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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流

鲁敏

英文

一、红皮本子

1

二月里还是冷,乍进门眼镜一层雾。雾退了,看到有总在淌眼泪。夕阳射进来,铺在家具、地板和有总身上,他歪躺的身子灰蒙蒙的,只腮边两行泪道熠然有光。

照往常经验,这不会等很久。谢老师坐到他右手边,偏瘫者更愿意被人看到好的那半边。觑眼静看,迷惑中带点赏析,一边习惯性地想着自己的红皮本子。

这一场脑中风来势虽猛,并不致死,有总却像得到久盼的指 令,十分投入地演弄起这样的垂死气氛。尤其这段时日,老是莫名其妙地泪眼汪汪,这太古怪了。他可是有总啊。生意场上出名的凌厉角色,从来都是一股羽张似箭、带风如割的狠劲。不过这软绵绵的反差,倒也有点意思。不妨放在开头?谢老师偏头想想红皮本子里的编号,记得该到 150了。可以,如果能摸索到眼泪水(素材150)背后的软弱根源,应当比前面那些硬邦邦的材料要好。

不对,开头还是先解释下他的名字吧。姓穆名有衡,当是呼为“穆总”,可他要求上上下下都叫他“有总”,说是越叫越有,唤一声,多一份。包括他签合同时,总要把中间的“有”字签得 特别高大,斜拉桥一般,带着两边的“穆”与“衡”。这就是他, 什么都得多占多有。关于有总之名(素材8)的笑话,老早就记 了好几个。

正瞎琢磨着,对面的眼泪水骤然而止。有总一抬下巴,指着 茶几,口水裹着舌头,假牙的阙如在口腔内部形成复杂的混响  : “这钱,我掏。”茶几上,一根黏糊糊的粗大吸管,半碗藕粉羹。 

谢老师明白,有总所指的,是茶几上曾经搁过的一个小册 子,介绍克隆宠物的,不知又是什么生物公司投来做饵,要钓他 银子。有总的老金毛,名唤松果,十五岁半,老得跟他差不多 了,早已不能久站,撒尿都得要人相帮,出去呢,须得一辆平板 小车,推着遛。

这宗银子倒走得爽快。谢老师想起去年的“乌克兰针”,这也是他们当中流行过的项目。有总这个小圈子,都是差不多岁数的老家伙,撂开手中生意之后,皆转而专注于增寿延年之计。

像严家兄弟,最推崇六道轮回,老哥儿俩分头跑马圈地,在全国及东南亚各处的名刹古庙定点做大功德,简直替家里几代子孙都铺好了来世通道。瘦筋筋的欧阳夫妇,笃信静修,一年之中,有小半年待在尼泊尔闭关,不问红尘,另外半年,则探索各种修行养生方式,以草药代替蔬菜,只听虫鸟语不与人类言,倒立倒走,打坐式睡眠等。他们也兼顾高科技,熟谙新加坡或德国的医疗资源,在不同类型癌症上的专擅与领先情况,有时也讨论诸如安乐死、脑细胞冻结与复苏、活体器官移植迭代、俄罗斯2045阿凡达永生计划等。这方面昆山的雷总兴致最高,他是开发区第一代老棍子,最早是跟台商做钢线起家的。他极为关注新 技术,有次还专门绕道而来,有鼻子有眼地跟有总讨论一则涉及 四个国家的新闻  :据英国报道的,意大利神经学家,在维也纳 宣布的,在中国哈尔滨进行的换头手术。生物学家们不是每年都 在冲诺贝尔奖嘛,外国的大富豪们都在屁股后盯着呢,快了,我 们就跟着沾光好了。

“乌克兰针”也是雷总挑头的,要拉着有总一起组团去乌克 兰。那边搞出一种特厉害的胚胎干细胞注射术,来一针六十万, 能年轻十岁。就当到乌克兰玩一圈嘛,顺便扎一针。有总点头  : 挺好,一针十岁,你们多扎几针,最好一猛子直接扎回娘胎。我 可是巴不得老天爷让我早死。

老天爷看来得到捎话,不久就送来这场中面积脑梗死,左半侧成了冻肉,嘴角总像含着个烟斗,歪漏。瞧瞧,那六十万留着当枕头还是当被子?这不现报了。所以啊,还是得相信科学。小圈子的老头儿们来看望他,出门后对谢老师感叹,摇着白头或秃头替有总惋惜。

“好歹的,能替我陪着小沧。三十八万,值。”讲起数目,有总的口齿会突然清楚。自己不管,宁可给老狗续命,就为陪个傻儿子穆沧。显然,这又会是一桩被争相传诵的美谈。类似的,谢老师的红皮本子里可记了不少。

某天有总约好去医院看老战友,那老战友条件差点。他于是往包里胡乱塞了几摞现钞,想借机表点意思,却记错楼层,跑到上两层的同号病房,病人没瞧上,三句两句的,倒和另一位探视者一见如故。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有总置老战友不顾,急惊风一般跟着人家上门去看“老货”,并一眼相中块古玉。哟,客官好眼光,这可是良渚玉(素材78),镇宅之物,恕小的不能转让。有总笑了,当然能的。他把提包拎起,倒出那几摞子来,当定金。您只管说个数目,绝无二价,这就回转去提。软缠硬打一番,以一个巨大数目成交。他挺得意,谁能像我这么有巧劲的,在医院里买到国宝级的老玉。

有总那阵儿实在痴迷收藏。做生意嘛,到一定程度,就得搞这个。收什么呢?老玉。紫檀。蜜蜡。鼻烟壶。佛造像。珊瑚。潦河奇石。谱系很广杂,全看什么人那阵子跟他走动得比较近。他好学极了,别人但凡拿样东西来,追古溯源地说一通,嗯嗯嗯,他严肃点头。这么稀罕哪,能留到今天,还能到我手上,怪不得第一眼就觉着有眼缘。收了。等谢老师过来,有总会把“藏友”所说,跟他学舌一通,谢老师虽也是外行,光那半耳朵,就能听出各种不对,就手指出两处破绽,有总还嘴犟,对着一件说是老挝红酸枝的潮州老雕,他瞪视良久,“起码这雕工,圆雕加透雕,里层那珠子还能滴溜溜打转。也值了。”正因名声在外,常有骗子慕其性情蜿蜒摸瓜而来,候在他常去的地方,不同的面孔分几拨子来做局,反复洗涮,离奇又简陋,万变不离其宗。

包括眼前这一面墙的紫水晶隔断(素材58)。他到北京请人吃饭,还没吃上几口,座中一人接到电话,口中连呼有幸,说是有风水大师正在附近某私人宅邸秘密授课,拉着他便急急赶去,赶上听了半节课。这半节已是足够,有总耳朵根子完全软了,隔天回来就把家里客厅东面的一堵隔墙给敲了,迢迢地从东海运来一块大半墙高的紫水晶。这紫水晶还有编号与名字,叫作“东来紫金”,更了不得的是,此乃风水大师辗转拜请到一位藏传上师为有总特为加持的。为配合这巨大且慈悲的紫水晶,在那位北京朋友的指点下,有总又请来尊者阿难造像,供上诸种法器灵物,每日晨昏谒拜,进出亦做祷祝,很有点老来向佛的样子。

谢老师进门与离开时也都拜上一拜,尽量地凝神敛气,端视尊者的“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脑子却滚过日常采办进出的流水数目,深感自己的大不敬。可能也是因为,就在这阿难造像的背后,隔一层假墙的暗室里,就是一大一小并肩而立的两个保险柜。

这也是有总所特有的土法配置。照理,像他这样的身份家 产,重要票证珠宝细软之类,得是搁到银行地库的保险柜才合 适。那可是防震防战级别的,假如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或再来一 次大地震,我们可以保证……有总挥手打断,冲着多次上门的银 行经理笑了。真到那程度,你我都还不知道能不能落个全身全尸 呢,还管这些玩意儿。 至今他还是像县城信用社出纳员似的,守 着这两个笨重的保险柜(素材35)。小的放什么谢老师不知,反 正他有一项很重要的差事,就是过一阵就跑一趟银行,取回一堆 现钞,码进大保险柜,像给米坛里灌上米似的。有总要求那大柜 子里得满满的,便他随时取用。

“除了去联系克隆,没别的事了吧?”谢老师微抬屁股,要走,却见有总身子突然昂了昂。口舌不便之后,有总开辟出若干辅助表达通道。下巴指东西。喉垂抖一抖,没了假牙的腮部突然鼓起。眼睛用力一闭。咳两声。右肩膀抬高。

谢老师假装没看见,心里惦记着回去给红皮本子添上两笔,包括克隆松果(素材151)。想起来了,这应当是同一家生物公司的业务,那公司老早就瞄着这帮有钱的老家伙了,有一阵推广过基因组测序与基因保存套餐服务,那时才刚出来,报价是六位数。干什么用呢,除了治疗癌症、进入人类基因库、护佑未来子孙无病无痛等了不起的回报之外。来人突然压低音量,若重要家族成员身故,有人找上门来认私生子孙,随便到第几代,都可以辨测出真伪。这可戳到有总痛处了 —  他就俩儿子,穆沧是老傻子老光棍不提,老二也与他关系颇恶,且咬定丁克不放,目前看子老光棍不提,老二也与他关系颇恶,且咬定丁克不放,目前看来,他大有绝孙断代之虞。这已是一个大痛。再者,他有一个从五岁起就认下的干女儿,外面流言甚嚣,一说是其私生女,一说是其小情人。随便哪个角度看,业务员都讲多啦 — 当时就架起大炮把人家给轰走了。看来这家公司仍是锲而不舍,总算在老松 果身上给谈成了一笔。

“放心,这就去办,看三十八万能不能讲讲价的。您的钱可也是一分分苦来的。”

 

2

停。打住。没劲透了,明明看见我在淌眼泪水,还活脱像个熊瞎子,还“您的钱可也是一分分……”,小谢总是这副腔调,听上去对我多么忠诚。可笑,这世上有谁他妈的真对我忠诚吗。哪个不是带着大刀子小刀子,霍霍地看从哪儿下手,想尽法子要片我几块肉、喝我几口血去。多少年了,都不用打眼就知道。不过无所谓了,他们越亮刀子倒让我越兴奋,且更添斗志,血糊淋剌的才痛快呢。

有时我就是故意招那些刀子的。我呆呆地吃亏上当,东一滑西一倒地糟钱,胡乱地去成全那些宵小之徒,赠品这就来了 — 我最乐意欣赏他们这时的模样了,每一桩没救了的瞎折腾之后,他们费了多大的劲,也藏不下对我的那层痛心。瞧瞧,当年这只最难缠的老狐狸,一个钱当一条命的,而今都不如马路牙子边蹲着卖葱的老大娘啦。挺好,我就喜欢他们把我当老傻瓜,一个有钱老傻瓜,一个快要死的有钱老傻瓜。还有什么刀子,尽管来,我这臭皮囊,七十年的老包浆了,还经得起,越是鲜血淋漓地疼,心里反而越是痛快着呢。

也有可能小谢这老伙计并没带刀子,或者刀子藏得太深。他呢,算有点脑瓜子,也挺倔,老木匠似的,到现在还不肯丢他的把式,文乎文乎的瞎盘算。这家伙是能写,不写不相识,最初他就是呼呼呼地晃个细笔杆子,当长枪使,专盯着我挑事。

那也是二十年前了,还小厂子买卖呢,小谢盯上的,是我投在县城里头的一个小包装厂。那地方怪穷的,半大小子都不念书,满街晃荡,冬天打架,热天下水,每年夏天都出几个淹死鬼。厂子呢,就收拢他们进来派活儿,计件算工,每天都领到现钞回家吃饭,做爹妈的都笑歪嘴了。厂里这边,人工成本能降下三四成。这不两头落好的事嘛。也是不巧,有个皮孩子,上蹿下跳的来劲,把个眼睛给碰瞎了,其实活儿不算糙,只那孩子手脚没个轻重。就这,能大能小的事,小谢可好,像狗叼到根大筒子骨,愣是不放。他还跑上门来跟我演讲呢,讲的全是大词,还排比句。说,这可不是你个小老板的事,不是包装厂的事,不是小童工的事,不是赔点碎银子的事,这是关于贫穷,关于生命,关于当下与未来,关于价值与常识,明白吗。普利策奖您听说过吗?这绝对普利策……

我可没心听他叨叨,普啥啥奖,绕不绕口啊。叫人查 了下他的底细,三十啷当的毛头,没什么后台,全靠硬写, 算是个角色,在那弄笔耍墨的圈子里,有“北胡南谢中有 张 ”的说法,他就是南边的那个谢。行,你硬,能硬得过 人民币吗?反正最终不是我,是他小谢被挑下马了,差不 多算封杀,哪家报社也不敢再要他。

但我不讨厌这小子,尤其那股普啥啥奖的劲头,真要给流落街头活活儿饿死我还不答应呢。我把黑脸一捋变红脸,特意上门请“谢老师”到我这边屈就,做公关总监,替我“防火防盗防记者”,以其长矛反攻其盾,实在是对口!为着给他面子,我要求我所有的副总、中层和员工,包括后来他在我家里随意走动,我也要求孩子们和肖姨,一概地,要尊称他为“谢老师”,相当于我这小小王国的国师,多荣耀。还有独一份儿的年薪,那,不算薄。也不知是哪一个打动了他,还是另有原因,反正,这一匹爱踢人爱乱咬的马驹,最终是改换鞍辔,掉转方向,归我门下啦。一上手就发现找对了,真是好使。文能顶一个师爷加半个秘书。武呢,不指着挡子弹,但挡拳脚的事常有,也挡过女人,挡酒挡饭的,那更是不计。他懂世故,挺机灵,尤其我的家事私事,多少的尴尬、琐碎,都能交把他去出面,这呢,又等于大半个管家。用他,是值的。

他对我,藏没藏刀子呢。我一直在琢磨。

前几年,为着托他到南方找一个人,我特意约他,单独喝了个小酒。也是这样大冷的天,我们烫的姜丝黄酒,花雕十二年,那天喝得不错。我有意强调,这事,不那么光明正大,不可告与外人,表个信任的意思。他呢,也顺便跟我掏了几句。

说,他当时跟我过来干,被原来的同行们笑得不轻,包 括老婆也嫌他没骨气,可他们得攒钱送儿子出国,总不能 在家空转白耗。得,低头认,可心里还是有点恨的。他脸 上出油,眼镜往鼻尖上滑。喝两口,再掏几句。不久才发 现,其实我也算是救了他。十年不到的工夫,媒体业可真 是闹猛子,各种的浪高风急啊,不淹死也得呛个半死,后 又碰上“工厂”扩张,逼得报纸的路子是越走越紧,腿都 要扛到肩膀上了。啥工厂?我没听明白。他用筷子头蘸酒, 在桌子上画,嘴里咕噜两个外文单词。 I。T。这两个大写 字母,看起来像工厂吧?这大厂子一开张,全世界人都抱 一个电脑抓一只手机,报纸的印量和广告皆崩似山倒,一 家家的斩将裁兵,什么“北胡”什么“中有张”,统统的都 没了。他这“南谢”,等于是提前几年撂笔而已,能在我这 里靠船上岸,算是有福的。因此上,他早就不恨我了,醒悟过来了,我得算他的恩公。他推推眼镜,双手冲我举杯,一仰脖子又干了,亮个杯底足足半分钟不动。这姿势我太熟了,我们联手出去干仗,他总是花架子摆得漂亮。

闹不清他是佯作酒话吐真言,还是泥人塑金贴面,也不在意啦。反正他也从小马驹成半号老头儿了,还能怎样呢。尤其现在口舌不利,就他还能懂我。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完全地放心他。老狐狸嗅觉尚在,我能闻出来,他对我肯定是有什么想头。这世上怎可能有单纯的忠诚?我绝对不信。总有一天,他会亮出他的刀子。来吧,我挺愉快地候着。

但我主要所候着的,是“死”。只要我一个人待着,就知道有个“死”,在我边上蹲着,跟老松果一样。死神?死鬼?死人?随便好了,它属于哪个系统,是属于所有系统还是不属于任何系统,我也烦不了。我就晓得它在那里,不远不近,不声不哈,长久、耐心地看着我,那眼神并不陌生 — 对,就是何吉祥,他最后,就是用这眼神看着我的。我知道的,就是他,一直坐在那边厢,等着听我说说,关于他所托付的那些事情。

动不动就冒出来的眼泪水,恐怕就是将死的信号吧。哪怕是一碗刚出锅的江米饭,瞧着那米粒儿泛着白滋滋的油光,热气从米缝里弯弯地出来,筷子头斜压下去,感受那一点小筋道。不行,眼泪水就下来了。其实早闻不出味儿也吃不出香了,耳舌鼻的快活处,全是含含糊糊,只脑子还能瞎盘算,盘算这辈子吃了多少碗香滋滋的大米饭,而我又能对得起其中的几碗。

想想早年间,多少的流金淌银,也是多少的流泪淌血,何吉祥死,我老婆云清死,我家沧成傻子。包括车队出人命,被仇家往身上泼粪,给诬告到差点进号子,被内蒙古那边骗掉三百万,桩桩事都等于给眼里喷辣椒水。但我可以响当当地讲,再大的事,从来不淌猫尿的。也就是这两年,身上不爱出汗,小便不利落,全改从眼皮下走道儿了。

我死不打紧,得有人陪着我家沧啊,克隆老松果,也算个法子吧。哈,一讲到沧,小谢立即不装瞎子了,拉直上身,表情里带上哀悼,似降了个半旗。看,这就是小沧的效果。随便什么时候,对着什么人,只要我提到他,就跟提到霉运或瘟疫似的,好像我这儿子是个牲口、废物点心或活死人,他们都会显出跟小谢同样的蠢样。可真叫我愤怒。

我家小沧怎么啦,有哪条王法规定,每个人都必须油光水亮地,天天儿地迈二门出大门,必须拍肩打背地交朋友,必须又搂又抱地搞恋爱,必须吆五喝六地挣大钱吗。没有哇。咱家小沧只是有他自己的一套,而我也乐意把他给白供在家里头。要说我这辈子,为什么黑白不分地拼命挣钱,直干到走不动路才撒手,其实就为两个人,死人是为着何吉祥,活人,就为着我家沧。别说这辈子了,我养他十几辈子都不成问题。请问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们是从沧身上,想到我家二子,继而又联想到我穆家所谓“有钱而无后”的不幸笑话。我这,不是还没死呢,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