热水全都排了出去,然后我又立刻用塞子拧紧了排水孔,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了某种局面。我的钢皮浴缸底下并没有用水泥封牢,只是连接着一根排水管。不一会儿,我发现我的浴缸渐渐地漂浮起来,我的卫生间里已经充满了浑浊的河水,这些河水的浮力居然托起了我的浴缸。现在我的浴缸里一滴水也没有,只剩下光着身子的我孤独地坐着,看着越涨越高的河水听天由命。在卫生间里漂浮着的大浴缸带着我飘到了卧室里,我的房间里全是河水,一些木头的家具也随着水漂浮了起来。我看到墙上还挂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没有被浸到水,我立刻伸手把那件大衣拿了下来,然后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的身上御寒。裹着棉大衣的我看了看窗外,水平面已经和我的窗台一样平了,对面大楼的房间里同样也都是水,从这里看过去就象是置身于江南水乡。此刻我的大浴缸就象是一艘无动力救生艇,载着我漂出了我的房间,来到了阳台上,不过我已经看不到我的阳台了,因为水太浑浊了,我的铁栏杆全都浸泡在水面以下,什么都看不到。浴缸继续向前漂去,我忽然发现,若是在几个小时以前,我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悬在半空中。而此刻三层楼以下的马路已经成了为水底的河床,我猜大概已经开始长水草了,而在两座大楼之间则有着一条深深的河流。
无奈的我躺在我的大浴缸里,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水面上漂着,还是在半空中飞中,只是用力地抓紧我的棉大衣的衣领,把我的全身包裹起来,以免寒冷的风钻进我光着的身体。浴缸带着我顺流而下,两岸依然是黑色的大厦,一个个都岿然不动。以前我所熟悉的道路全都成为了河流,而且一样密集复杂,这些河流也象是迷宫一般,不断地分岔,不断地碰壁。我想我现在最好能找到一只船桨,这样我就能象划船一样划着浴缸,控制住方向了。虽然我过去一直向往能够独自泛舟于江南水乡那密如蛛网的水道里,听着采菱女的歌声,闯入江南的薄雾之中。可是,我并不希望自己象现在这样仅仅只裹着一件棉大衣,坐在一个钢皮浴缸里航行。可是,我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我瑟瑟发抖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这座浸泡在三层楼高的大水里的城市。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印度看门人,不,也许是锡克人,他现在大概依旧在水底的大门口看着大门吧。我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羡慕起他了。
我忽然发现一个人向我的浴缸游过来,原来是那个欧洲人,我说过,他在这里迷路了,永远都在不断地重复着,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圈,从起点到终点,再从终点到起点。现在他依然在寻找着自己的目的地,只是无法再走了,只能游泳,而且他的泳姿看起来还不错。他又一次从我的浴缸边擦肩而过,象往常一样,我和他一言不发,不过我觉得这次我比他更为尴尬。
我的浴缸继续漂浮着,我忽然感到自己现在就象重新躺在了摇篮里,在水的怀抱里,摇啊摇,摇啊摇,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再也看不清这座城市了,迷宫般的道路,不,现在应该说是河流,不断地交错着,又不断地重复着,眼前不断有大厦的墙壁从我的浴缸边擦过。这一切就象是亚马逊河深处的热带雨林里的河道,唯一不同的是,阳光已经不见了,十二月的寒风正萧瑟地掠过。浴缸里的我终于有些困了,我又裹紧了一下大衣,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把眼睛睁开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好象已经漂过了一片茫茫的大海,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就象是一团雾。
我张望着四周,发觉两边不再有高高的大楼,看到的却是两道长长的河堤,我这是在哪儿?
答案是苏州河。
是的,我正在苏州河上,确切地说,是我的大浴缸正载着我漂在苏州河上。泛滥的河水早就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被两道河堤老老实实地关在河道里的苏州河,枯水季节的苏州河水平面很低,离河堤的顶部至少有三四米的距离,在靠近河岸的部分地方甚至还能见到露出水面的河床上的沙砾。原来,大水已经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可笑的洪水只泛滥了两三个小时,一下子涨到了三层楼高,现在又一下子退回到了枯水的原样。而我和我的浴缸,则从被大水淹没的街道上漂到了苏州河的河道上。但遗憾的是,当大水匆匆退去以后,却把我,和我的浴缸留在了苏州河里缓缓地漂浮着。我现在多么渴望能够有一艘驳船从我的身边缓缓开过,我会渴求操着苏北口音的船老大给我一根竹竿拉我上去,或是给我一口热开水喝。然而,四周什么船都没有,也许全都给大水冲跑了,直剩下我的浴缸。
天色已经晚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又华灯初上了,霓虹闪烁,发出刺眼的光芒,没有留下任何一丝被洪水所肆虐的痕迹。看着这座不夜的城市,再看看现在的我,一个人躺在苏州河的中央,随着流水漂浮,其实我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的,还有一个很不错的阳台,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洁白的钢皮大浴缸,可以洗热水澡,今天它又救了我的命。然而,我还能回到我的房间和阳台里去吗?漂着漂着,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一阵绝望,于是,眼角流下了几滴软弱的眼泪,也许我真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我现在确实很冷,冷得就快冻僵了,冻僵了。我真有些害怕自己实在忍受不了,冲动地把浴缸里的排水孔的塞子拔掉,这样我就会在三十秒之内沉入苏州河底了。
现在几点了?我的脑子里忽然产生了这个问题。我光着身子,身上只有一件棉大衣,还有一个大浴缸,除此之外我就一无所有了。所以,我不知道时间,这让我有些焦虑。
忽然,从外滩的方向,又一次传来那巨大的钟声,我听到了,那是海关大楼的钟声。天哪,现在我要说我爱这钟声,我静静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悠扬的钟声敲响了六下,我又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和一轮缓缓升起的明媚的月亮,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刻。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我的——Z。
浴缸里的我继续随着苏州河水飘浮着,忽然,我见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那座我所熟悉的桥。那高大的钢铁支架在桥的上方牢固地竖立着,互相交错的钢铁就象一张网一样面对着我。我裹紧了我的棉大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座桥,直到水流带着我渐渐地靠近了桥下。我看见在桥沿的铁栏杆边,站着一个穿着大衣的女人。桥边的路灯发出淡淡的灯光,但这也足以使我从桥下的苏州河上看清她的脸了。
她是“Z”,我的“Z”,是的,就是她。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要比年轻的我大个七、八岁,她留着半长的头发,头发有些卷曲,调皮地垂在耳际。她略施了一些粉黛,在路灯的清辉下,我能看出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不断地向桥的南端张望着。
她没有失约,可是我也没有失约,在约定的时间,她和我都抵达了这座桥。不同的是,她站在桥上,我漂浮在桥下的苏州河里,而且身上只裹着一件御寒的棉大衣。我想大声地向桥上的她喊一声:“晚上好。”可是,当她发现在傍晚的苏州河上漂浮着一个白色的钢皮浴缸,而这浴缸里还有一个蜷缩在大衣里的男人时,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我不敢想了,更不敢出声了。
忽然,我发现一个男人也来到了桥上,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衣服。他走到“Z”的身边,看起来他似乎和“Z”认识,“Z”对他微笑着,而他则显得有些腼腆,就象我一样。“Z”的目光在路灯下暧昧地闪烁着,本应该给我的眼神,却给了那个我陌生的人,这自然让我有些伥然若失。
一阵冷冷的风吹来,我忽然听到了桥上的两个人的对话。苏州河上漂浮着的我离桥面至少有五六米,我能听到他们之间所说的话完全是一个奇迹。其实,今天我经历的一切本来就是一个奇迹,总之我听到了“Z”对那个男人所说的话:“你好,你果然是一个守时的人。”
而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则很轻,略微有些胆小,断断续续地说:“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回信,为什么要约我在桥上见面?”
难道“Z”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另一封给他。我开始对她失望了起来。
“Z”缓缓地说:“我说过,因为我还记得你忧郁的眼睛,而且我喜欢这座桥和这条苏州河。”
年轻的男人好象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对你说一件奇怪的事,今天收到你的信以后,我睡了一个午觉,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到自己跑出去找你,穿梭在几十年前的街道中,当我跑到苏州河边的时候,发现苏州河水忽然涨了起来,最后,河水居然漫过了河堤,涌进了马路,成为了汹涌的洪水。我只能逃回了自己家里,由于浑身湿透了,我就洗了一个澡。可是,大水居然冲进了我在三楼的家里,而且使我的浴缸带着我漂浮了起来。我坐在浴缸里,只裹了件棉大衣,漂出了我的家,在被苏州河水占据的街道中四处漂浮着。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洪水退了,我和我的浴缸却最终漂进了苏州河里,而四周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浴缸里,飘浮于苏州河上。后来,我的梦就醒了,却吓得我一身冷汗,太奇怪了。”
听完了桥上的话,我大吃了一惊。此刻我抬起头,努力要看着桥上的男人的脸,在柔和的路灯下,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子的脸——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我看到桥上的“Z”和“我”一起离开了寒风中的桥栏杆,他们靠得很近,向桥南的马路走去,那里依然是灯红酒绿。
现在,桥上空空荡荡的,只留下桥下的我,坐在我的浴缸里继续缓缓地漂浮着。
我裹在自己的棉大衣里,苏州河的波澜轻轻地荡漾着,在这柔和的夜色里,我终于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就这样漂进了黄浦江,漂进了长江口,漂到了海洋中,永远永远地飘浮着,直到世界的尽头。
2001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