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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迪克金子关机

阿拉提·阿斯木

英文

斯迪克金子关机又关机了,晚上的酒就缺他一人了。“关机”是他的第二个外号,是哥们儿贴在他身上的另一个标签,退休后,他的规律是上午开机,一个小时左右就关机了,下午永远不开机,怕和酒肉朋友们一起喝酒,主要是他那姿色全无的奶奶老婆茹贤大姐看得紧,老了,什么样的恶骂都能出口,我们很难看到老哥奸贼的面容。到家里去叫,他那没了眉毛,疯癫的老婆茹贤大姐,满脸横肉,从门缝里瞪出野猫一样的眼睛,永远一句老话:我也在找他呢,没有看见!茹贤大姐的样子,和让人抽走了肾脏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满脸仇恨,像世界的末日,让人恶心。有一天,我们喝小酒的时候,我说,大姐好像变态了,那天我看见她用卖肉的钱给一流浪狗擦鼻子呢,你把她休了算球了!人家算了一下,现在是女的多,一个男人分三个女人,这男男女女的事情才能摆平。斯迪克金子关机说,老婆老了,老了就亲戚一样了,离不开了。我说,你思想不解放,南疆石榴花的妹妹一样救心养身养眼的美女你还没有享受到啊!你那太太老婆当着我们的面骂你,你还不够吗?斯迪克金子关机说,我今年75岁了,能和你50岁的尕贼比吗?在老婆跟前,我永远没有哲学,哄饱肚子就行了。我老婆反对我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混,说和他鬼混不是喝马尿(她永远不说喝酒),就是折寿,说我是一个怪异的人,不吃洋葱,怕吃醋,朋友年龄上没有对等的,都是走路没有方向的糊涂老贼。这个事我也说不清楚,我的哥们儿都是上了年纪的宝贝,酒喝得少,话多,话多是好事,那里面都是金钱血泪经验,屁股上长知识。我直接收益的方面是,下班回到家里,没进门,先把手机关了。开着手机最大的麻烦是,回到家里吃过饭了,那些老忽悠小忽悠们打手机请喝酒,说是民国时期藏在旱田坡千佛洞地窖里的好酒。结果是清醒地去,回来的时候喝得像个神经病人似的,见了老婆叫小姐,一夜把自己的老婆当小姐折腾了。也有更惨的,喝多了满脑子都是情人的图像,好像自己是躺在酒店的床上,大胆地给情人打电话,对方不方便接,说你打错了,我的电话是“2828228”。这是维语的“男人有男人有男人有有”的谐音,对方巧妙地警告我,可我的脑子还是转不过来,一个劲儿地约人家在某一个酒店会面。老婆和我大吵过两次,酒醒了我就不买账,说昨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那个人不是我,是我的影子。老婆说要和我离婚,我说,什么叫结婚离婚,都是玩钱的事,我是用钱把你买来的,你哪里都动不了,你一辈子是照亮我的夜灯。老婆还是不好哄,一天比一天硬,我就装蔫,只承认喝酒的事,给女孩子打电话的事,就是天山塌下来了,也不能承认,这种时候,男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糊弄住老婆,我就发誓说,如果我今后胆敢有第三次这种让你讨厌的事情,我就自己跳西域河,不活了。老婆不让我说不吉利的话,我就说,我不会选太深的地方,到浅洼的地方蹦跶一下就行了。后来我就老实了,不敢乱来了,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我,男人不忠,可以让一个本分的老婆放弃原则,盲目的复仇,在这个浑浊的过程,女人不自觉地肮脏了,家庭破裂不影响延续生命,娃娃们遭受的精神创伤,才是她们一生的悔恨,我遵循的原则是:有贼心还要有贼原则,最好的贼是让人逮不住的贼。就像我们的好贼苏里堂棉花大米,这么多年来醒着梦里都没有干净过,但那老贼还是过得那么红火,没有人知道他的毒肠子里有什么东西。斯迪克金子关机唯一嘴巴里饶人的事就发生在他身上了,他把苏里堂棉花大米的秘密告诉我的时候,我曾为他的沉默感到震惊,这就不是他自己了,他是一个不宽容的人,但是在他的事情上,他变成了马迪克金子关机了,我无数次问过原因,他不说话,我一张口,他就说农贸市场的马肠子最好吃,咱们喝酒吧。苏里堂棉花大米最早在口岸做大米生意,外号就大米了,没有外号,你喊一声苏里堂,好几个苏里堂就笑着扭头,后来秘密地忽悠客户,把朋友的大批皮棉卖了,跑国外了,那是一笔巨款,朋友追到阿拉木图,他跑俄国了,朋友追到俄国,他跑法国,在那里做了变脸手术,改名叫阿布拉耶夫,是百年前定居阿拉木图的维吾尔人常用的地方杂交文化用名,讲究在名字后面加个“耶夫”,神秘了。回到阿拉木图,生活了10年,回新疆后,在口岸投资建了几家市场,变成了外国人。只有一人知道他的底细,此人叫瓦哈普通气,是俄语翻译,是民间的探子,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斯迪克金子关机,斯迪克金子关机满脸恐怖,说,兄弟,做翻译的人,自古好几个耳朵,这个秘密,你永远要把它尿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去,鬼也不要讲,这是玩命的事,一旦那个阿布拉耶夫知道了,他会雇人挖我们的眼睛,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是聋子,我是瞎子,我没有看见你,我是傻子,我不认识你,幸福是什么?是学会糊涂。斯迪克金子关机在肚子里锁住了这个秘密,据说公家的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看在他投资搞市场的原因,没有扒开他的脸皮。临死,我都没有搞懂斯迪克金子关机的血型。

我今天是破例没有关机,晚上,尼加提麦斯(酒鬼)喝多了,走丢了,我这手机是给他留的。今天聚酒的原因是,尼加提麦斯理发刮脸了,他请客,我们是变着法子馋酒贪杯。话好笑话热闹,大家都喝多了,大家就开始心热嘴脏了,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有人唱情歌,那是青年时代没有尝到的酸葡萄,和肚里的蛐蛐虫虫一起,挠他的心痒,只有唱出来,那些虫子们才能闭上眼睛。有人骂街,这是一种无意识,自以为是在歌唱发明了酒的人,有人骂斯迪克金子关机,说越老越贼,死关机,不赏脸。下楼的时候,请客的汉子尼加提麦斯找不见了,我让哥们儿在周围的在车马店里找找,他喜欢那样简陋的地方,主要是有洋炉子,烧无烟煤,众人围在铁皮炉周围,讲自己的事,烤起来舒服,温暖可以渗透肉体的各个部位,可以燃烧所有的穴位。更主要的是,他喜欢和车夫们闲聊,听他们说事。但是尼加提麦斯不在车马店里,因为寒冷,我们都撤了,回家哄老婆了。第二天传来的消息是,尼加提麦斯从雅间出来,上厕所唱歌了,从厕所出来,找不到楼梯了,像疯牛一样转圈圈的时候,一位大肚子厨师,把他引到后堂的副楼梯,把他送出了小楼。尼加提麦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转身,面对厨师,艰难地掏出宝贝,准备再唱一首的时候,厨师说,你要干什么?尼加提麦斯反应过来了,寒冷中他稍微清醒了,说,师傅,自己的东西看一下不行吗?厨师说,自己的东西你也看吗?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回家去看吧!尼加提麦斯说,我是想看一下它还在不在!厨师说,放心,只要你人在,它就丢不了。尼加提麦斯离开厨师,没有回家,想到了情妇,来到情妇的屋门口,剧烈地敲门。情妇的男人肉斯坦开门了,尼加提麦斯看到肉斯坦,瞪大眼睛喊叫了:你,驴日的尿尿,心比头还大,敢睡我的情妇!肉斯坦火了,大步迈过来,一拳打在尼加提麦斯的鼻梁上,接着又给了一脚,尼加提麦斯倒了,肉斯坦准备抬脚踩尼加提麦斯的时候,他的老婆跑出来,抱住了他,说,肉斯坦,不要犯傻,会出人命的,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尼加提麦斯吃了一拳一脚,顿时清醒了许多,爬起来跑了。

午夜时分,我的手机响了,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温热的诺基亚,打开小手电筒,蒙眬睡眼瞧了一眼,是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电话,我闭着睡眼听电话,心想,这老贼怎么这个时间还没有睡呢?怪事,该来的电话没有来。突然,手机上传来了撕裂的,凄凉的哭泣声,他的长子穆里克哭着说,哥,我爸爸死了!我吃了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斯迪克金子关机倔强,奸猾而又睿智的形象。我说,兄弟,你在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穆里克哭着说,爸爸突然死了。我说,你等着,我立马就到。天气还是那样的冷,等了好长时间,一辆黑车停在了我身边,来到斯迪克金子关机家里的时候,没有人哭泣,只有他的四个儿子和他留养的长孙哈里,在客厅一角默默地跪坐,按照千年的习俗,他们把哭声留在了清晨。吊唁的穆斯林们来安慰的时候,没有哭声是不行的。他的儿子们,脸色苍白,眼神飘移,一一和我握手后,把父亲突然死亡的经过,哭着讲述了一遍。我的注意力在斯迪克金子关机的长孙哈里的身上,他呆呆地坐在地毯上,默默地流泪,因为我知道斯迪克金子关机的近况,这些天,他的老婆带着孙女,到乡下参加一亲戚的婚礼去了,他和哈里一起过,哈里是看护他的伴,他才是最知情的人。他听完我的问话,说,下午我们是在外面吃的饭,回家天就黑了,我回自家洗澡去了,回来一看,爷爷躺在地毯上不动了,以前,他常这样和我逗着玩,我就拉了他几下,我发现情况不对,就给爸爸打了电话,我们就送医院了。我问穆里克说,医生怎么说?穆里克悲哀地说,医生说已经没救了。我说,没有说是什么病吗?穆里克说,没有。我顿时腿脚都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找不到说词了。屋子里静下来了,空气也凝固了,像一个巨大的墓穴,吞吃着所有人的精神锁链。在穆里克的引领下,我走进了斯迪克金子关机的卧室,尸体已经用大白布盖住了,墙上挂着他的画像,是油画家马利克大师为他画的油画,在众多不看好他行为脾性的人群里,大师是他唯一的精神朋友,他讽刺那些背后辱骂他的那些人说,你们是人中的自在品种,而斯迪克金子关机是意识里的人,意识是永生的资本,他是早生了二百年的人。我欣赏马利克大师的画,我曾试着评价过,大师抓住了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精神图像,在他的脸部表情里,隐藏着这地方千年来的神话,眼神里舞动着的是对人间的渴望。我走到床头止步时,穆里克明白了我的意思,掀开了盖在父亲尸体上的大白布。斯迪克金子关机安详地躺在床上,前额光亮,眉宇间仍旧暗藏神秘的脉络,我这位说不尽的大哥,就这样永远地休息了。我看着他极为复杂的脸纹,开始冥思,他生前常常祈求真主能赐他一个轻松、瞬间的死亡,说常年卧床不起,麻烦家人,死不了,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按照习俗,斯迪克金子关机的下巴用白布系在头顶上了,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么漫长的生命,一个复杂的灵魂就这样完结了?怎么会就这样突然离开人世呢?回到客厅,跪坐在地毯上,我仍旧不能控制自己,我自问,生命是什么?生命应该是一条非常结实的绳子,这个绳子为什么说断就断了呢?它应该有一个风吹雨淋疲软的过程呀!有一个生命的警告期呀!穆里克说,已经派车接妈妈了。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的潜意识说话了:这个年龄的老人,要永远相伴在一起,一方丢下一方单独活动,代价不是时间,而是生命。我说。从现在开始就报丧吧,有人问,就说是脑溢血,你们几个要统一口径,这死因没个说法怎么行呢!我肚子里面的反感是,儿子们为什么不和医生要个死因说法呢?

葬礼结束了,我们把斯迪克金子关机埋在了最好的公墓里。说好,是因为有水有树,是一个园林似的古墓群,但是墓地非常不好搞,找了几个熟人,把肠子的肠子的肠子也拉出来了,才得到了一块墓地。在墓地的事情上,我必须要给他的灵魂争一口气,让那些诅咒他的活人们,见识一下他精神里的传人。人活着和死了,都离不开土地的支持,不会说话的黄土,亘古养育了会说话的人类,而人类很少买账。根据我自己的说法,我还是比较了解斯迪克金子关机肚子里的肚子,肠子里的肠子的,大哥走后,我认为我们这个地方,少了一道风景,很多人唾弃他走过的脚印,但是在我的灵魂认识里,斯迪克金子关机是让人在泣声中,认识利益和正道的诡汉,可以窥视墙体里网络世界的魔鬼,对人对事,他见血见肉的评击,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声音。雪地冰天里,大巴车缓慢地启动了,穆民们开始小声地评论斯迪克金子关机,我身后传来了一句评语:总的来说,我们已故的这位哥们儿是个很怪异的汉子,我现有的词汇,不够解剖他的脾性。坐在我前面的一位老哥,小胡子还没有全白,像哈密瓜的皮纹,灰白交糅,视觉上很亲切。老哥长叹一声,说,好人坏人都有一死,但是坏人都是死在冬天里的。我没有说话,因为这地方上的人都是靠规俗活人的,只要对方有胡子,你就是有天大的智慧,也要闭嘴献笑,我曾经和斯迪克金子关机辩过,这地方的风气是有胡子的人没有热情,有热情的人没有胡子。他曾经说,胡子是时间,热情是贪婪,它们都是一路货。此刻,我有点忍不住了,说,这位大哥,得罪了,我嘴上没毛,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心痒,嘴热,也想说几句,我长这么大,老哥朋友也不少,有学识的君子小人也认识几大卡车,古籍和现在的作家们写的书也啃过几本,就是没有听说过“坏人都是死在冬天里的”一说,你老哥是人间大学的奇才呢还是天上学府的神仙?这位大哥转过身,瞪了我一眼,说,你是什么人?我说,我是有鼻子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大哥说,你还小,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再来找我吧。我说,到那时候,你在某一个冬天里突然死了,我怎么办?大哥又一次转过身子,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我是人家的孩子。大哥说,你问问全车的人,这个魔鬼斯迪克金子关机,这一生说过一句人话吗?他冬天不死还天堂一样的夏天死吗?我说,既然他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参加他的葬礼呢?大哥说,你还小,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了。我说,真主保佑,我这一生,永远不要知道你肚子里面那糜烂的尺度,一个生命结束的时候,另一个人应当祈祷他的灵魂,其实这是保佑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也基本上不是什么东西,我们的屁股有多脏,我们的心知道,那月亮上面还有斑点呢!坐在第一排的一位银须长老说话了:无聊,今天是什么日子,百事以善为先,有你们这样议论亡灵的吗?我们都蔫了,没人敢说话了。

我总觉得斯迪克金子关机还活在我们中间,这个自慰的情绪开始蛊惑我的判断,我开始怀疑他的死不是正常的真主召唤。尼加提麦斯说,你不要太神秘了,盲目地怀疑,会让你失去正确的判断,斯迪克金子关机活了75岁,够本了,剩下的时间,让我们怀念他的过去吧,如果我们都在一个时间段里死了,或者是糊涂后人间蒸发了,谁怀念谁呢?我说,他的死太神秘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死亡应该是这样的:感冒了,引起了其他的病了,住院了,又发现了其他一个或多个名牌疾病光顾贵体,请名医开刀了,钱花光了,医生说没治了,抬回去好好照顾上吧,想吃什么就给什么,于是亲友哥们儿来探望,做最后的诀别,又拖几天,在一个黄昏闭眼了,于是亲人们嚎哭,这才叫死亡啊!尼加提麦斯说,死神不是我们的哥们儿,他是不打招呼的。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开始回忆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有关的那些往事。我17岁的时候就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是朋友了,吸引我的东西是他的怪异和独特,他的名望和独特的思维方式及语言。他是我的酒师傅,喝酒是他教我的,那时候他还没有金子这个外号,后来国门打开了,他有了一次出国的机会,回来,金子牌照也有了。他最小的兄弟白克力在阿拉木图,当年是和他爹出国的,可以说是被骗走的,那时候好像满城都是替外国人说话的嘴巴,赤裸裸地赞美邻国的生活和月亮,说,那边是汽车、别墅、美女的天堂,一个人一个天堂。于是太多的人丢下宅院和家什出国了,那种匆忙和激动虔诚,就像是开拔伟大的麦加。在新鲜的异国,逐渐地,他们发现一个词紧跟他们身后,开始影响他们的生活和精神渴望,称移民是对他们客气,巷口街尾酒吧的说词是流民,这时候他们开始昂头看天,发现人家的太阳照样也是一个,低头观察邻居的生活,发现锅也是圆的,吃的也是五谷,不是其他星球上的食品,而且最可怕的是,要无条件地接受当地政府的各种可怕的派遣和生命赌杀,甚至要背叛养育自己的土地。于是,在异样的时光里,坚守祖国的亲人们编了一首首唱词,在温暖的小屋和油画一样的西域河忆唱,其中较流行的有:可爱的美丽的吉祥的亲人们啊,你们的海滩你们的梦想你们的天堂在哪里?你们像无情的秋叶一样丢弃了我们,如今你们享用的乐园天国又在哪里?那时候,斯迪克金子关机是主动地和阿拉木图的兄弟白克力联系的,于是带着妻子出去了一趟。社会刚刚解冻的那些年,他想也不敢想出国见弟弟的事,一天,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斯拉姆找他,要他和兄弟联系,现在政府鼓励国外有亲人的公民相互探亲来往。斯迪克金子关机给兄弟带去了好多礼物,并且也携带特产和瓷碗瓷碟过境,在那边卖了好价钱,这是他兄弟给他的建议,说,这次见面,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机会,真主让我等到了这一天,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国门打开了,今后钱就是爷爷了,要学会用钱来武装自己。准备回国时的麻烦是,不允许带大额现金出境,于是弟弟白克力建议他套上两排金牙过境,省事,回去后弄下来可以卖钱。我们得到斯迪克金子关机过境的消息,我带着几个哥们儿到口岸接他,大家看到他满口的金牙,有的吃惊,有的大笑,有的瞪眼不说话,瞪眼一族潜在的意思是,镶金牙的男人大多是性欲消亡后,有了美女当布娃娃玩的痢疾男人。在迈尔丹包子的餐馆吃饭的时候,尼加提麦斯说,恭喜你的金牙,男人满嘴黄金灿烂,在这个城里你是第一个,你的嘴巴有福啊!斯迪克金子关机说,不是我的金牙,是帮朋友带过来的。我说,大哥积德的办法就是多,牙齿的位置也没有空着。斯迪克金子关机说,牙齿是好东西,主人怎么用它都不烦,一个男人,要利用好一切器官。尼加提麦斯说,这样也好,斯迪克一直没有个像样的外号,这次算是这满嘴的金牙成全了他,我们就叫他斯迪克金牙吧。我说,金牙有点太直接了,叫金子吧,好听。一周后,大哥把金牙弄下来,卖了,然而这个外号,伴随了斯迪克金子关机一生。

躺在床上,我脑子里还是那个问题,大哥的死是非常神秘的,一个人,怎么能像鸭子鸽子一样说死就没命了呢?在我的肚肚肠肠里,我开始搜索和大哥有过过节和仇视他的人。那年他和海米提医生算是破纪录了,城里7岁到70岁的人们,都记住了他们的大名和那些私密的事件,深仇已经记录在心海里了。海米提医生是我们城里的神医,全体人民都知道他的名字,绝对的一把刀,拯救过许多行将灭亡的生命灵魂。一例传遍角落人间,锅台床上评论床下称奇的病案是,一家工厂的车工沙拉木违规操作,事故中自己的好东西被割落了,领导包好那血淋淋的宝贝,和人一起送到了医院,海米提医生及时抢救,在最有效的时间段里,把沙拉木的宝贝接上了,但长度和硬度就不是从前那玩意儿了。出院前,海米提医生建议他回家用一用,回来讲一下感觉,要做一个特殊病例的重要档案。沙拉木回去哄着老婆用了一次,满脸布满了恐惧,心怕的是,担心那玩意儿没有缝牢,留在里面,那麻烦就大了。于是小心地开始,最后不能控制自己,疯狂地结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沙拉木高兴了,回来向海米提医生说,海米提哥,非常好呀非常好,伟大地感谢你!如果这东西没了,我娘们一样蹲着尿尿,我还是男人吗?自杀我都找不到地方啊!我只是有一个要求,现在的长度只有五公分了,能让它增长几公分吗?海米提医生说,难,主要是没有材料,再长了就不科学了,受伤的东西,还是短一点好。这个案例传到民间后,有的人信,有的人认为是一个极好听的段子,认为那宝贝割落了,就不可能缝制,那是肉肉呀,不是裤衩和裙子。那年我也是不太信,在一次婚宴上,问过海米提医生,他严肃地说,有过这个病例,只是那个叫沙拉木的小伙子野心太大了,后来找过我几次,带了很多钱,要我给他把那东西再搞长一点,这可能吗?到哪儿去找材料?后来就发生了大哥和他的战争,我认为错在大哥,我说过,他是嫉妒而变态,就有了那个装订成册的文件。大哥搞了一个10页的材料,把个海米提医生的私密,晒在了全城的旮旯里。那时候我和他吵过,你有什么权利丑化海米提医生呢?他收红包是患者家属感谢尊敬,技术是人家自己学的,又不是他自己要,碍你什么事?大哥说,他收穷人的钱,良心嘴脸不害臊吗?他过着奢靡的生活,不怕末日里真主的惩罚吗?我说,那些穷人是你的亲戚吗?大哥说,这就是你的幼稚了,只有吃剩饭的人才这样说话,兄弟,请记住,我是在替人道的河流说话,我们都离不开这条河,让它干净地畅流,是一切良心分明的灵魂需要做的事,活着不敢说话,让嘴像屁股一样看不到阳光,死神靠过来的时候,祈求真主原谅自己的过错,我不和这样的人斗争,我对得起粮食和烤肉好酒吗?我能对得起养育我们的太阳吗?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那些材料送到公家人的手里呢?大哥说,没有那么容易,我要在民间把海米提医生搞臭,一个贪婪的人,医术无论多么高明,如果他没有爱心,他是自豪不起来的。再说了,吃皇粮的有些人,都习惯相互盖屁股,我就这个办法,让他在民间抬不起头来,民众评价他,看我揭露的对不对,我知道好几个穷人的情况,就是因为这个钱迷和人家可怜人要红包,人家把家里的牲口都卖了,有的把院子的一半卖了,我们就空嘴可怜这些人吗?我们把他们隐秘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把他们的命运揭示给人们看,让民众知道,这个海米提医生不是电视上吹捧的那么伟大,这对穷人有好处,有钱的人没有麻烦,没有钱的从麻烦里爬不出来,我一个所谓的混饭吃的知识分子,沉默混日子,不说话,我是人吗?连那些酒瓶子也会诅咒我的。大哥给我看过他的材料,写得认真毒辣,评论的语言像毒汁,煽动性很强,列举了他拥有的财产,把他妻子养宠狗的事也扯了进去,词汇库里一切毒辣的语言都用上了,把那些材料,散发到了海米提医生居住的社区和城里主要的街弄背巷。人们迅速议论开了,天哪,一个吃皇粮的医生,怎么有五处别墅和两辆高级卧车和一个出租车公司呢?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海米提医生一帮里的人说,没有钱怎么做医生?医术怎么提高?都是放屁。海米提医生看过材料,准备告斯迪克金子关机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制止了他,说,你不能上当,你一告,那金子关机的目的就达到了,他要把这事社会化,在法院里让你说清你财产的来路,这一招是很毒的,因为你是人民的医生,你是不能收红包的。海米提医生最不能容忍大哥的一点是,大哥把海米提医生的老婆布萨拉也抽了,说那条昂贵的鬼子狗,吃得好,布萨拉带出去的时候,给牙齿套上金牙,狗翘着唇围绕主人傲跑炫耀金牙,衬托主人的富贵荣华,给狗戴上金牙,就是侮辱社会财富,扰乱民间情绪,在许多人还没有金子的社会里,让狗套着金牙过日子,这家主人在以后的生活里,还能分辨狗食和人食吗?海米提医生约见了我,我很尊敬他,主要是他的医术,在漫长的二十多年里,他拯救了许多病危的人们,那时候是没有红包的,现在有了,也是人家有钱了,大哥脱裤子检查人家的东西是不对的。海米提医生说,你那个大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哪一天你带过来,我给好好查一下,神经里一定有问题。我说,不是神经,而是一切地方有问题,我这样说吧,要是人家请他喝酒,他是夜莺蝴蝶,要是自己花钱喝酒,眼睛就垃圾了,他的肠子要比正常人的肠子长几百米,大肚子里面都是肠子,里面脏东西多,他的那些材料,你像看一堆垃圾一样看它就行了,狗总是要叫的,驼队照常前行。回来的路上,我想,难道是这个人下手了吗?

出事那天晚上,大哥是和他的朋友穆明前后一起喝的酒,由头是他给穆明前后翻译了一份他的遗嘱,维译汉,和他要了500块稿费。穆明前后不干,大哥说,那你找别人,我不伺候。穆明前后说,我们是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大哥说,我们是嘴上的朋友,不是心上的朋友,我要稿费,是精神需要,不是钱的甜蜜,译完打完,我请客,等于是我胜利了,我比你行。前后是穆明的外号,是大哥给起的,意思是后面和前面一样,没有那个宝贝,是一种侮辱性的外号。他们心里斗嘴里斗窝里斗,一生都不是密友。在民间,能胜任维译汉的人只有大哥一人,这也是他狡猾的自傲清高的潜在资本。同行们,他的同学,都服他这一点,50年前学的汉语知识,至今仍旧没有遗忘丢弃,同学们却都已吃干净了,用不上了。有一年,北京来了一个朋友,是个文化人,对诗歌有研究,我们两杯酒喝完,他就和北京朋友炫耀上了,他迅速地影响了北京朋友,和他缠绕在酒的味道里了。我给他们斟酒,遇到大哥精彩忽悠北京朋友的地方,我偷着笑,大哥是一个心理学家,也是忽悠人的高手,他开始给客人诵读林则徐发配新疆时留下的诗词,并且译成维语,解释维语用词里精彩的韵句,而后给客人读李白和苏东坡的诗,介绍这些诗人的作品译成维文的情况。第三杯酒喝干完后,大哥昂起头,高傲神秘地说,他正在写一篇论文,已经写了5年了,主要是研究李白的诗歌成就,重点是论证李白是维吾尔人,他的西域背景和奔放的诗歌情绪,都能证明他的论点。我忍不住笑了,看着我的北京朋友说,我的这位大哥好幽默,一沾酒,嘴巴就是外星人,几天前我们接待上海的一批客人,他说郭沫若也是维吾尔人,只要喝上了,知名的人都是维吾尔人了。北京朋友说,佩服,佩服,我遇到高人了!大哥紧跟着拱手说,不敢当,不敢当!他的目的实现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一切具备了可以自我标榜炫耀的地方,他可以释放自己全部的智慧,看场合包装自己,本族同胞在场,他就吹嘘自己的历史知识,如果有高人在场,纠正他的半瓶子晃荡,他就胡编历史典故,叫嚷着在什么什么汉语古典文献里读过,堵人家的嘴。因为懂汉语的人少,能读古语的人就更稀缺。汉族朋友们在场,就诵读著名诗人的大作,都是他当年读大学时候勤奋积累的资本。他用汉语写的状子,维译汉的稿费标准都很高,因为民间没有人能顶他做这种事情。另一个隐秘的需要是钱,在晚年,钱对他很重要,因为老婆不给他任何零用钱,怕他喝酒,退休那几年他还可以自己掌管工资卡,后来大醉了几次,老婆就把卡没收了,不给零用钱了,他就靠稿费喝酒,市面上有几处打印部里有他的手机号,有活儿了,他就过去译稿,夏日里每天都能挣个几百块,冬天很少,冬天里他就花夏天偷着老婆存下的钱。那时候他自己存钱,藏短裤里的小兜,专买那种有兜的短裤,把钱藏好,拉链拉好,和他的老宝贝做伴儿,安慰他的欲望和小野心。后来他老婆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就开始把稿费交给我,要我保管,我给他办了一个银行卡,密码是他的生日,存钱取钱手机里都来信息,账目分明,他很喜欢,说我是他晚年里真主派给他的拐杖,说我是有思想的拐杖。后来老婆干脆不让他出去了,出去买菜,把门锁上,不让他乱动,但是他跳窗喝,喝完又从窗里爬进去,躺在炕上看电视,老婆回来一看,男人又是满身酒气,就不管制他了,但是绝对不给钱。那天穆明前后同意付稿费500块,但是大哥说,先交钱,后翻译。穆明前后用眼睛骂了大哥一句,把崭新的5张百元的钞票递给了他,说,你死后,我一定要给你的头上枕一麻袋钱。大哥说,谢谢,我就可以在那个世界里不做噩梦了。他们二人不是可以见心的朋友,但又互相离不开,圈子里和外围看热闹的眼睛们,都不理解他们的这种玩法,我曾回答一些长老们说,他们二人一个嘴臭,一个心臭,都互相离不开。10年前,穆明前后请我和大哥到家里喝酒吃马肠子,那是一个神话一样寒冷的冬天,路边的积雪高出屋顶,这个季节酒和马肠子是最好的东西,大哥的喝酒特别,不像我们吃过饭再喝,而是饭前一大杯四两,全身发热,用他的话说,那是开血管儿的酒,而后只吃几口饭,就开始侃,换小杯,喝到最后,越喝越清醒,一出口就是经典,就是没有人邀请,也要读诗,在一种高度热情的氛围里,把精神泡在朦胧的温泉里,遨游酒海的波涛,享受沉醉的甜蜜。那天我们喝到午夜,都喝好了,我建议咱们走人,可是穆明前后不干,要我们住下,天晚了不是理由,他还没有喝好,要我们继续陪他喝。一个小时后,他突然要我们走人,说我们不能住,他现在就要睡老婆了。我没有说话,也不好说什么,大哥说,你这不是玩我们吗?这么晚了,外面开始下雪了,一下雪野狗就出来跑骚,我不敢回去,你睡你的,我们继续喝。穆明前后说,你们有没有耳朵,没有听见吗?我要睡老婆,不是情妇,是爸爸给我娶的好老婆,你们好意思听那伟大的绝响吗?站起来,一二三,往外走!我站起来,拉了一把大哥,走出了穆明前后的屋子。大哥一路上嘛,说穆明前后是牲口的爷爷,是人渣。从那以后,他们不说话了,整5年没有来往,大哥第二天说我们被侮辱了,我倒没有什么,只是大哥觉得穆明前后在愚弄他。5年后,我请客,吃烤全羊,一瓶酒喝完后,我说了几句民间几百年以后也可以说的套话,让他们握手和好了。但他们心里的虫子还在,没有繁殖是真,但没有死亡也是真。今天,我把穆明前后约到了那天他和大哥喝酒的民间酒吧,我们以前也常在这里喝酒,大哥说这里是我们的急救中心,进去就能喝,花生大豆下酒,最香。我等不及了,提前喝了一两,在窗口边等他。柜台前已经有好几个人了,一前一后,都在举杯,喝酒的神态各异,有的面部表情平静、祥和,好像在喝蜂蜜水,或是燕窝;有的面色灰暗悲伤,喝得很痛苦,脸上的皱纹像看不见的匕首,默默地刺向他们脆弱的神经。杯子放柜台上,有的用矿泉水压酒,有的吃花生米,有的摘下帽子,闻帽里的苦汗味,驱散嘴里的酒气,而后长长地吐口气,脸上开始出现暖光。简陋的酒吧,弥漫着呛人的臭气。穆明前后来了,我们走进了酒吧里面那个简易的遮蔽处,用一块彩布把柜台隔开了,我开始檫桌子,桌子像醉人似地摇晃着,响声像就死的老人发出的最后的意愿,可怜而苍茫。这是给有时间的喝家们准备的桌子,我要了一瓶酒,两个大杯子斟满,说,哥,咱们慢慢喝,你给我讲一讲斯迪克金子关机离开那天晚上的情况。穆明前后喝了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我也一样,自己的毛病说不清楚,斯迪克金子关机已经去了,议论死人,是要倒霉的,因为亡人在闭眼的那一刹那,已经开始忏悔了,不能继续鞭打悔过之灵魂的影子,这是起码的常识,只是,只是我给你讲,我一生对这个朋友最大的意见是,他给我起了个非常要命的外号,我是一个男人,他能这样侮辱我吗?这外号是比姓名还要重要的东西,会一代代传下去的,我这辈子没有做什么缺德的事啊!我儿子叫穆塔里夫·穆明,成长起来的后人们会问,这个穆塔里夫是哪个穆明的儿子?老辈们会说,就是那个穆明前后的儿子!于是人家就解释这外号,这多难看啊!这天下有这样的外号吗?你这个大哥呀,愿他的灵魂升入天堂,但他是一个狠毒狠毒的人!那天他憋着气,一口气喝了4两,放下杯子说,谁发明了酒?超天才,应该给他奖励一切时间,让他活在一切时间里,那时候没有超人,没有英雄,把一个伟大的发明家放走了。我说,那个时代就少你。他说,你虽然是喜欢吃岳母饭的人,但你不笨,如果我活在那个时代,我会让那个伟大的发明家活在一切时代。给走狗喂永生神药有什么意思呢?我说,是的,那是害他们,永远活着有什么意思?没有那么多的事,活着就几个任务,10年内就可以办完,抓住那个一生不放,自己扰乱自己,有意思吗?他说,但是我们都放不下,在肚子里面,我们都是哲学家,但是张开嘴的时候,脱裤子的时候,我们都是哑巴和文盲,我们看不见精神之花开在何处了,那个引领我们的规律,虔诚地期盼我们光顾,但是我们的眼睛在别处,我们的嘴是现在时,情绪是过去时,不是欲望忽悠我们,而是死亡的秘使在看不见的深处,牵引我们的神经。人自称是完美的,伟大的,创造万物的,他们这样吹嘘的时候,死亡听不见他们的自豪,于是死亡固执地描绘自己的路线图,永远没有和谐,吃饱肚子须走人,那张床,那口锅,那件换洗裤衩,那个出土的核桃木木盆,是你的,是我的,最终他们属于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们。人降临烦世一切早已准备就绪着,那么这些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是死亡成就了我们,是悲痛唤醒了我们,不然,我们永远没有结论。穆明前后停下了,我开始思考,从他们告别时的情况看,穆明前后没有什么嫌疑,如果他做得隐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对大哥的反感仇视是刻骨的,但是我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穆明前后自己喝了一口酒,叫着要了两只鸡蛋,自己剥了一只,说,吃鸡蛋吧,你应该知道人是多么的丑陋,吃这从鸡的屁股里出来的东西,多可怜。我说,人也是这样,都是从脏地方出来的。穆明前后说,人死了就死了,何况你的这个斯迪克金子关机哥是个秘密怪人,你查他的死因,有意思吗?我说,我们是朋友,我喝过他的酒,尝过他的盐,我要对得起那些无数个神奇的夜晚。

斯迪克金子关机让人感到不好相处的一面是,他反感,蔑视来自各地的移民,这也是他挨骂的一个原因。在婚宴,葬宴,割礼宴,酒会,聚会等场合,他的嘴巴是中心,是王,没有人能说得过他。一次,在一个朋友儿子的婚礼上,他麻利地,骄傲地,自豪地回答库尔班的问话说,不行,参加移民的婚宴是罪过,我们不能去,远远地祈祷就行了。库尔班问,这话怎么说?大哥说,移民的另一面是要饭人,和要饭的人同屋子里吃饭,人的运气就会丧尽,这不可怕吗?除了运气以外,人还有什么呢?库尔班说,一个屋子里那么多人,怎样才能知道谁是移民谁是土著人呢?大哥说,第一次准备喝茶的时候,你要注意,那些伸手端茶的人,是土著人,那些伸手抓点心的人,是纯粹的移民,土著人的背面是贵族基础,他们是肚子里有油的汉子,懂做客的规矩,不急着消灭人家的点心,而移民,进来的时候就盯上那些点心了,数量也已经记在心里了。听完后,众人笑,土著人高兴,移民和他们的后裔,只是在心里骂,不敢反驳,说他是一百年也洗不干净的脏魂。这种时候,大哥就来情绪,继续他所谓的经典的游说。一次,生活区里两个移民郎中打起来了,主要是抢病人,互相拆台。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个司机移民宰了一只羊,请大哥吃饭,教育一下那两个不安分的郎中,让他们和好安分。抓饭和手抓羊肉吃饱,大哥咳嗽几声,说,你们两个不要太放肆了,在他乡,吃饱了肚子,你娘我爹的干仗是不对的,要学会相互遮羞,在家乡,你们都不是郎中,顶多你们是抓药的东西们,郎中移民吗?郎中在自己的家乡就是皇帝,家乡是什么?家乡是天堂,真正的郎中,你就是金山也请不动的,要自己去拜访的。结果那两个移民不斗了,相互帮助了。那个移民司机感谢他的时候,大哥说,对你们这种人,要用带刺的语言教育,鲜花一样的语言对你们不起作用。我不敢说我全面理解大哥的脾性,他的脸,眼睛是个多变的人,他的内心变电箱的铜线似地复杂,当看见一小伙子骑着一匹骏马快步跑过,他也不高兴,心里骂。我们走在街上,他的脸始终是绷着的,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惧。随便找一个地方喝酒,冬天他说夏天的话,夏天说冬天的话,他赞美一束玫瑰,但是你看见的是一把枯草。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我多少理解了大哥,抓住了他内在的秉性,但是几天后,他又是另一个斯迪克金子关机,他像一个好动的麻雀,让人看不全他的任何一面,他的存在,是一种幽灵般的模糊,是永远的课题,让人抓不住他灵魂深处的本质特性,写不出关键词。我想,这种多变的目的,是他内心里事事出头举旗的需要,也是不被人咬住的狡猾。有一次我说,大哥,你可能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也知道。他严肃地说,男人应该懂得一切,因为男人是人间的第一把盐。

我突然想起了穆尼尔太太,他现在出狱了,会是他做的手脚吗?他也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大哥和穆尼尔太太的矛盾也曾是一场血与火的战斗,这是穆尼尔太太亲口告诉我的。他们是光屁股时代的朋友,但是没有玩到最后。青年时代,他们二人看上了一个美女,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那美女最终睡进了穆尼尔太太的怀里。大哥看不上他的另一原因是,大哥是大学毕业,穆尼尔太太是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但是他比大哥早5年当上了局长,这也是大哥睡不好觉的地方。他常骂他,全世界一流的太太!就那么个水平,自己的死亡判决书也不会念的歪球,还是局长呢!太太这个外号,也是大哥起的,穆尼尔太太当上局长后,春天一到,就开始穿丝绸衬衫,暗红,深绿,深黑色的长袖短袖丝绸衣裳,在他的身上,一天一个颜色,格外鲜亮上身。那个年代,丝绸是奢侈品,一般的人搞不来这种衣裳,大哥就怀疑他占公家的便宜,加上民间忌讳男人穿丝绸衣裳,这高贵的料子,是女人的专利,男人穿上了,人家就说这男人是脊背痒痒的人,枕头下的意思是,这男人的身上有女人的痒处。于是在一次聚酒的周末,大哥就舌头牙齿嘴皮子一起出动,调侃他那天穿的暗红色的绸衫,把暗红色比喻成男人的女梦,女人的血,太太们的幸福,就给他起了太太的外号。从那以后,穆尼尔太太只要有机会,就骂他,说大哥是在地狱里出生的狗崽子,不是人种。表面上,他们很客气,而在对方不在的场合,就互相辱骂,最后,这种变态的仇视,发展成了一场二人无法和好的内乱,在大哥自己看来,他是胜者,他笑到了最后。而这一切的一切背后,像尼加提麦斯所说的那样,酵母是30年前的那个美人。那年,从公家方面,传出了要提拔穆尼尔太太当副市长的讯息,大哥坐不住了,他证实过这个消息是一个很结实的决定后,开始频繁地喝酒,有的时候要我陪他,我们就去农贸市场的乳鸽店,大喝一场,大杯喝,不吃东西。有的时候我看不下去了,给他喂乳鸽小腿肉,安慰他。大哥说,这就是人生嘛?穆尼尔太太的知识不如我一半儿,他给我洗脚我都看不上,在圈子里,这不是抽我的脸吗?这真是袖子变成了领子啊!于是大哥写了一封检举信,把穆尼尔太太的市长梦烧了。大哥写检举信之类的东西是有经验的,是有传统的。在他潜意识里隐藏的那些匕首一样的词汇,最后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他向我说过,如果穆尼尔太太当上市长了,一是我必须离开这个城市,移民他乡,精神崩溃,食用廉价的食品惨度余生,二是去自杀,生命对我是一种侮辱,我在一个焦点上结束生命,我会对得起我胸脯上的男人毛毛。也因而,大哥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送到了公家人的手里。我曾建议他不要署名,他不干,说,我有这个勇气,他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我骄傲我能和他斗争,副市长这个位置,是一种责任,更重要的是,在人民的心目中,这个位置是一种荣誉,而穆尼尔太太的行为,会玷污这个光荣的名词。大哥成功了,公家的人下来查的时候,大哥又补充了许多情况,一切都被亮在了正午的阳光下,大哥首先从作风上给了他一刀,把他包养的两个情妇揭露了,而后把他暗地里经营的建筑队的情况撕破了,把四个女儿的别墅和别墅照片也公开了,注明是穆尼尔太太靠权力给孩子们谋私利,把几个老板分别给孩子们买的高级卧车的情况也说清楚了。最后的句号是穆尼尔太太判刑坐牢了。在牢里,穆尼尔太太向来看他的尼加提麦斯说,我不怪任何人,我佩服斯迪克金子关机,他表面上是个疯子,但灵魂里他高尚,我知道自己活得很脏很贪,但为什么还要争这个副市长的位置呢?如果我满足城建局长的位置,夹着尾巴做人,我就不会进班房,愚昧的人是我,也可能像斯迪克金子关机所说的那样,是那些柔软的绸衫害了我。尼加提麦斯说,不,绸衫是无罪的,是你的灵魂害了自己,自己的灭亡是最快的灭亡。穆尼尔太太出狱后,在自己居住的生活区里开了一个小卖部,也经营电话业务,很热闹,也卖酒,长辈们不看好他这个年龄卖酒,背地里骂他。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解释说,我是在卖酒,但这是为我自己喝酒打掩护,我的晚年没有酒,我怎么打发剩下的那些日子呢?我现在脸皮厚了,发现日子是非常甜蜜的东西。我说,斯迪克金子关机死了,你知道吗?穆尼尔太太说,第一时间我没有得到消息,不然我是会去送葬的。据说死得很突然,是脑溢血,其实,他是很健康的,身体比我好。我偷偷地观察着他说话时的表情,我说,大哥的死很不正常,警察在查,据说他当天晚上是和穆明前后在一起喝的酒。说完,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反应。穆尼尔太太平静地说,在监狱里我想了很多,最好的生活是平静的一日三餐,斯迪克金子关机是有智慧的人,他懂这一点,如果有人害他,我想这个人不会是穆明前后,在本质上,他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是一个笼子里的鸟儿,他们多数时间里嘴不和,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灵魂是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我没有说话,心想,但愿是这样。我曾问过大哥,为什么要和那些人过不去呢?总是生活在麻烦和紧张的人际关系里?大哥说,我和所有的人都是朋友,比如说那个穆尼尔太太,也是青年时代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你知道一起长大的意思吗?这是真主的恩赐,是伟大的真主让我们手拉着手长大,这是两个人共同的福气。但是后来他脏了,吞吃了自己最干净的时代。错在我吗?是我制造了紧张情绪吗?不是,他丢失了童年记忆,一个汉子,忘记了自己成长路上的光荣和梦想,最后他的灵魂会让贪婪包围,当他放声痛哭的时候,他自己就不是他自己,这叫代价。我说,你是不给人机会,人人都有毛病和脏的地方,我们是在毛病中完善成长的呀!大哥说,一个要当市长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不光彩和不体面,他必须是从童年时代起就是一个理想的灵魂,市长应该是最干净的人,市长是权利,也是永远的荣誉,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种荣誉。

雅里坤岳父也是大哥的一个仇人。大哥是朋友多,仇人也多的一个人。他另一个让人厌恶的习性是看不起人,一般的人评价他是清高,实际上他骨子里的东西是傲和霸气,还有隐秘的嫉妒,他努力地让人看不见他的这个隐秘,实际上在他的血液情绪里,左右他意识的罗盘就是这个自傲。穆明前后骂过他,说,你能什么,你的那个东西是两个吗?你有长生不老的令箭吗?你不就是懂汉语吗,我不是你的老婆,你不要太傲!雅里坤岳父是他的朋友,岳父是他给起的外号,圈子里的人们,都为这个外号高兴,有的人是秘密地高兴,大哥用这个致命的外号,给他们出了这口气,把他的臭威风踢进了垃圾坑里。那年的古尔邦节是满天大雪的冬天,据长老们说,是50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白面一样亲切的大雪,堆在路边,越出屋顶,吸引一群群家鸽,在神秘的雪堆上舞蹈,给路人短暂的温暖。古尔邦节第二天,是给朋友们拜年的日子,我们开始拜年,雅里坤岳父总是走在前面,进屋坐上座,喝酒是第一杯,而且家家都是他说话,给我们讲故事,夸他的岳父,冷落了大哥。我们知道,他岳父尤努斯是个乡长,给雅里坤建了一处别墅,买了一辆好车,于是在他的心里,这老爷子变成了神仙。大哥沉默着咬住了他的舌头,说,雅里坤哥们儿,你神经没有出问题吧,你躺下起来走路尿尿怎么老是我岳父我岳父呢?你没有自己的爸爸吗?岳父是什么,岳父是50块钱的一件衬衫,过年过节高级提袋里一忽悠,假笑着过来看一下就行了,有你这么夸岳父的吗?你爸爸知道了不割你的球吗?雅里坤说,我怎么能没有爸爸呢,我爸爸是众人尊敬的医生,你可能忘了,因为你记性不好,总是和好医生们过不去,脑子里面有水。大哥说,你越来越像走狗了,我们今后就叫你雅里坤岳父吧,我的这个外号,会永远把你捆在下水道里,让你缓慢地腐烂,你会记住,丢下父亲炫耀岳父的人,他的下场会变成经典的故事,在好男人们的灵魂里传颂。雅里坤岳父急了,抓起桌子上的茶碗,扔了过来,大哥躲得快,茶碗打在了铁皮炉的烟筒上,把烟筒节打掉了,大哥大步迈过去,跳起来给了他一头,这是民间古老的打法,如果顶在鼻梁上,小命就没有了,那些年,民间小伙子们大人们争强打架,经常出人命,大都玩的是头上的功夫,瞄准了,一头就能解决问题。雅里坤岳父倒地了,大哥顶在了他的嘴上,流血了,门牙掉了两颗,大哥准备再往前冲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手,说,这是过年,伟大的日月,人家的家里,能这样不害臊吗?大哥说,雅里坤岳父,你记住,今后你再敢吹捧你的岳父,我把你的那个东西剔出来喂街上的婊子狗!我把小手帕递给了雅里坤岳父,叫他擦嘴上的血。雅里坤岳父说,总有一天,我把你的黑心掏出来喂狗!我说,哥们儿,算了,这斯迪克金子关机的能量你还不知道吗?他生下来就是流氓,你就是再长两只手,也打不过他,回家洗头尿尿上炕睡觉吧!那么,会不会是雅里坤岳父下了毒手?

所有的人都有嫌疑,但都没有证据。我找斯迪克金子关机的老婆茹贤大姐长谈了一次,她的孩子们同意我的建议,把大哥挖出来,做一个法医鉴定。茹贤大姐不干,说,让我们平静地生活吧,死亡是真主的召唤,凡人的邪恶是没有眼睛的虱子,复仇是诅咒自己的饭碗,我不愿意仇生仇,我只能祈求我的孩子们在阳光下过自己的静日子,结束了吧,兄弟,一个完整的全尸,把肚子割开,为了那灾难的根源,折磨亡灵的灵魂,不好,照样是罪过,让他静静地躺着吧,适应来世也不容易,真相不是在一切时间里都那么可爱。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一人独自喝酒了,没有酒伴儿了。我不想叫穆明前后,他致命的一个疯癫就是爱说死人的坏话。人死了以后,他是另一条生命的因子,所以要尊重他的亡灵。大哥死后,办完第二阶段40天的乃孜儿(葬宴),我和穆明前后喝过一场,满嘴都是贬损大哥的话,没有意思,就是狗死了,也是要为它的亡灵祈祷的,人为什么一生不能宽容人呢?周末,我走出院子,没有方向,风和大哥的灵魂,把我带到了农贸市场最后一个老水磨后面的移民酒吧,实际上是穷人酒吧,简陋,空气里是酒和屁的味道,一点火就可以燃烧。醉倒在墙边的两个可怜人,在甜睡,靠墙角躺着的一位屁股露出来了,苍蝇在那上面醉醺醺地歌唱,满脸脏胡子的穷老板塔里普走过来,把一件破衣服盖在了他的脏屁股上,骂了一句,回摇晃的破柜台了。我要了4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一杯放在对面,我举一杯,说,大哥,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你在那边好吗?你走了,你可以重新开始,我还活着,活着就要继续喝啊!喝不动了,我就去天国找你。突然,一个声音说话了,兄弟,喝好,先把人间混好,我这里有你睡的地方。我说,大哥,我认出你的声音了。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灵魂说,谢谢,喝好,兄弟,替我吃一个羊头,我怀念老水磨的风景,那里是我肉体和记忆的仓库,不要忘了给在酒吧里可怜着的穷人们买酒,迷糊着结束生命,不是他们生命的前定,而是后来风一样喜欢流浪的机会忽悠了他们,在这个哺育了古老城市的老水磨前,尊重生命,就是尊重理解颓废,在潜意识里,我们都是神话,是国王,而现实里,运气不在我们的手里,因而爱自己的脏屁股,是认命,认命是缓慢地接近死亡,活完最后一口气,人间不欠你的任何东西。我说,我非常想念你,你的声音,是我最大的安慰,你走得很突然,我在调查你的死因。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灵魂说,不要,什么也不要做,我把秘密告诉你,那天下午我和穆明前后喝了一瓶,有点多了,散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吃了一碗馄饨,买了两只熟鸡蛋,晚上胃酸的时候,垫肚,给孙子买了10个烤包子,每当老婆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回到家里,孙子哈里正在看电视,他说要回爸爸那里吃晚饭,爸爸来过电话了。孙子走了,我躺在炕上看电视,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老婆在梦里骂我:老不死的,老酒鬼,不要脸,75岁了还喝,孙子都一群了还喝,不进清真寺,不念经,不忏悔,你还是人吗?老婆的手指飞了过来,我一惊,大叫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刹那间灯光照在我的眼里,我浑身一颤,一口气接不上了,死了。兄弟,你不要难过,其实我死得干净,在梦里死了,如果现实里老婆这样残酷无情地骂我,我不丢人吗?如果病着,或是卧床等死,或是糊涂了傻了,人家不看我热闹吗?最好的死是到了年龄突然离开世界,轻松、干净地死,不麻烦任何人。我知足,我这一辈子,吃了,喝了,玩了,闹了,折腾了,忽悠了,得罪了,人间不欠我什么了,再见,兄弟,我走了,好好活着,好好等待死亡,好事你忘了它,坏事你及时忏悔,死亡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你就没有遗憾了,把老婆不知道的那些钱的去处,记在本子上,放好,死了,老婆看在那些钱的面子上,会为你祈祷的。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灵魂走了,我举起酒杯,哭着把酒喝完了,我擦了一把眼泪,给穷酒友们买了一瓶酒,外加隔壁烤肉店里的40串烤肉和5个馕,回到座位,看着兮脏的窗户,傻子一样呆了。塔里普老板端着两杯酒走过来了,说,哥们儿,敬你一杯,那个两性人一样的魔鬼斯迪克金子关机,上次死了就真的走了吗?他可是比石头还要坚强的人啊!我说,灵魂还在,他的灵魂刚才来过了。塔里普老板睁大眼睛说,喝酒的人死了会有灵魂吗?我说,有的。塔里普老板说,这我就放心了,死了真不能没有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