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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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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姐姐都不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但我们觉得我们就是。夏天还很远,姨妈不在,我们两个偷偷在房间里面把她所有的纱巾都拿出来,脱了线衣,穿着背心把纱巾往身上裹往头上缠,对着镜子照啊照的。姐姐说:“唉,为什么我们都这么好看?”我说:“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好看的了。”姐姐问我:“那是。你说我们哪个更好看?”我看了姐姐很久,忍痛说:“你比我好看。”

姐姐就把纱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了自己的锁骨,她的胸部已经有两团软软的凸起-她骄傲地挺着胸,斜着眼睛在镜子里面看自己的侧面。我什么也没有,我就看着她,干羡慕她的乳房-我们两个玩了一会儿,又在抽屉里发现了姨妈的口红,那是一支变色口红,我们把它涂在了嘴皮上,等了又等,嘴却没有变红,姐姐说:“这个口红要晒了太阳才能变红。”

我们就穿着纱巾跑到阳台上去晒太阳,夏天还很远,我们两个忍不住觉得寒冷起来,但谁也没有对彼此说,我们站在那里,像两棵嗷嗷待哺的禾苗,等待太阳把我们的嘴皮晒得通红通红。

过了一会儿,姐姐的脸变红了,她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有一件事情我们都是不明白的,那就是姨妈总是能发现在她离开时我们两个都干了什么。这次也不例外,她把姐姐狠狠地打了一顿,姐姐那张刚刚还是全世界最美的小脸上,鼻子嘴巴和着眼泪鼻涕,忽然地不成了样子,姨妈拖着姐姐从客厅打到寝室,又从寝室打到客厅,姐姐哭得我心都碎了,我站在门旁边,动也不敢动,只会哗啦啦地流眼泪。

姨妈打够了,还得去厨房做饭,她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择着菠菜,我就溜到姐姐的房间去看她,她像一团棉花那样趴在床上哭着,但她很累了,因此哭得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她看见我进去了,恨恨地说:“我好羡慕你没有妈!”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坐在她身边,用手摸摸她的衣角,说:“其实有妈也不错的。”

以前姨妈喜欢送我去上学,她帮我提着书包,七点半不到就要出门,我们两个过了南门菜市场,姨妈一路上跟人打招呼:“陈三哥,今天吃鱼啊?”“朱四伯,又吃藤藤菜啊?”“李大姐,伙食开得好哦。”-人家也客客气气地对她喊:“蔡二姐,送侄女上课啊?”

哪知道我姨妈立刻就翻脸了,腰一粗,眼一瞪,喝道:“哪个是侄女?是我的女啊!”

这样好几次,我们南门上的人就都懂起了,于是他们一个个热情地说:“蔡二姐,两娘母这么早就去上课了?”

她就高兴了,脆生生答应了,还要我喊人。

我们过了老城门,姨妈忽然叹了一口气,她拉着我,说:“云云,你要记到,姨妈就是你的妈,记到没?”

“记到了。”我说。

“有啥事情都跟姨妈说,有姨妈在哪个都不得欺你。”姨妈又字字铿锵地说。

“好。”我说。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在我们院子里找了很久才找到我爸,一群老头把他围得严严实实,看着他跟另一个老头下棋,我挤进去的时候,我爸正“啪”地把马打到棋盘上,吃了对面一个车,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看老子的白马亮蹄!”-我说:“爸,回去煮饭了。”-“陈老头,你娃这下瓜了啊?”我爸说。

他终于还是发现了我,亲亲热热地说:“云云,放学了啊?”-我爸一把就把我抱到怀里坐好,一只手抱着我,空出一只手来下棋。

看久了,我也看会了,我爸每走一步棋,我就跟着说“炮打翻山”,或者“马走斜日”。不然就是“将军!”-喊了“将军”,就可以回家吃饭了。

我们家最多的就是面,一次我爸要下半把面,煮好了面,我爸给自己装一瓢,给我装一碗,然后加上酱油、猪油,再从碗柜里面拿出早就炒好的臊子满满放一勺子,我们两爷子就像饿死鬼一样开吃了。

我爸埋头吃面,发出呼呼的巨响,一分钟不到他就吃完了,把瓢往水池里一甩,一抹嘴,跟我说:“云云,你洗碗啊?”

“好。”我说。

他就跳起屁股地跑出去了,只要几秒钟我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从隔壁子传过来:“钟老师,来接到杀一盘啊?”

我洗了碗做作业,也可以做了作业再洗碗,也可以洗碗完了不做作业,偷偷拿我爸租的武侠小说看,或者关了门挨家挨户去串门,我们院子里面的婆婆爷爷没有一个不喜欢我的,看见我去了,总要分两片蒜泥白肉到我嘴里,不然就从铁罐里拿出珍藏已久的大白兔奶糖来-院子另一头的余婆婆是最有钱的,每个月她有十元的零用钱,有时候甚至能在她那吃到一个稀罕的口香糖,而住在我们家那排房子里面的钟爷爷就非常穷,他老穿一件暗黄色的军大衣,那件衣服还是我爸不要了给他的-我这样逍遥到九点过,院子里面的老人们就都睡了,只有我爸还在和钟爷爷酣战,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可以睡在我爸床上,也可以去我的小床上睡,就算是我睡了,我也可以躺着睡,侧着睡,或者趴着睡。

但是姐姐跟我说:“千万不要趴着睡!”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把心口压到,胸部就长不出来了!”

我大吃一惊,反驳道:“怎么可能?”-我瞄着她已经略略有两团凸起的胸,又看着我自己排骨一样的胸脯,暗暗发誓再也不要趴着睡了,我想:“总还来得及纠正,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长了。”

那个时候,夏天已经来了,我们两个睡在姐姐房间里面的凉席上,光溜溜地只穿着内裤,装成两口子的样子-长出了一对小乳房的姐姐当了老婆,我就只有当她的爱人。我们两个亲亲热热地睡在床上,姐姐像个女人那样把头靠在我的颈窝上,我像个男人那样揽着她的肩膀,姐姐说:“你亲我嘛。”我就亲了姐姐一口。姐姐指着她的乳头说:“你亲我这里嘛。”

我吃惊地说:“怎么可以亲那里?”

姐姐老练地说:“两口子就是那样亲的。”

我就亲了姐姐的乳头,它们比她的那对乳房还要小,小而且细致,好几次差点从我的嘴唇间滑落过去,凉凉的,像两颗上顿剩下的闷豌豆。

我亲了一会儿,姐姐觉得过意不去,问我:“不然我也亲一下你嘛?”

我说:“对嘛。”

姐姐就公平地像我刚才亲她那样亲了我的乳头,她的嘴唇湿湿的,我问姐姐:“不晓得两口子这样亲有啥子意思。”

姐姐一边亲一边说:“你还小,不懂。”

我们很快大了,暑假以后,姐姐上了六年级,我上了三年级。我爸对我说:“姐姐要考初中了,你少去打扰姐姐了。”但我还是一有空就跑到姨妈家去,他们家有一个很大的21寸彩电。看完《花仙子》,姐姐就又开始给我打扮:她用红纱巾把我的头发绑起来,又在我的脖子上围一个黄色的长纱巾,然后画口红,把脸也画红了,最后,从她珍藏的贴纸里找一张翁美玲的照片,给我贴在额头上。我也依样给她打扮了,两个人就坐在阳台上看隔壁中学的操场,暮色来临的时候,操场里面总有一些人在散步,有些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

姐姐说:“等明年我读了中学就可以耍朋友了。”

我说:“那是早恋。”

姐姐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爱情嘛。”

姐姐的话莫名其妙地就让我胸口发痛,我们两个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头发上绑着红纱巾,我忽然发现有一个白影子在足球场的旁边走来走去,我仔细看,那是一匹白马。

我对姐姐说:“姐姐,那里有一匹白马。”

姐姐说:“哪里有啊?”

我指给她看:“啊,那里。”

姐姐说:“没看到啊?”

我们两个都打了一个寒战,姐姐说:“我听到人家说,把红纱巾捆在脑壳上要看到鬼。”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扯了红纱巾,逃进了客厅,尖叫了起来。

姨妈在厨房里头就骂开了:“张晴,你喊啥子喊!你是疯子啊!”

她的声音可以让客厅的空间活生生膨胀两倍,但是姨爹回来以后她就老实了,姨爹就在隔壁中学教化学,他总是要带一摞厚厚的卷子回来改,他一回来,家里人都不敢出声了,姐姐和我两个乖乖地在房间做作业,直到姨妈做好了饭,喊一声:“吃饭了!”我们才敢出来,洗了手,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边,到姨爹出来了,才敢夹那块看中了很久的卤鸭肉。

饭后姨妈又躲到厨房去洗碗了,姨爹就要检查我们的作业,姐姐数学不好,姨爹总是要骂她:“这道题又算错了!上次才给你讲过的嘛!”他骂了以后,就要问我:“蒲云,你看你会不会做?”

我就凑过去,看了一次题,算出答案,说:“是不是32啊?”

姨爹就跟姐姐说:“看到没有?妹妹每天跟到听我讲都听会了!你用点心嘛!”

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凉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姐姐总以为我这次就要学乖了。

姐姐生气了,九点过我爸来接我回家,姨妈又从厨房里头大包小包地拿一些她做的东西让我爸带回去,姐姐就冲出来一把打掉了姨妈手上的豆浆馍馍,说:“不许给他们吃!凭啥子他们一天到晚吃我们家头的东西!”-我爸和我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姨妈脸都气绿了,然后连姨爹也从房间里面冲出来一把把姐姐提了进去,我知道她今天晚上又惨了。

第二天放学,我去六年级的教室找她,果然看见她手臂上黑黑的一条条鼓起来了,我站在门口叫她:“张晴!”

她理都不理我,在里面用力地收书包。

直到她收好了书包出来,我们两个就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去买干脆面吃,我们吃得面渣一路都是,姐姐说:“今天去我们家吃饭嘛,我们化妆嘛。”

那天我们终于在姨妈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支真正的口红,不是变色口红,它是一支如假包换的猩红色口红,我们双双站在镜子前面,姐姐又说了一次:“唉啊,好想快点长大啊!”

她吊着一双眼镜在镜子里面看着我,嘴皮红得好像出了血,我由衷地说:“姐姐,你真漂亮。”

姐姐把头发一甩,眼睛一眯,说:“长大了更漂亮!”

她说大就大了,根本不等我,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了她,穿着一条花的纱裙子,围了一个白腰带-透过光线,我甚至可以看见她内裤上的花-她绷着两个大腿跟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说说笑笑地在国学巷口路过,往西街方向去了,我站在那里背着书包大喊她:“姐姐!姐姐!”

她不理我,我就喊:“张晴!张晴!”-我扯着嗓子,喊响了整整一条街。

她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放学啦?”

我说:“啊!”

她说:“我们去耍了,拜拜!”

她旁边的有一个男生问她:“哪个噢?”

姐姐说:“我妹妹,还在读小学!”

他们嘻哈打笑地走了,留下我继续读小学。

我还是去姨妈家里-没有了姐姐,好在我还有姨妈-姐姐要上晚自习,姨爹也有课,我们两个人就一起吃饭,相对坐着,姨妈非常喜欢吃回锅肉,一旦有这个菜,她就要多吃两碗饭,然后还要用剩下的油汤再泡小半碗吃。

她吃得咂咂作响,问我:“云云,你爸最近在忙啥啊?怎么都不来我们这儿吃饭了?”

我说:“他跟向老师出去耍了。”

姨妈问我:“哪个是向老师?”

“好像是他的女朋友。”我说。

姨妈加了一块嗞嗞作响的肥肉给我,说:“他耍朋友了?”

“爸爸说向阿姨要给我打毛衣啊。”我老实地交代了。

“打毛衣?”姨妈白眼一翻说,“凭啥子她一个外人给你打毛衣?你是我们蔡家的女,你的毛衣我给你打!”

她真的就给我打了一件毛衣,虽然离穿毛衣的日子好像还很远。毛衣是紫色的,总共有七个断掉又结起来的线头,姨妈好不容易打好了,让我穿。毛衣松松荡荡地挂在我身上,她满意地说:“很好看,而且可以穿到你大了以后。”

我就穿着那件毛衣,大夏天地捂痱子似的照着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的镜子,我悲惨得看起来就像个小男孩。

很快,全镇的人都知道我爸耍朋友了,他不来姨妈家接我了。晚上姨爹下晚自习,带着姐姐回来了,我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看着他们开了门,走进来,姐姐亲亲热热地说:“云云!”

我说:“姐姐!”-但是她立刻就走了,回到自己房间,砰地关了门。

我坐在那里,姨妈就走出来跟姨爹说:“你不忙歇,把云云先送回去都。”

姨爹送我回去,他骑着一辆很大的自行车,我们过了南街的老城门口,再往城外走,在二环路上往西街方向走一截,远远就可以看见河心街中间我们院子的灯了-姨爹送我到街口,说:“云云,自己回去小心点啊。”

我说:“好。”

我自己走完最后那段路,怕得要死,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院子的大铁门紧紧关上了。我用钥匙自己开了门走进去,看门的孙大爷透过窗户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今天的《老年文摘》了-那张报纸总是要在我们院子里面传上整整一天,直到晚上了才能轮到守门人看。

我和我爸住在院子的最里面,整个院子黑得看不见其他任何颜色了,连钟爷爷都寂寞地睡了,这种安静让我可以从食堂残留的味道中猜测老人们的晚餐-木耳肉片,麻婆豆腐,或者鱼香茄子-它旁边的那间屋子是我爸上班的后勤处,但是现在他早回家了,他正和向阿姨在灯下一起学习,她看见我,就站起来,说:“云云都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我爸送她走,我不知道他会把她送到什么地方。

我就抱着姨妈给我的毛衣先睡了。

这个时候我最想的是我泼妇一样的姨妈。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班的坏学生陈子年说:“蒲云,你的运动服好脏了都还在穿。”

我在沙坑旁边,一边堆沙子,一边跟他说:“关你屁事。”

陈子年吃了一惊,他说:“你说怪话。”

他居然认为“关你屁事”是一句怪话,我看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分头一眼,说:“X你妈。”

陈子年吓了一跳,他跳起来,说:“你说怪话!我要告老师你说怪话!”

“你去告嘛!去嘛!”我白了他一眼,抓起一把沙子就甩在他干净得刺眼的白衬衣上。

他退后一步,冲过来一把把我推在沙坑里,骂我:“你这个坏学生!你没的妈!没的教养!”

“X你妈!X你妈!”我拼命地抓了沙子往他脸上撒。

事情闹得很大,老师把我们留在办公室里,等家长来接。

先来的是我姨妈,她气势汹汹地冲进来,问:“怎么了?云云,哪个欺你了?”

我一看见她就哭了。

姨妈问我们的班主任小朱老师:“朱老师,哪个欺我们蒲云了?”

小朱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子年的爸爸也来了,他走进来,看见我姨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客气地跟她打招呼:“蔡二姐,好啊?”

我姨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

陈子年的爸爸这才觉得不对头,问朱老师:“朱老师,我们陈子年干啥子事了?”

朱老师说:“这两个娃娃不知道为啥在体育课打架了。”

“打架?”我姨妈眉毛一竖,声音就提起来了,“云云,他打你啊?”

我看着我姨妈的脸,流着眼泪,胸有成竹地说:“他说我没有妈。”

所有的人都看见我姨妈立刻像豹子一样腾了起来,当着人家爸的面一把揪起陈子年的耳朵,骂他:“你这个娃娃不学好!这么小嘴就这么歹毒!啥子叫做没有妈!你以为我们云云没的妈你就可以欺她啊?我给你说,我就是她的妈!”

她一边骂,一边大哭起来,哭得好像刚刚被打的是她自己,她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但是她不管,用手乱七八糟把脸上一抹,又去抓陈子年爸爸的灰格子夹克,她说:“陈大哥,都是街坊邻居,你也是看到我们云云长大了,你咋这么歹毒,教娃娃说这种话!”

陈子年的爸爸满脸通红,一个劲想把我姨妈的手从他夹克上拉下来,争辩说:“蔡二姐,你说的哪里的话,我从来都没这样说过,不知道这个死娃娃从哪里听来的!”-他拉不下我姨妈的手,就狠狠给了陈子年一下。

陈子年也大哭起来。

等到姨妈拉着我的手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并且一直在打嗝,我说:“姨妈,你不要气了,以后我要好生读书,他们就都不敢欺我了。”

姨妈说:“云云乖,云云乖。”

但是她的气还没发完,她带我去找我爸,又把他骂了一顿。

我爸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像个落水的鹌鹑那样听我姨妈训话,姨妈说:“蒲昌硕,你耍朋友我都不管你!你要跟哪个好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不管你的女!你不管她,你就干脆不当她的爸算了!那个姓向的还好意思是个老师!居然一点都没帮你管云云,你的良心遭狗吃了啊!”

姨妈唠唠叨叨骂了十几分钟,终于想起还要吃饭,我们就去食堂吃饭了,姨妈走了以后,我爸送我去上学,路上还给我买了一个棒棒糖,他说:“云云,爸爸错了,爸爸以后要好生管你。”

唯一不顺心的事就是姐姐再也不跟我化妆了,她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她是个大人了。我在姨妈家等她回来,她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姨妈在厨房喊她:“张晴,出来陪云云耍嘛!”

她说:“我在做作业!”

姨妈就不好说什么了,她跟我说:“来云云,姨妈跟你耍。”

姨妈一点也不好耍,我自己在客厅里面看电视,吃姨妈从他们土产公司拿回来的夹心饼干。

我知道她有事情瞒着我,我们吃饭的时候,我问她:“姐姐,上初中好耍不?”

她一本正经地说:“好多作业,学习好累哦。”

我说:“我帮你做嘛。”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为还是小学啊!初中的作业你哪做得起。”

她吃了饭,说作业做完了,要跟同学出去,姨妈说:“天都黑了,出去耍啥嘛。”

姐姐说:“我们要准备明天生物课实验!”她就跑了。

我从来没有上过生物课,我们只有自然课。姨妈洗碗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姐姐的房间里玩,我就把她书包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看。

里面有一本英语课本,上面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文具盒里面放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橡皮筋,还有七角钱。

我决定拿姐姐一角钱,还有一根红色的橡皮筋,因为她伤了我的心。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姐姐的信。

那些信都放在书包的一个夹层里面,我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情书了。开头是:“亲爱的晴。”

我的心咚咚地跳,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准备一有响动就把这些东西塞回去-姐姐一直没有回来,姨妈在厨房问我吃不吃苹果,我说不吃-我看完了姐姐的情书,还有半张她没有写完的回信,开头是:“亲爱的峰。”

我的姐姐早恋了。

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都收好了,甚至没有拿她的钱和橡皮筋,姐姐发现我坐在她的房间里,警惕地问我:“云云,你在这儿干啥子?”

“看书。”我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本书对她扬了扬,她走过来收她的书包,收了一下,问我:“你是不是动过我的书包?”

“没有。”我说。

“我给你说,不准动我的书包。”姐姐严肃地说。

“好。”我说。

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在信里总是说:“放学以后在操场边上的双杠那儿等。”

我就趴在阳台上等着看姐姐的男朋友,姨爹很喜欢种兰草,它们把我的脑袋遮得严严实实,好几次,我都看见姐姐警惕地往这边阳台上看,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站在阳台上,整个平乐中学的男女之事就尽收眼底。最开始我只关心姐姐,她穿着一条灯草绒的裤子,一件杏色的衬衣,像个仙女一样在双杠下面绕来绕去-过了一会儿,有个男的就过来了,他长得比姐姐高,寸头,穿着一件白衬衣,他们两个扭扭捏捏地,终于贴在一起,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在操场里面转圈了:有时候他们转两圈,有时候五圈,有时候他们转上半圈就偷偷把手牵在一起了,有时候人多,他们转完了五圈也没能牵上手-这个时候我无聊至极,就开始看操场里面其他的人,主席台后面是另一个好看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一些人聚着抽烟,有时候打架,有一次,我好像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嘴。

他们真的是在亲嘴,因为他们不但抱在一起了,脑袋还像电影里面那样扭来扭去的,我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了-等回过神来,姐姐已经不见了,我活活灌了满嘴的凉风。

那天姐姐一回来她就问姨妈:“蒲云呢?”

姨妈说:“在你寝室头做作业。”

她走进来,黑着脸,说:“你一天到黑才精灵的!”

我立刻明白事情被她发现了,我说:“我不得跟其他人说。”

她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冲上来打我一巴掌,但是她只是说:“不许跟大人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了。”

-我知道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姐姐的男朋友叫做叶峰,家头是劳动局的,姐姐说:“星期天跟我们一起出去嘛,你。”

吃饭的时候她又说:“星期天我跟云云出去耍。”

姨爹说:“一天到黑都在外头野,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姨妈说:“哎呀,两姐妹出去耍一下嘛,早点回来就是了。”

等到星期天来了,我吊在姐姐他们背后去河边散步,他们两个人牵着手,绕着河边一走就是两圈,我走不动了,他们还在走,我说:“姐姐,我走不动了!”

姐姐说:“那你坐到等我们嘛。”

我一个人坐在河边,姐姐他们不见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亲嘴了,我丢了一个石头,又丢了一个石头,干脆搬起一颗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到清溪河里面去。

天麻麻黑的时候我开始叫姐姐。“姐姐!”、“姐姐!”“张晴!”、“张晴!”-我把一条河都叫响了,姐姐也没有出来。

我看见河对面的桉树林子里好像有什么,我就更大声地叫:“张晴!”、“张晴!”-那东西走了出来,却是一匹白马。

我哭起来了。

姐姐他们总算回来了,叶峰给我买了一包跳跳糖。姐姐说:“你哭啥嘛,再哭,二天不带你出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跟我一起回家去了,她的男人跟在我们后面,巧妙地在十字路口消失了,我们两姐妹和来时一样亲密无间地走过我们老南门菜市场,我问姐姐:“你们是不是亲嘴了?”

姐姐说:“没有!怎么可能!”

我说:“你肯定亲了!”

姐姐说:“你不准跟大人说。”

我说:“亲嘴好不好耍嘛。”

“好耍。”姐姐终于给了我一个正面回答。

回了家,姨妈问:“云云,跟姐姐出去好不好耍?”

“好耍。”我说。

有一天我问我爸:“爸,你跟向阿姨亲嘴没有?”

我爸说:“哪个教你的这些二流子话?”

我说:“电视里头都是这样的嘛。”

我爸说:“电视里头看的你都信,外国人不爱干净才亲嘴,我们中国人从来不亲嘴。”

我就跟姐姐说:“姐姐,我爸说的亲嘴好脏噢。”

她一把跳起来掐着我的脖子,手指冰凉得像冬天来了,她说:“你跟你爸说啥子了?”

我说:“我没说你,我就是问他跟他女朋友亲嘴没有。”

姐姐这才松了手,懒懒地靠在椅子背上,说:“我不相信他们没亲过嘴。”-她一边说,一边笑了。

我说:“那姨妈姨爹亲不亲嘴嘛?”

姐姐也疑惑了,她皱着眉毛说:“不可能噢!他们都那么老了!”

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汗毛倒竖地想到姨妈把那张张开就骂X你妈的嘴顶在姨爹的嘴上-“他们肯定生了我就不得亲嘴了。”姐姐最后总结。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那种泼妇,不知道我爸当年咋就跟她结婚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叶峰回信,我说:“你不要这样说姨妈嘛。”

姐姐翻了一个让人惊艳的白眼,说:“她本来就是泼妇嘛!我们南门上哪个不晓得。”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的姨妈,她长得其实不是很难看,她的眼睛本来很大,但是现在下面已经长出了厚厚的眼袋,她的骨架也是小的,所以才显得格外圆滚滚的,而在大片的黄褐斑还没爬上她的脸之前,我大胆猜测,她的皮肤可能也是像姐姐那样白皙细腻的。

姨妈没有发现我在看她,她专注地嚼着嘴里的那口肉,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她还要用油泡一碗她最喜欢的油饭来吃,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姨爹说:“今天怎么云云也学会叹气了?”

姐姐抿着嘴看着我笑了起来,她肯定正在想象眼前这两个满嘴油腻的大人亲嘴的样子。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又问我爸:“姨妈年轻时候漂不漂亮?”

我爸说:“你问这个干啥?”

我说:“我觉得姨妈年轻时候肯定有点漂亮。”

我爸笑起来了,他说:“漂亮噢!我们南门上的小伙子没哪个不追到蔡二姐跑。”

“那姨妈漂亮还是向阿姨漂亮?”我又问他。

我爸低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触到我的头顶,然后不知道弹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你这个娃娃,鬼眉鬼眼的,大人的事情你不要问那么多。”

我知道我爸,姨妈,还有姐姐,他们都觉得我非常幼稚,他们如果知道我心里面已经那么成熟了,他们一定要吓死-我决定对陈子年示好,数学课上,我把我的卷子给他抄,我得了九十二分,他得了九十五分,老师表扬了我们两个,说我们是互助学习好对子。

我问他:“为啥子你比我多三分?”

他说:“你最后那道题的答案写错了。”

我冷着声音说:“你还精灵嘛!”

上体育课的时候,陈子年凑过来说:“蒲云,下次数学考试……”

我说:“我给你抄嘛。”

他眼睛都亮了,他说:“谢谢你!你太好了!我,我请你吃牛肉干!”

我说:“我不要你请我吃牛肉干。”

他说:“那你要干啥嘛,你说嘛。”

我说:“你跟我亲一下嘴对不对?”

陈子年呆呆地看着我,他退后一步,终于从嘴巴里面蹦出一句:“你是二流子!”

-我们就又打了一架。

姨妈跟我说:“张晴这个女子最近不知道咋了,妖精十八怪的!过个年一天到黑朝外头跑,云云,你知道她咋了?”

我说:“我不知道。”

姨妈一边切腊肉,一边疑惑地看着我,我以为我和姐姐就要被她识破了,但她这几年好像变笨了,她把她的视线移回了那对腊肉上,忍不住捏了一片半肥瘦塞到嘴里,又塞了一片给我。

姐姐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哎呀,你们在煮腊肉啊?我要吃我要吃!”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条现在最流行的牛仔裤,穿了一双半新的运动鞋,一跳一蹦地冲进厨房,抓了两片腊肉就往嘴巴里面塞。

姨妈把嘴里面的肉咽下去了,打了姐姐的手一下,骂她:“张晴,你饿死鬼啊!偷啥子嘴嘛!”

“我饿了嘛。”姐姐咧着嘴巴笑,露出嘴里红红白白的肉。

我想递给姐姐一个我们之间的警戒的眼神,但是她根本没有看我。

“你这几天每天在外头干啥子啊?”果然,姨妈问了。

“学,学习啊。”姐姐说。

“爬噢!”姨妈把砧板上的肉都摞到盘子里了,又忍不住拿了一片起来吃,“我是第一天认得到你啊?你都要学习了!瓜猫獠嘴的!”

“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终于看到我的眼神了,她一下子焉了,低眉顺眼的。

“你自己好自为之,反正我也说不到你!”姨妈放下了这句狠话,继续准备晚饭了。

“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叫唤起来。

“那你下次带起云云去,把人家妹妹一个人丢在家头!”姨妈埋着头在碗柜里面找我们蔡家家传的那坛卤。

“带她去嘛!”姐姐和姨妈吵着吵着,就恶狠狠地看我了,好像和她吵架的人是我一样。

姨妈卤了鸡翅,鸡腿,还有鸡爪子-这顿饭是今年的年夜饭,我爸也来了,还带着向阿姨。

姨妈说:“小向来,吃个鸡爪爪。”

我爸说:“她不喜欢吃鸡爪爪,给我吃嘛,我喜欢吃鸡爪爪。”他把那个鸡爪劫了过去,夹了一个鸡腿给向阿姨。

姨妈冷冷地说:“嘿!你好久开始喜欢吃鸡爪爪了!”

姨爹说:“人家昌硕喜不喜欢吃关你屁事。”

姨妈说:“关不关我的屁事又关你啥子事嘛。”

姨爹说:“你就是一天到黑管得宽,人家喜欢吃爪爪又咋了嘛,喜欢吃屁股又咋了嘛。”

姨妈说:“你晓得个屁。”

姨爹说:“你不要以为你那点事情其他人不晓得,老子清楚得很!”

姨爹就把桌子掀了。

不知道姐姐怎么想,反正我是从来没有看到姨爹发火,他掀了桌子,背着手进了房间,把门也甩了。

姨妈愣了愣,对着向阿姨挤了个笑脸,大哭了起来。

我们三个后来终于逃出来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送我们。我爸说:“小向,对不起啊,今天让你见笑了。”

向阿姨说:“没事,其实你以前和蔡二姐的事南门上的人都晓得,都过去的事了嘛。”

我爸握着她的手,发誓似的说:“哪百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这句话是:世界上到处都是有秘密的。

还真的就是这样。

连我都知道剩下的年只有我们自己过了,连向老师都来得少了,我爸每天就和钟大爷守在一起,我自己居然学会了下面,我爸说:“把锅头的水看好,看到水开始冒小泡泡了,就把面下下去,下五个你的大拇指那么多。”

我煮好了面,就给我爸爸端面过去,他一大碗,钟大爷也有一碗,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那碗放了两勺猪油,给钟大爷放了半勺,钟大爷乐呵呵地说:“云云好乖噢。”我爸谦虚地说:“乖啥子哦!讨厌得很!”

过了一会儿,我去收碗,他们两个又把棋盘敲得震天响了,我端着碗回去,看到院子里挂了一条红彤彤的红条幅,写的是“热烈欢迎县人大领导来我院慰问孤寡老人”-那个“寡”字是余婆婆教我认的。

既然我已经无聊得要死,我就每天盼着县人大的人来,我问我爸:“人大的领导好久来啊?”

我爸说:“就这几天吧。”

等到正月初七,人大的领导总算来了,总共两个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我们院子的大爷和太婆都拿着小板凳去食堂里面开欢迎会了,我爸也去了,我在门口绕来绕去地等他们散会,里面掌声响了一次又一次,领导讲话了,院长讲话了,孤寡老人代表讲话了,领导又讲话了。

领导讲完话了,就没有人说话了,院长在台子上喝了一声:“大家鼓掌!”-所有的人才反应过来,拼命地鼓起了巴巴掌,这掌声就像春雷一般滚落在大地上,压住了少数几个大爷的鼾声,但它压不住的声音也有,忽然我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鬼嚎一样的声音:“云云!你看到张晴没啊!”

我打了个冷战,转头去居然看到姨妈来了,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美人,甚至比平时更丑了,她耷拉着满头卷发,眼睛哭得肿起来了,她一把就抓着我,问我:“云云!你看到你姐没有啊!”

姨妈把整个头都凑到了我的脸前面,才几天没看见她而已,我却忘记了她原来是那么老,那么丑,那么泼,在我翻出来的那些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上,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的。

“没,没有啊。”我终于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

“哎呀!哎呀!”她发出没有意义的两声。

“二姐,晴晴咋个了?”-我爸在领导出来之前先出来了,一把把我和姨妈扯到了边上。

“她,她离家出走了!”姨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她没把鼻涕蹭到我爸身上。

他们出去找姐姐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但是他们不要我去,我爸说:“小娃娃在守屋,如果姐姐回来就不要她再出去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我从家门口绕到院子门口,又从院子门口绕进来,大爷和太婆们刚刚领了东西,心满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溜达,他们遇见我,问我:“云云,你跑来跑去的干啥啊?”

我就焦心地说:“我姐姐离家出走了!”

我第二次绕出去,他们问我:“云云,姐姐找到没有啊?”

我就更焦心地说:“没有啊!”

他们就劝我:“没事,没事,肯定找得到!”

我把天都绕黑了,绕得食堂里面飘出土豆炖牛肉的味道了,院子里面的人拿起搪瓷盅盅去端饭了,都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终于绕到街上去找他们,天黑得又硬又冷,我冷得手都合不拢。我从巷子里面走出去,走到新南街上,街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好像全都消失了,点着的那些灯看起来都那么远。

我往十字口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找姐姐,找我爸,找姨妈,找姨爹,找随便哪个我认识的人。

我哭起来了,越哭越冷,路边有个大人问我:“小妹妹,你哭啥子啊?”

我焦心地说:“我姐姐不在了!”

我看到一匹白马从金家巷里面走出来了,它后面跟着一群鸡叫鹅叫的学生,他们像风一样从我身边卷过去了,那里面没有我的姐姐。

等到我决定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哭得累了,我回去了,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的,我就跑回去,我看到我爸和姨妈站在我们家门口,两个人都黑漆漆地抱在一起,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就像外国的电影。

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开了,只是紧紧靠在一起,我就慢慢挨过去了,姨妈先看见了我,她扑过来,说:“云云!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我爸也从门口走过来,骂我:“喊你守屋的嘛!”

-他们的样子让我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问他们:“姐姐呢?”

姨妈说:“回来了,在里头睡。”

我跑进屋去看我的姐姐,她睡在我爸的床上,脸上都是眼泪,红红白白的,头发乱七八糟,但是还是像个天使,她的睫毛那么长,映在脸上,那样温柔。

我和姐姐睡了,一个晚上,她身上都飘出仙女一样的香气。

开学了,姨妈和我爸带着我姐姐一起去找向老师,姨妈大包小包地提了很多东西,砰砰啪啪地放在向老师的写字台上,向老师说:“蔡二姐,我都没去看你,你还这么客气,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姨妈说:“没事,我们土产公司过年本来东西就发得多,又不花钱,自己屋头的人,你就不要客气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寒暄,心里跟猫抓一样盼着他们快点坐下来,把桌子上那个很好看的糖果盒子打开,这样我就可以吃我最喜欢吃的牛奶花生糖了,姐姐坐在我旁边,一脸木痴痴的,她脸上被姨妈掐的那些青青白白的淤血还没完全散去。

他们终于坐下来了,向老师打开了糖盒子,说:“云云,张晴,你们吃糖嘛。”

我扑过去吃糖,听到姨妈说:“小向,这学期我们张晴在你班上就要麻烦你了。”

向老师说:“不麻烦,不麻烦,张晴那么乖的。”-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姐姐的头发,姐姐面无表情地任她摸。

姨妈亲亲热热地把向老师的手打下去,拉着她的手说:“乖啥子嘛乖!都把我跟她们爸气死了!”

向老师说:“娃娃总要犯错误,改就是了嘛。”

姨妈翻着白眼,唉声叹气地说:“她要改就对了,每天做起个鬼眉鬼眼的样子也不知道要给哪个看!反正不对你就给我打就是了!”

我嘴里面的奶糖还没有吃完,姐姐就站起来了,她指着姨妈说:“我犯啥子错误了嘛!我犯啥子错误了嘛!你要打哪个嘛!”

姨妈张着嘴,好像吞了一个鸭蛋,但是她立刻反应过来,冲过来就往姐姐脸上掐,一边掐,一边骂:“你这个死女子,这么小不学好,学人家耍朋友!说你两句,还离家出走了!你还说你没犯错误!你改不改!你改不改!”

姐姐也尖着指甲去掐姨妈的手,一边掐,一边骂:“耍朋友又不犯法,耍朋友咋了嘛!”

我爸冲上去拉她们,姨妈反手打了我爸一下,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制服姐姐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死女子,我就不信还管不到你了!”

没见过这阵势的向老师被吓得瘫坐在沙发上了,我一边吃糖,一边跟她说:“没事,没事。”

我才说完,姐姐就哗啦地把姨妈刚刚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姨妈啪地一巴掌也把她扇在地上了,她浑身发抖,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这么小就不要脸!耍个屁的朋友!”

姐姐完全就像电视上那些又漂亮又命苦的女主角一样,倒在地上,扭过头来看着姨妈,眼睛里面都是泪水,但是她嘴里面说的是:“我哪有你不要脸哦!”

姨妈就一把给她扑上去了,她说:“你说哪个不要脸!”

两个人在地上扭了起来,滚来滚去地压着从袋子里面漏出来的一个橘子,橘子被压得血肉模糊,糊在姐姐绿色防寒服的背上,像一团新鲜的屎。

我们其他人都看着她们两个打,才几天的时间,姐姐居然出落成了我们镇上另一个可以和蔡二姐抗衡的泼妇,向老师讷讷地站起来,想伸手去拉一下,她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的话完全被淹没在一堆怪话里了。

还是我爸伸手把姨妈扯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打我屁股的样子,骂道:“蔡馨蓉,你人来疯嘛!打啥子打!”

我觉得姨妈又要反手打他了,结果她这次居然焉了,她焉了以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姐姐继续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姨妈没有地方扑,她就扑到我爸身上去哭了,我爸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来疯!”

这个时候,我终于觉得我需要说点什么了,我就站起来,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向老师站在我旁边,居然也学我说话,她也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劝姐姐还是在劝姨妈。

放了学以后,我就去余婆婆那里做作业,天渐渐暖了,余婆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一本《故事会》,我搬了一个小板凳,用一根独凳当桌子坐在她旁边写今天的作业,姚老师让我们把今天新学的成语抄五遍,我正在抄的是“晶莹剔透”。我抄到第三遍,余婆婆问我:“云云,你都几岁了?”

我说:“十岁零三个月。”

余婆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都十年了啊。”

我说:“就是啊。”

余婆婆说:“你说这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十年了,这人啊。”

我说:“就是啊。”

她说:“那个时候你妈还住在我隔壁子。”

我继续去抄第四次的“晶莹剔透”。然后是第五遍。

我做完作业,就跟余婆婆一起去食堂吃饭,院子里面的每个人都对我格外亲热,看到我,都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云云今天乖啊。来吃饭啦?”连掌勺的朱师都要问我:“云云喜欢吃啥子,我给你多打一勺。”

我踮着脚看了老半天,大声说:“我要吃那个尼古丁!”

朱师笑起来了,他说:“云云,这个不是尼古丁,是宫保鸡丁。”-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盖了满满两勺子。

我们围着一个大桌子吃饭,全桌子的人都跟我没话找话,有的说:“云云今天上了啥子课呢?”“云云都马上要五年级了啊?”有的夸我:“云云成绩最好了,以后考起大学了,孙爷爷给你封个大红包!”有的说:“云云越长越舒气了,又听话,又懂事!”

我乐呵呵地吃完一顿饭,吃得脸都要笑烂了,然后钟大爷成功地抢着把我的碗给我洗了,我看着爷爷婆婆们把过场都做够了,朱师从里面出来,拿我们家的饭盒又打了满满一份的饭给我,说:“云云,给你爸爸的饭啊。”

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气氛就凝重了,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看着我端着那个饭盒出去了,我踩到外面的空气里,刚巧躲过我们院子里面其他人一起发出的那一声叹息-还没开门,就闻到一股酒味,我说:“爸,我回来了。”

我爸歪歪倒倒地在里面的沙发上,开着个台灯,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阴森,他知道是我,发出了一个声音,然后把饭盒拿过去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还记得问我问题:“云云,今天认真读书没有啊?”

“读了。”我说。

我爸几口就把饭吃了,一边吃,一边吸鼻涕。

我说:“我把饭盒洗了。”

我爸垂头丧气地说:“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我就去余婆婆那儿拿书包,她问我:“云云今天不在我这儿睡啊?”

我说:“我回去睡。”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爸还好嘛?”

“还可以。”我说。

“造孽啊!”余婆婆叹着气送我出门,“造孽啊!为了一个女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她说的这个女的到底是我姨妈还是向老师。

来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姨妈。

我开了门,居然看见她在房子里,正在把茶几上的酒瓶子和烟锅巴一点点理顺,我说:“姨妈。”

姨妈用一种诡异的小声说:“云云回来了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哭了,哭得没有声音,我说:“姨妈,你是不是生病了?”

姨妈说:“没有。”她扯了一张卫生纸用力地揩了一下鼻涕。

我爸说:“你回去嘛,我自己收拾。”

姨妈没有理他。

我爸又说:“真的你走了嘛,迟了回去张新民不高兴。”

姨妈埋着头擦桌子上的一团老烟灰,又狠狠地揩了一下鼻涕,这次她没有用纸,直接用两个指姆夹着鼻子揩了,然后甩了甩手。

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到那团鼻涕被姨妈甩到哪里去了,就听到姨妈瓮声瓮气地说:“他才管球不到我的。”

我爸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乱说话,要珍惜,张新民对你还是可以啊。”

“你看起可以嘛!你们都晓得个屁!”姨妈的声音居然抖了。

“是我对不起小向啊,我也对不起你。”我爸文绉绉地长叹了一声。

“没的哪个对不起哪个,都是命。”姨妈也文绉绉地说,又揩了一下鼻涕,她一甩,鼻涕就消失在灯光的边缘了。

第二天,姨妈来接我放学,她看起来红头花色的,站在学校门口,还给我买了一包大头菜-校门口的人多得嗡嗡响,最开始我根本没有看见她,她尖着嗓子喊我:“云云!”-我就看到她了,俏生生地站在花台上,对我挥着手。

我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叫她:“姨妈!”

姨妈也高高兴兴地抱着我答应:“哎!哎!”

姨妈给我吃大头菜,我吃得满嘴都是红油,姨妈从包包里面扯了一点卫生纸出来给我,说:“云云,把嘴巴擦了。”

我递给一片剩下的大头菜给姨妈,说:“姨妈,吃不吃?”

姨妈笑眯眯地说:“我不吃。你自己吃。”

我就把大头菜都吃了。

吃完大头菜,我们就到了姐姐的中学门口,姨妈牵着我在那儿等姐姐出来,下课铃一响,那些真正的中学生们就像猛虎一样扑出来了,我在里面找不到我的姐姐,但是姨妈一眼就看见了,她大喊了一声:“张晴!”

我才看见姐姐了,她跟叶峰站在一起,姨妈像个小火箭一样冲过去了,姐姐一把拉着叶峰。

我们双双对峙着站在一起,周围的人立刻躲开了,姐姐黑着一个脸,问姨妈:“你把蒲云带来干啥子?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

姨妈说:“你把人家男娃子牵到干啥子?”

叶峰猛地缩了缩手,但没有成功,姐姐紧紧拽着他的手,宣誓一样跟姨妈说:“我们在耍朋友!”

姨妈放开了我的手,再次“啪”地给了姐姐一巴掌,她骂她:“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我知道她们又要闹起来了,连忙退后了一步,但叶峰就呆呆地站着,看着姐姐恶狠狠地从嘴皮里面团出了一坨口水,吐到了姨妈胸口上。

她吐出了这口口水,然后说:“你才不要脸,我这么不要脸还不是跟到你学的!”

姨妈的脸又白了,她只有用力地去扯姐姐拉着叶峰的那只手,一边扯,一边说:“死女子,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我站在校门口看所有的人走过去了,一边走过去,一边回头看我们,我最怕的就是向老师下课出来看到这一幕,还好姨妈终于扯开了姐姐的手,她拉着姐姐,只有用她肥胖的身体才能把姐姐控制住了,龇牙咧嘴地跟叶峰说:“你是不是要跟我们张晴耍朋友嘛?”

“没有。”叶峰的脸白得跟个女娃娃一样,“没有,”他又说了一次,他说:“我们没有耍朋友的嘛。”

我就听到姐姐发出了一声疯了一样的尖叫,这叫声简直要让我把刚刚的大头菜全部吐出来了。

我们终于回家了,姐姐在楼梯上滚了两次都被姨妈扯住了,我不敢待在姐姐身边,跟着姨妈进了厨房,姨妈兑了一杯蜂糖水给我,说:“拿去给你姐姐喝了。”

捧着那杯水去姐姐房里找她,她哭得连嚎带骂,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我走过去,跟她说:“姐姐,把蜂糖水喝了。”

我并没有真的把水递出去,但姐姐还是接过来喝了,她喝了一口,终于觉得渴了,就咕嘟嘟喝完了那杯水,喝完了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的卖勾子的叶峰,你不要喊老子再遇到你!”

中午姨爹没有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姨妈主动给姐姐夹了一块牛肉烧的土豆,姐姐说:“今天下午我不想去上课了。”

姨妈说:“咋个能不去上课呢?”

姐姐猛地抬起了头给我们看,她的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我能看见里面都是血红血红的,她说:“我这个样子咋去上课嘛!”

姨妈愣了愣,终于说:“好嘛,那你在屋头自习嘛。”

我也跟着姐姐没去上课,在屋头一起自习,姐姐从抽屉里面把那些叶峰写给她的信一封一封拿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用剪刀剪成了一条一条的,我看着她剪,说:“姐姐,要不要我帮你?”

姐姐温柔地对我说:“没事,我自己剪,你出去看电视嘛。”

我真的出去看电视了,一边看,一边后悔没有去上学,因为星期二下午很多电视台都没有上班,我拿着遥控器把电视翻来翻去找节目看,就听到姐姐在房间里面静了一阵又嚎一阵,静了一阵,再嚎一阵,又安静了一阵,居然又嚎了起来。

然后她终于静了。

这次我们都好了很久,可能是因为上回太伤筋动骨了。下午姨妈来接我放学,然后我们去接姐姐放学,然后我们一起回我们家去,我爸有时候还在上班,有时候已经买菜回来了,我和姐姐各自在茶几的一头做作业,姨妈和我爸在厨房里头忙来忙去地做饭。

姐姐瘦了,眼睛在脸上显得孤零零的,她一会儿就做完作业了,然后一根根给我削铅笔,把我文具盒里面所有的铅笔都削得像是某种凶器。她一边削,一边问我:“你为什么用铅笔做作业啊?”

我说:“老师说可以啊。”

第二天我们上课的时候,陈子年拿出了一只新的钢笔,是一只金色的英雄钢笔,他把它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他说:“看到没的,我的新钢笔,要五十多元呢!”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用我的铅笔写笔记。

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有酸菜鱼,清炒小白菜,还有卤猪尾巴和凉拌猪耳朵。我当着姨妈的面跟我爸说:“爸,我要一支钢笔。”

我爸说:“我好像还有一只,你拿去用嘛。”-他转身从抽屉里面把钢笔拿出来给我看,是一只黑色塑料笔杆的钢笔。

我说:“给我买一根英雄的那种嘛,人家陈子年都有。”

我爸说:“好多钱嘛?”

我说:“好像五十多。”

我爸说:“你疯了啊?”

姨妈说:“哎呀,给云云买嘛,姨妈给你买。”

我爸却说:“不许给她买,惯坏了都!”

我们默默地吃饭,走的时候,我爸说:“给张新民装点回去嘛。”

姨妈说:“对嘛。”他们两个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个搪瓷盅盅,给姨爹装了满满一盅的酸菜鱼。

她们走了,我爸在厨房里头洗碗,他洗着洗着,忽然白着脸冲出去了。

我说:“爸!爸!”

他没有理我。

我在屋头一个人等他回来,又慢慢把碗洗了,他回来了,带着姨妈和姐姐,姨妈脸上都是泪水,姐姐静静地跟着他们后面。

我看着他们,我爸说:“晴晴,谢谢你。”

姐姐像个老大姐一样拍了拍我爸的肩膀。

晚上我和姐姐睡在我的床上,屋子里面安静得不像话,我们都没睡着,我拉着姐姐的手,觉得心里面好像猫抓一样害怕,我问姐姐:“他们咋个了?”

姐姐说:“他们耍朋友了。”

我没有说话。

姐姐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这就是爱情。”

姐姐的话让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们睡在一起,整个院子传来空旷的“咚咚”声,姐姐吓得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问我:“咋了?”

我说:“隔壁的朱爷爷在夹蜂窝煤。”

又过了一会儿,爸爸的房间里面传来了深深的呼吸声,这声音听起来既不像男人的声音,也不像女人的声音,好像潜伏着一个妖怪。

这下轮到我害怕了,我问姐姐:“咋个了?”

姐姐已经睡着了,她的手心全都是汗,我吓得心惊肉跳,不敢放开姐姐的手,在黑暗里面睁大着眼睛等那个妖怪吃完了爸爸和姨妈再出来吃我们。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院子的一角,比起屋里纯黑的黑色,它看起来像是一抹深蓝色,然后就出现了一种白色,有一匹白马走过去,没有发出声音。

姐姐忽然捏了我一下,原来她没有睡着,我连忙问姐姐:“姐姐,你听到声音没有?”

姐姐发出了模模糊糊的一声“嗯”,听起来像是一句呻吟,而不是一个回答。

我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我拿数学卷子给陈子年抄,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你咋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不懂。”

陈子年瓜兮兮地说:“我懂我就不得抄你的卷子了。”

他把卷子抄完了,递回来给我,摸了一下我的手。

我觉得他把我的整条手臂都摸痛了,我问他:“你干啥子?”

陈子年说:“没啥子。”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变了,中午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我走过去,他跟我说:“我们一起去吃抄手嘛。”

我说:“好。”

我们两个走在人群中去吃抄手,陈子年说:“蒲云,我以前不该说你没有妈。”

我说:“没事,我本来就没有妈。”

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还有我嘛。”

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心,我知道原来这就是爱情。

我想了又想,决定只把这件事情告诉姐姐,我跟她说:“我耍朋友了。”

姐姐说:“跟哪个?”

我说:“我们班上那个陈子年。”

姐姐笑起来了,她说:“你们这些小男生小女生才好耍的!”

她轻蔑的语气让我很生气,我说:“我们真的耍朋友了!”

她说:“对嘛,对嘛。”

然后我们继续做作业,姨妈进来找剪刀,她问我:“云云,剪刀在哪里啊?”

我说:“是不是在抽屉里头?”

她找到剪刀进厨房了,姐姐小声地说:“屁大点个娃娃晓得啥子叫耍朋友嘛!”

我白了她一眼:“你就是亲嘴了嘛,有啥了不起的!”

姐姐看着我笑了,她说:“亲嘴算个屁。”

我看着她的样子,问她:“你跟叶峰和好啦?”

姐姐说:“哪个还跟那个小娃娃两个耍!”

第二天上课,我看了陈子年很久,他其实长得很好看,我相信他一定比叶峰好看。我们两个在课桌下面握着手,握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来来回回地摸,我浑身都痛了,我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姐姐说的话了,“亲嘴算个屁。”

我们继续听课,我说:“把你的钢笔给我用一下嘛。”-他就把钢笔给我用了,那支钢笔非常重,写字起来好像是个大人物,但是到了下课的时候,他说:“还给我,我要回去了。”我就又还给他了。

我放学回家,在院子门口遇到了余婆婆,她看我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冷淡,我想:“她难道看出来我被男的摸过大腿了?”我紧张地喊她:“余婆婆!”

余婆婆果然没有理我。

我又喊了一声:“余婆婆!”

她终于转过头来理我了,她说:“云云,你爸回来没的?”

我说:“不晓得啊。”

她说:“跟你们爸说,过恶事不要做多了。”

她的样子让我害怕起来,我连忙跑进去了。

我没有给我爸说余婆婆说他了,我在想怎么让他同意姨妈给我买钢笔,既然他们在耍朋友了,是不是应该给我买一支很好的钢笔-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姨爹来了。

姨爹在外面敲门,姨妈没有开,他把门敲了又敲。

我,爸爸,姐姐,姨妈四个人在屋头看着他一会儿晃到窗户上来看我们,一会儿又去敲门。

最后我爸终于说:“蒲云,去开门嘛。”

姨妈说:“张晴去开。”

我和姐姐手拉着手去给姨爹开门,姐姐说:“爸。”

姨爹白着脸进来了,手里面捏了一个茶盅。

他问姨妈:“蔡馨蓉,你要不要脸?”

姨妈说:“你管球我的呢。”

他又问我爸:“蒲昌硕,你也不要脸了?你们两个不要脸,我还要脸的!”

我爸没有说话。

他说:“我晓得你们耍过朋友,全南街的人都晓得你们耍过朋友,这口气我都吞了,你们欺人太甚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姨妈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说:“你们两个不要欺我是外地人,我们有屁的亲戚关系啊,蔡馨蓉,你真的以为我不晓得你当时为啥子跟他分手了然后跟我结婚啊,你以为我真的不晓得啊?老子还不是看你当时长得漂亮,屋头又有点钱,虽然带着一个累赘,但对我又真的很好,结果,你真的把我当瓜娃子了啊!说他是你亲戚!老子这个亏吃大了!还有蒲昌硕你真的太凶了,你还真的把我当瓜娃子!老子的婆娘你还睡起瘾了?”

姨妈说:“你不晓得不要乱说。”

姨爹说:“我不晓得?我咋个不晓得呢?你们两个都不是啥好东西,他把养老院里头一个女疯子的肚皮搞大了你们就分手了嘛!你真的以为我是闷的啊!”

他们吵起来了,我哭了,我和姐姐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姐姐也哭了,我一边哭,一边喊:“爸爸!姨妈!姨爹!”

姐姐也在喊:“爸爸!妈妈!”

但是他们三个理都不理我们,姨爹终于把茶盅扭开了,一把就把里头的东西泼到了我爸身上。

姨妈惨叫着把我爸拖开,但是我爸还是立刻卷到地上打滚了,他一边滚,一边惨叫,满地的水都冒出白烟烟。

姨爹站在那里,像个闹钟一样来来回回地说:“你们欺人太甚了!你们欺人太甚了!”

跟我一起守着我爸的朱大爷叹了一晚上的气,他流出来的眼泪冲出了很多眼屎。我说:“朱爷爷,我爸爸得不得死啊?”

他说:“死是不得死,但是废了。”

我说:“爸爸不会走路了是不是?”

他说:“走路是可以走,但是肯定是废了。”

他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了,我看到我爸还是好手好脚的,但是我也哭了。

姐姐在门外面陪我,她来了几次,都不敢进来,我走出去,看着她,我说:“姐姐。”

她把一个保温桶递给我,说:“我妈喊我给你们的。”

 

我还没说什么,朱大爷就走出去,一把把她推开,说:“走!走!走!都是你妈那个不要脸的造的孽!走!走!走!”

姐姐走了,三步一回头,她的表情楚楚可怜极了。

我又跟余婆婆一起住了,余婆婆和朱大爷一样,她每天叹气跟我听,我实在受不了她叹气了,我就一个人到马路上去走,我走到姨妈家门口,又不敢走了,他们院子里面比我们院子还黑,我站在院子门口,看到院子里面的白马一匹接着一匹地走出来,我就在那里数数,一,二,三,四,五。

有一匹白马长得很像我的姨妈,我跟在它屁股后面一直走,我们一直走,走到了漆黑的南街菜市场门口,夜里,整个菜市场空空荡荡的,地下油腻腻的。我们围着菜市走了一圈,有一个人跑过来对着我大声地喊了几声,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就跑了。

我跑了很远,我累了,我就睡了。

是朱爷爷把我找回来的,他抱着我回了我们敬老院,朱爷爷老泪纵横地用他的胡子不停地扎我,一边扎,一边说:“造孽的娃娃,造孽的娃娃。”我一直很想跟他说他的胡子把我扎得很不舒服,但是看到他哭得不成样子,我就没有告诉他。

朱爷爷,余婆婆,还有院子里面其他的婆婆爷爷就把我看起来了,我没有去上学,也耍不成朋友了,每天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听广播,一起打太极拳,一起睡觉,过了很久,我爸才回来。

我爸爸回来了我就可以回学校了,但是我的同桌换成另外的人,他是一个转学来的新同学,班上的其他同学不跟我说话,陈子年那个没良心的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我的新同桌说话。

我们考了期末考试,我还是考得很好,可是我的同桌居然比我考得更好,他把我的第一名抢走了,我更不想和他说话了。

有一天,我姨妈居然偷偷来学校门口接我,她一把把我抱着,就哭起来了,她哭着问我:“云云,你咋个不说话了?你咋个不说话了?”-她哭的样子真的很难看,我就不想跟她说话。

姨妈哭了几分钟,就被我们学校的其他老师拉起走了,她们把我送回了家。

我爸在我面前就数不清楚哭了好多次,然后他就又哭了,我心烦地看着他哭,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他对不起我,没有养好我,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姨妈,对不起我姐姐。

我爸说:“我对不起你,云云,我答应了你妈要把你好生养大的,我答应了她要把你像自己的娃娃一样养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爸又说:“我对不起你姨妈,这么多年,我都没跟她说清楚当时的事,她才稀里糊涂嫁给了张新民,张新民就是个神经病,他居然打她,他居然在屋头打她!”

他又嚎了几声,他说:“我还对不起晴晴,云云,你晓得不,晴晴不在家头住了,晴晴也不读书了,哪个都管不到了,我对不起啊,对不起!”

-他哭得我头都痛了,我就从枕头下头扯了一张草纸给他,我说:“你不要哭了嘛。”

我爸就一惊一乍地抱着我,鸡叫鹅叫地喊:“云云!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他的样子让我灵光一闪,我说:“爸爸,你给我买钢笔嘛。英雄的那个。”

我爸说:“好!好!好!”

晚上我爸又要跟我一起睡,我们就睡在一起,到了半夜,有一匹白马又走进来了,它看了我一会儿,就走出去了,我推了一下我爸,把我爸推醒了,我爸迷迷糊糊地说:“咋个门又开了呢?”

他就去把门关了。

有一天我又在街上看见了姐姐,因为我决定少说话,所以我就没有喊她,她挽着一个明显是社会上的操哥走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长胖了,她走路的样子像一只鸭子,他们两个过了马路去买包子,不知道卖包子的人怎么把她惹到了,她就大声跟人家吵起来了,她骂人的声音整个南街都听得到,简直跟我的姨妈一模一样。

他们走过去了,没有发现我,她长得越来越像姨妈了。

我继续走去上学,六年级下学期的课越来越多,我们老师说,我们是毕业班了,要认真复习,才能考起好初中,他们都对我非常好,说话轻言细语到了极点,还有今天早上,我爸送我出门的时候也说了,喊我最后几天好生冲刺,稳定发挥,不要紧张,肯定可以考起一中-他再次塞了五块钱之多的零用钱到我的包包里,我走在路上,感到一切都很美好,唯一的问题是,这几天街上的人屁股后面开始跟着更多的马了,有的是一匹,有的是两匹,有的是三匹。

我到了学校,居然看见教室里头也有一匹马,它就刚刚站在后面的黑板报前面,挡着我的位子,我现在有时候也跟我的同桌说话了,我就跟他说:“把桌子拖过来一下嘛,免得把马挡到。”

这个新同学就看着我,说:“你说啥子?”

我说:“把桌子拖过来我们坐免得把马挡到。”

他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们镇上的话,他说:“哪里来的马?”

我说:“你没看到?就在你旁边。”

他笑了,他说:“你才是装神弄鬼的哦。”

我坐在位子上,一边开书包,一边跟他说:“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晓得我妈以前是跟一匹白颜色的马一起把我生下来的,她说给其他人听,他们都不信,还说她是疯子。还说她的肚皮是我爸搞大的。”

他呆呆地看着我,他说:“你吓我嘛。”

我就很认真地跟他说了:“我们镇上的很多人都晓得,不然你去问其他人嘛。”

他脸色发白地坐我身边,我知道他已经被我吓到了。我就不跟他说话了。

以后的几天他都没有跟我说话,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肯定从其他人那听说了我们蒲家和蔡家的那些事。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期末考试了,我终于在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里面考回了我的年级第一名,拿通知书那天,老师不停地表扬我:“还是云云聪明,云云真的乖。”

他们发给了我一个新书包,还有一个全新的文具盒-我可以用它来装我亮闪闪的英雄钢笔-我就这样小学毕业了。然后我就要读初中了,我现在可以耍朋友,也可以不耍,没哪个要管我了。

我拿着书包在讲台上接受全班同学的掌声,看见陈子年灰头土脸地拍巴巴掌,还有我那个发挥失常的同桌,他还像看鬼一样看着我,他们瓜兮兮的样子让我笑起来了,以前我姐姐说我一笑就像个神经病,现在也没有人再说我了。

颜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