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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7 (节选)

英文

「队长,有没有听到那个传闻?」在重案组办公室内,骆小明的部下阿吉说道。时间是早上八点,骆小明刚回办公室,阿吉看到队长回来,就放下手上的报纸问道。

「什么传闻?」骆小明边说边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公事包。

「杨文海昨晚在加连威老道一间的士高内被殴打。」阿吉站在门旁说。

「杨文海?谁?」骆小明努力地回想,可是他想不起手上哪一起案子中有这个名字。

「杨文海啊,那个最近冒起的电影明星啊。」

骆小明愣了愣,以啼笑皆非的表情瞧着阿吉,就像说「我又不是娱乐版记者,怎晓得杨文海是谁?」。

「队长,你不认识杨文海不打紧,但这案子我们可能要接手。」阿吉说。

「唔,加连威老道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受害者又是公众人物,我们应该会接手……艺人被殴打,那些麻烦的娱记会问长问短吧?那些家伙的问题都好没水准……」

「不,队长,杨文海没有报警,而且那只是传闻,是否事实我也不知道。」

骆小明再次瞧着阿吉,感到不解。

「只是传闻?艺人醉酒闹事又不是新鲜事,既然没人报警,我们重案组也没有出动的理由吧?」

「不是醉酒闹事,是被人伏击殴打。是黑道的手法喔。」

阿吉的这句话,让骆小明了解对方提起的理由。

「左汉强?」骆小明问道。

「大概是。」阿吉噘噘嘴,说:「两个礼拜前杨文海在广东道的的士高『Jays Disco』的跨年夜私人派对遇上女歌星唐颖──十七岁的唐颖是左……」

「是左汉强的『星夜』旗下歌手,这个我知道。」

「嗯,杨文海在的士高里遇上唐颖,好像说他当晚喝太多,借醉向女方飞擒大咬,毛手毛脚一轮,被女方推开后又骂了一堆『臭婊子』、『左老板的烂玩具』之类,唐颖就匆忙离开。上星期的《八周刊》图文并茂作独家报导,不过内文掺了多少『水分』便不得而知。」《八周刊》是一本专门爆料的八卦杂志,报导一向哗众取宠,男女艺人同桌吃饭,也会被描绘成奸夫淫妇,加油添醋的工夫相当到家。

「所以唐颖『告枕头状』,之后左汉强差人教训这小子吗?」传闻独身的左汉强跟旗下女明星和女模特儿都有一腿,想获得老板力捧,就要先向他献身。

「应该是了。」

「你说杨文海调戏唐颖是两个礼拜前的事,为什么左汉强隔这么久才动手?」

「杨文海去了上海拍电影,前天才回港。」

「哦……」骆小明坐到座位上,双手交迭胸前,问道:「杨文海伤得重吗?」

「听说不太重,不过一张俊脸多了几道瘀青,身体也挨了几下重拳。」

「没去医院?」

「没有。」

「他没报警,大概是心知肚明?」

「大概。」

「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办啊。」骆小明摊摊手,苦笑道:「杨文海又没被打死,我们不能介入调查吧。即使社会舆论让我们出手,按照往例,抓到的犯人也只是洪义联的古惑仔,他们会扛上一切,左汉强继续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样子,甚至会威胁杨文海跟他吃顿饭,拍张『友好照』给娱乐杂志刊登,诈作事不关己。」

「不,这次有一点不一样,之后可能很麻烦。」阿吉皱了皱眉。

「为什么?」

「这说法仍未证实,也是在杨文海被打伤后才传出来的,但如果是真的话,事情似乎不会像以往那样子平息……」阿吉顿了一顿,说:「杨文海是个私生子,他的亲生老爸,姓任。」

骆小明怔住,直盯着阿吉,问:「任德乐『乐爷』?」

阿吉点点头。

骆小明用右手敲着额头,往后倚在椅背上。这的确麻烦大了──骆小明暗忖。任德乐跟左汉强早有嫌隙,如今儿子吃了对头人的亏,搞不好会以行动还以颜色。

「兴忠禾那边有没有动静?」骆小明问。

「暂时没有,不过我已跟情报组交代过,如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们。」阿吉搔搔脸颊,说:「『预防胜于治疗』,可能的话,在双方火并前制止,或在他们起冲突的一刻拘捕所有人,会是最好的做法。」

骆小明点点头。阿吉在油尖区重案组待了多年,经验丰富,办事周到,骆小明心想有这样一位部下,算是接此烫手山芋的一点安慰。

「其实,」阿吉若有所思地说:「以任德乐的个性,直接跟左汉强起冲突的机会很小。他近年似乎有淡出江湖之意,兴忠禾的人马也不断流失,一旦动武,洪义联应该会大胜。」

「但儿子被侮,这一口气不会吞得下吧?」

「很难说,当年左汉强踢走任德乐,任德乐也宁可『顾全大局』,忍辱负重。」阿吉指了指骆小明房间里布告板上的任德乐的照片。「这老头是老一辈的黑道,不像左汉强那么激进。」

「就算乐爷忍得住,也难保他的手下私自代老大出头。」骆小明用拇指指往任德乐照片下的几个名字。

「这个也有可能。如果是的话,应该会比双方直接在街头殴斗更难预防,只怕……」

「只怕有人跑去袭击左汉强,然后累及无辜。」骆小明接过阿吉的话继续说。

「对。」阿吉点点头。「无论成功失败,他们一旦在公众场所动手,都会引起麻烦。左汉强有『娱乐公司老板』的外衣,若公然遇袭,公众只会觉得警方无能,黑社会气焰更盛。」

「我待会正式知会情报组那边。你先为这案子开一个档案,另外通知玛莉,你们两人负责留意洪义联和兴忠禾两边有没有异动,以及调查一下你之前说的传闻的真确性。我希望这次能先发制人。」

「是,队长。」阿吉立正,示意接受命令。

「不过,」阿吉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想起某事似的,向骆小明说:「搞不好先让兴忠禾的人出手,对我们更有利。反正我们无法对付左汉强,就让黑吃黑,捡个现成便宜,或许更是皆大欢喜?」

「阿吉,虽然我恨不得把左汉强煎皮拆骨,但假黑道之手杀害黑道,我们就枉为警察了。更何况,万一双方在闹市枪战,害路过的小孩受伤,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对,队长,你说得对。」阿吉再次立正,举手向骆小明行礼,然后离开。

其实骆小明也想过阿吉的说法。让黑吃黑,警方不费一兵一卒就尽享渔人之利,没有比这个更理想了。只是让黑社会的恩怨浮出社会表面,对警方来说,是得不偿失的做法。

就算池塘底堆积了一大片污泥,只要不随便搅动,池水仍能保持清澈。要清理污泥,就要小心,一点一点地挖走,如果翻动太多,令水变得混浊,只会破坏池塘本来的生态。

翌日,情报组传来明确的情报,杨文海两星期前在的士高调戏唐颖是事实,他被埋伏殴打也是事实。而最关键的一环──杨文海是任德乐的私生子──也被证实。

骆小明从阿吉手上得到较详细的个人报告。杨文海今年二十二岁,是任德乐四十三岁时跟一位姓杨的夜店妈妈桑所生的孩子。杨文海由母亲养大,很少跟生父见面,任德乐亦没有利用自己在黑道的人脉让儿子在娱乐圈冒出头,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曝光。杨文海去年因为在一部电影饰演第二男主角走红,之后片约不断,虽然只拍过四出电影,已被誉为新人王。

杨文海被打伤后,洪义联及兴忠禾都没有任何异样。线民没有提供特别的情报,只是据说乐爷下了命令,禁止部下擅自为他的儿子出头。他说儿子跟左汉强的恩怨他会亲自处理,手下如果先出手,就是不给他这位老大面子。一如阿吉所言,任德乐是个很能忍的黑道大哥。

骆小明翻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唐颖的个人资料。唐颖在三年前加入星夜娱乐公司,去年年中被力捧,凭着甜美的声线和俏丽的样子,成为「少男杀手」。虽然档案中没说明她跟左汉强的关系,但在骆小明眼中,这个小姑娘和黑道的低层成员没有分别──小混混为组织卖命,运毒、殴斗、扯皮条,目的是在黑道往上爬,却不知道自己被人压榨、利用;而唐颖向左汉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青春,目的是在娱乐圈成为更闪亮的明星,却不知道自己沦为左汉强手中的摇钱树。途径不同,但手段和遭遇都一样。

杨文海被殴后第四天──亦即是一月二十号──情报组仍没有收到新消息,而娱乐杂志有零星的报导,说杨文海被打伤,矛头直指左汉强。当然因为有前车可鉴,没有杂志明写左汉强的名字,只说杨文海「可能」得罪了「某位」圈中有势力人士,说他咎由自取云云。骆小明看到这些报导时倒抽一口凉气,暗自庆幸,因为它们都没有写出最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一点──杨文海的身世。

虽然两个黑道组织都没有行动,但骆小明就是放不下心。他决定致电师傅,旁敲侧击一下,看看能否打听到什么。

「哦,小明吗?这么闲啊?不忙吗?」电话另一端传来关振铎的声音。

「一点点啦,」骆小明故作轻松,说道:「我打来问候一下,顺便看看你下星期有没有空吃顿饭。」

「我这阵子都在忙湾仔卖淫集团的案子,集团跟大陆一个诱拐少女的组织有联系,欺骗女生说到城市打工,实际上是以暴力逼她们卖淫。我下星期恐怕都没有空……你不是也在忙任德乐儿子被打的案子吗?」

骆小明一怔,没料到师傅一语道破。既然师傅提到,骆小明就决定顺藤摸瓜,直接问问。

「没错啦……师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情报?例如是谁干的?」

「九成是左汉强下手的。」关振铎干脆地说出结论。

「我猜也是,但现在问题是双方可能会火并。我可不想在我的辖区里有暗杀或群殴。」

「火并是不用担心的啦,五年前就难说,但今天的任德乐不会随便动手,他不会为了儿子让手下们送死。吹鸡晒马的话,兴忠禾要以一敌十,没有老大会这么笨。」

「他会不会派人对付左汉强?」

「黑白两道,除非有把握将左汉强一党连根拔起,否则哪有人敢碰左老大一根头发?」

「师傅,其实我有一个疑问。」骆小明问道:「左汉强会不会早知道杨文海是乐爷的私生子?」

「你是说他明知对方是乐爷的人,所以故意殴打他?」

「对。」

「不会啦,左汉强对他人的家族关系一向很大意,他才不会留意这些细节。」关振铎笑道:「而且,为什么明知对方是敌对组织老大的儿子,就特意下手?」

「为了削弱对手的气势?打击对方的威信?」

「杨文海又不是兴忠禾的干部,打伤他对洪义联没有好处,更何况这次是杨文海非礼唐颖在前,『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任德乐没作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跟过往左老板派人『教训』得罪自己的娱乐圈中人一样,见怪不怪了。」

骆小明觉得师傅所说有点道理,但他仍为局势感到不安。

「那么,师傅你认为这事件很快会告一段落?」

「这个嘛……好吧,不瞒你说,总部毒品调查科正在调查任德乐,他们手上有可以直接对付乐爷的证据,」──嘟、嘟──「啊,我有电话进,先谈到这儿吧。吃饭的事就之后再联络啰。」

「师──」

骆小明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师傅挂了线。

关振铎的最后一段话让骆小明有点困惑。毒品调查科要对付任德乐?是趁着兴忠禾被洪义联打压,先下手为强,让警方立威示众吗?但兴忠禾被瓦解,真正得利的渔人,会是左汉强吧?

骆小明摇了摇头,把念头驱出脑袋。重案组不是特别职务队,不是反黑组,他们负责的是维持治安,打击严重罪行。无论兴忠禾会不会被歼灭,重案组的工作仍然是防止罪案加剧,以免市民的日常生活被扰乱;至于扑灭毒品、对付横行的黑社会老大,就由同僚负责。在警队,必须信任同伴。

一月二十二号,杨文海被殴后第六天,骆小明的预感成真了。事情果然有麻烦的后续。

不过并不是黑帮街头火并。

重案组在早上收到一片没有署名的光碟。光碟套上写着:

「我只是一个胆小的记者,怕惹祸上身。」

而光碟里只有一个长三分二十八秒的影像档。

这短短的三分二十八秒,记录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遇袭的经过。

这个人不是左汉强,而是唐颖。

 

 

「队长,有一封可疑的信。」阿吉敲了敲骆小明房间那扇没关上的门。

「可疑的信?」骆小明正在阅读文件,抬头问道。

「嗯,我想队长你出来看一下较好。」

在办公室内,骆小明的部下们团团围住阿吉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堆信件,而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大约A5尺寸的土黄色公文袋信封。信封上写着「油尖区重案组骆督察收」,笔迹相当潦草,字是用黑色麦克笔写上的。

「没有邮戳,不是寄来的。」阿吉说。

面对不明邮件,重案组众人不敢掉以轻心,不过从信件的大小和厚度来看,并不像是爆炸品。

骆小明轻轻拈起信封。摸上去像是一片光碟,不过骆小明仍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的胶带,慎防里面掉出刀片或像炭殂粉末之类的有害物质。

信封里面是一片以纸套包住的光碟,没有其他可疑物品。

在纸套上,有跟信封上相同的笔迹,写着一段似是匆促间留下的留言。

──我只是一个胆小的记者,怕惹祸上身。

「是匿名举报吗?」玛莉探头看到文字,说。

「可能是。」骆小明从套子抽出光碟,仔细地瞧了瞧两面。就是市贩很平常的可烧录光碟,表面没有写上任何标签,而底面很干净,没有任何指纹。

「阿吉,电脑你比较在行吧?」骆小明把光碟递给阿吉。阿吉接过光碟后,放进电脑的光碟机。

「有一个档案……只有一个档案。」阿吉指着电脑萤幕。档案总管的视窗里,显示出一个名为「movie.avi」的档案。建立时间是今天早上六点三十二分。

「打开看看吧。」骆小明说。

阿吉点开播放器,把档案拖放过去。视窗下方显示影片长三分二十八秒。

画面先是一片漆黑,两秒后,亮出一个街景。影片中是晚上,街道两旁相当荒凉,只有地盘工地围板和数支街灯。马路上没有半辆汽车,行人路上只有一个背影。

「这应该是佐敦道近渡船街一带,前面就是填海区。」玛莉指着画面一角说。佐敦道往西就是西九龙填海工程的所在地,接连西区海底隧道、地铁东涌线九龙站等等,不少建筑项目仍在兴建中,预计将来会变成九龙西部一个热闹的区域。填海区前身是佐敦道码头,曾是九龙最繁忙的交通枢纽之一。

「阿吉,没有声音的?」骆小明问。

「这影片只有画面。」阿吉按了一下「档案内容」,上面没有音轨资讯。

拍摄者就像跟踪者,跟在行人路上仅有的一个人影后方。那人影是个女生,穿着一件宽阔的大衣,肩上挂着巨型的包包,头顶戴着毛线帽。这女生有一头黑色长直发,个子不高,正缓慢地往前走。由于街灯的光线偏黄,骆小明无法看出她身上衣裳的颜色。

「这是什么偷拍A片吗?」骆小明的年轻部下小张笑道。

骆小明正要训斥对方两句,画面中的女生突然停下了脚步,紧张地转头往左方望过去。她似乎被什么声音吓到。

骆小明看到女生的侧面,登时感到血液冲往脑门。他彷佛有预感之后会看到什么。

「这是唐颖!」阿吉嚷道,他也认出女生的身分了。

说时迟那时快,画面里的唐颖突然拔腿就跑,消失于街角的右边。拍摄者似乎有点慌张,镜头摆动了几下,然后移往左前方──四个戴着口罩、棒球帽和工人手套、手执铁棒和西瓜刀的男人,杀气腾腾地追在唐颖后面,从画面的左方奔往右方。镜头停顿了一秒,然后也是一阵猛冲,走到街角,往右继续追拍。

画面追着男人们拐弯后,看到四人正追着唐颖。其中一个抓铁棒的矮个子脚程快,率先追上,伸手抓到对方的衣领,似要将她按倒地上,没料到唐颖狠狠地回了一记肘击,直击施袭者的面门。矮个子似乎被这举动吓了一跳,踉跄地跌了一下,左手掩着口鼻。唐颖成功甩开对方,可是,这拖慢了她的脚步,其余三人和她的距离不过几公尺。

镜头所见,街道上依然没有其他人,行人道尽头是死路,尽头左方是一条行人天桥,唐颖就往阶梯奔跑过去。虽然拍摄者跟他们有一定距离,但因为角度恰好,可以清晰看到唐颖的样子。她连跑带爬地走上天桥阶梯,表情扭曲惊惶,恰似是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她跑上阶梯时几乎仆倒,但她狼狈地用手抓住梯级,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上爬。她的肩上已没有了包包,骆小明猜想是在转弯时掉下,但他并不在意这个细节──因为在数秒间,那几个男人已跟随唐颖跃上梯级,似乎快要逮住那个手无寸铁的女生。

五人跑上天桥,身影被桥墩遮蔽,由于影片没有声音,所以骆小明他们只能焦急地盯着画面,等待拍摄者追到天桥上。可是,镜头快到阶梯前却停了下来,没有追上去。

「为什么没有继续走?」玛莉紧张地问。

「大概……拍摄者因为一些事情分心了?」阿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萤幕,头也不回地说道。

拍摄的人没有往阶梯走过去,反而把镜头转往旁边──当画面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不被那光景吓倒。

在天桥旁边的行人路尽头,俯伏着一团物体。盯着画面的各人,起初无法意识到那是什么──虽然那物体表面上披着一件长大衣,但骆小明和阿吉他们都无法把这东西跟「唐颖」联想起来,因为这东西以怪异的姿态伏在地面,双手以异常的角度撑着地面,其中一条腿屈曲到腰部旁边。戴着毛线帽、披着散乱长发的头部歪到一边,深色的液体缓缓渗出,在地上慢慢往外延伸。

而最令在场各人慑住的,是这副肢体扭曲的身体抽搐了好几下,然后忽然静止不动。

「她、她掉下来了?」小张惊呼道。

「可能……是被推下来?」阿吉遏抑着语气中的不安,缓缓说道。

那条行人天桥有差不多三楼的高度,如果从上面以「头下脚上」的姿态掉下来,上半身先着地,就有可能变成那骇人的模样──而且,头颅猛击硬地,九成即时毙命。

骆小明猜测,刚才拍摄者停顿是因为他听到巨响,是唐颖坠下撞上地面的声音。

镜头往上移,骆小明看到天桥栏杆边有两个探出来的人影,其中一个仍举着铁棒。而下一刻,又是另一个出乎重案组各人意料的情况──其中一个探身查看桥下受害者的人,转头直盯着镜头,然后退回栏杆后。

「糟了。」阿吉不自觉地吐出一句。

镜头猛然晃动,天空、地面、街灯、天桥,景物迅速变换,画面模糊不清。骆小明知道,这是因为拍摄者被行凶者发现,连忙逃命,连摄影机也没关上就拚命逃跑。约半分钟后,镜头落在一个车厢之内,透过画面角落的一扇车窗,可以知道拍摄者逃到自己的车上,侥幸避过一劫。

「啪。」画面黑掉,时间卷轴停在三分二十八秒的最后尾。

「唐颖……被杀了?」玛莉结结巴巴地说道。

「阿吉,通知军装立即封锁佐敦道连翔道交界的行人天桥,另外传唤鉴证科到场,玛莉留守办公室负责联络,其余人跟我出发。」骆小明命令道。他抑制着怒气,冷静地指示部下。他很久没有如此愤怒过──虽然他讨厌唐颖,但四名凶徒肆无忌惮地杀人,就更加不可以原谅。

从尖沙咀警署往现场的路程很短,只要数分钟车程。在车上,骆小明努力厘清脑海中的千头万绪。

「拍摄者应该是娱乐杂志的狗仔队。」骆小明说:「他为了查访杨文海事件,所以跟踪事件的女主角唐颖,想挖掘新闻……」

「而这只狗仔不小心拍到黑道杀人的经过,怕惹祸上身,所以把影片交给我们?」阿吉说。

「很可能是。」骆小明皱着眉,说:「影片没有声音,看来他是平面媒体的记者,希望从影片中剪辑几个值钱的画面,刊登在杂志上。」

骆小明猜想,不少八卦杂志想用「杨文海被殴打、唐颖风骚得意」或「唐颖与左老板密会」作封面,刺激销量。

「玛莉说,大堂的同事没留意光碟是什么时候混进邮件中的。」小张接过电话后,向骆小明报告。光碟的信封没有邮戳,就代表信件是人手直接送到警署。

「送信人可能是经常到警署的资深记者,偷偷放下光碟。」阿吉说。「可能那个娱记托社会版的记者送信,或者是从社会版调职娱乐版的记者……」

「这个容后再查吧,找出拍摄者并不是这案件的首要任务。」骆小明说。

「案发后一直没有收到有人坠桥的报告……那些凶徒移走了尸体?」阿吉问道。

「不知道。但如果被毁尸灭迹,调查就更麻烦了……」

骆小明在影片中看到唐颖的一刻,就有不祥预感。任德乐下命令不让手下胡来,是为了亲自动手,确保行动依其想法进行──「左汉强斗胆碰我的儿子,我就对付你的『女儿』」──教训一下唐颖,乐爷保得住面子,也不会跟左汉强起严重的冲突,勉强算是互相扯平,照理是双方也好下台的方法。

可是,下杀手就是另一回事。

是行动出错了吗──骆小明暗想。本来只是想羞辱对方的部署,却因为唐颖「狗急跳墙」而出岔子。

重案组众人来到空旷的现场。由于仍是发展中的区域,附近没有民居,也没有商店,虽然已有一辆冲锋车和八名军装警员到场戒备,但实际上也没有路人接近。那些军装警员都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封锁这一条没半点异样的天桥。

骆小明瞧了瞧手表。早上九点五十三分。光碟档案的烧录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假设案件在凌晨发生,那么距离案发时间顶多只有九个钟头。现场应该仍有不少证据。

他和阿吉走到天桥下伏尸之处,地面没有明显的血迹,但若有人用水冲刷过,在这种北风天,几个钟头便会干掉。他吩咐鉴证人员检查后,就沿着阶梯走上天桥。阶梯和天桥上都没有异常之处,骆小明和阿吉两人走到预计唐颖坠下的位置,查看栏杆上有没有留下血迹或其他痕迹。

「犯人都戴上了手套,应该没留下指纹。」阿吉说。

「不过还是要检查一下,」骆小明蹲下,一边抬头查看栏杆的底部,一边说:「唐颖没有戴手套,栏杆上如果找到唐颖的指纹,就能知道她是被人蓄意推倒还是因为害怕而自行翻越栏杆。这关系到事件是谋杀还是误杀。」

骆小明在栏杆边放下标示用的指示牌,然后继续往天桥的另一端走过去。桥面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想不到唐颖有狗急跳墙、冒险跃过栏杆的理由,除非她被那四人追上,或是被犯人的同伴在桥上围堵。毕竟桥下的行人路已是尽头,被追捕的人只能逃上天桥,如果行凶的家伙们先派人守在天桥,唐颖就手到擒来。

「长官!有发现!」在桥下的鉴证人员向骆小明喊道。

骆小明和阿吉回到桥下,鉴证人员指着地面说:「有血迹反应,还是很大的一片。」

鉴证人员以血液显影剂喷洒地面,地上就现出一片约五十公分乘三十公分形状不规则的萤光颜色。那位置跟影片中受害人头部所流出的血液位置相符。

「这种出血量,应该受伤不轻,如果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恐怕没救了。」鉴证人员补充说道。

「检查有没有其他血迹,我要知道受害者之后被移到哪里──无论她是生是死。」骆小明命令道。

「队长,」年轻的重案组组员小张趋近,说:「我们在唐颖被追逐的路线上有发现。」

骆小明跟对方往街角走去。那是拍摄者初时跟踪唐颖所到的街角,旁边是一个建筑工地,路旁有修路工程,堆放了一些路障和钢板。

「这里。」小张指着路边一个一公尺深的坑洞。在遮盖水管和电线管道的帆布旁,有一个茶色的手提袋,掉在坑洞的角落。那个手提包的款式,和影片中唐颖所带的一模一样。

骆小明吩咐手下拍照存证后,伸手抓住手提包的带子,把它从洞中拉上来。里面有化妆品、零嘴、记事本、衣服、手机和皮夹。骆小明打开皮夹,抽出身分证,上面印着唐颖的样子和姓名。

「凶徒追逐时没留意她掉了手袋吧。」阿吉说:「晚上光线不足,这个坑洞又暗,应该是唐颖拐弯时不慎掉下,但因为被人逼近而没有拾起。」

「可能她为了减少负担,直接丢弃包包哩。」小张说。

「怎说也好,这让我们确认受害人的身分。」骆小明把皮夹塞进手提包,再掏出手机。最后一次通话是昨晚十点二十分,来电者是「公司」,通话时间是一分十二秒。在那之前的,全都是「经纪人」和「公司」。骆小明按下通讯录,里面就只有「经纪人」和「公司」两个项目,而手机里没有保存任何简讯。

「阿吉,跟电讯公司核对一下通讯纪录。」骆小明把手机递给阿吉。

「既然知道是『公司』打来的,直接去星夜娱乐调查不是更快吗?」阿吉问。

「如果唐颖把通讯纪录删除了呢?」骆小明反问。

「咦?队长你认为……」

「这只是买个保险而已。」

骆小明有一点想不通,就是为什么唐颖会在半夜独个儿跑到这边。佐敦道填海区仍是发展中的区域,附近没有夜店,也没有完整的交通配套。唐颖是公众人物,她要到某个地方,只要坐计程车或让经纪人驾车就可以了,但她偏偏一个人步行至这荒芜之地。骆小明直觉唐颖是被某人相约,秘密赴会──如此一来,她就可能曾收过电话。

整支手机里,通讯纪录都是「公司」和「经纪人」,如果唐颖不是如此孤僻,就是有删除通话纪录的习惯。不少娱记会想尽办法偷取明星艺人的手机,通话纪录和文字简讯在他们眼中都是宝物,某某与某某有暧昧、某某跟某某说某某的坏话,都可以炒作成娱乐头条。谨慎的艺人有清理手机内容的习惯并不出奇。

谁能让唐颖半夜孤身赴会?而且这更是一个陷阱,唐颖现身后,就遭遇伏击。

一个名字闪过骆小明的脑海──杨文海。

可是,如果杨文海找唐颖单独见面,她会赴约吗?对方被自己的老板派人打伤,她该有点戒心吧?

──除非她是被威胁而不得不前来。

骆小明摇摇头,摆脱这些想法。他觉得自己想太远了。目前手上的资讯有限,得彻底分析后,才能作出合理的推论。

经过在现场一轮搜证后,重案组各人回到办公室,部分成员马不停蹄,查访相关人士,以及以佐敦道为中心,向外查探有没有目击者。骆小明亲自到星夜娱乐公司调查,经纪人说唐颖今天没有通告,应该在家休息,但当经纪人发现唐颖家中电话无人接听,加上确认手提包属于唐颖,不禁焦急起来。骆小明前往位于观塘的唐颖寓所,发觉房子没有异样。唐颖一个人住在一间套房式公寓,房间很小,房内摆设一目了然,骆小明没有查到任何奇怪之处。从床铺和垃圾桶看来,唐颖昨晚没有回家,但经纪人说昨夜十一点驾车送她回来。

「你有没有看着她进入大楼?」

「这个倒没有……我只是在停车场停一下,就离开了……我真的不知道……」经纪人皱着眉,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骆小明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似乎在头痛自己如何向老板交代,多于担心唐颖的安危。

骆小明到公寓的管理室调度大楼正门和电梯监视器的影片,快速检视后,没有找到唐颖的身影。如果经纪人没说谎,唐颖下车后没有回家,然后直接前往佐敦道的遇袭现场。

「她特意瞒着经纪人赴会?」骆小明暗想。

经纪人说唐颖在失踪前──骆小明没有告诉他影片的详情──和平常没两样。他说唐颖一向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是那种默默耕耘的艺人。

「她不像那些发明星梦的同龄女生,做事很踏实。」经纪人补充道。

「唐颖的家人呢?」骆小明问。

「应该……没有。」经纪人支吾以对。

「没有?」

「唐颖从不提家事,她只说过家人都不在了。」

「那么谁是她的监护人?她三年前加入星夜,那时她只有十四岁,应该有监护人同意才能工作吧。」

「我……不知道。警官先生,我只是打工的,老板派我当经纪人,我不敢问太多。」

原来如此──骆小明明白这男人困扰的理由。唐颖可能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女,碰巧被发掘,以左汉强的做事方法,监护人这些繁文缛节自然不多理会。

骆小明在唐颖居所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就回到警署。警方没有公布唐颖遇袭,只对外宣称佐敦道天桥半夜发生坠桥意外,涉及黑帮打斗,正在调查中。鉴证科交来报告,指天桥栏杆上没有唐颖的指纹,所以搞不好是凶徒在纠缠间把她推落桥下;而路面的血迹检查中,发现血迹延到马路边后消失,猜测凶徒把尸体──或濒死的唐颖──用私家车运走。

「为什么要移走尸体?」玛莉问道。「黑道杀人,就是为了立威,这手法很不常见啊。」

「这不就说明了凶手不是想『杀人立威』吗?」小张说:「可能老大只是下命令好好『招呼』目标,结果那些古惑仔做得过火,错手杀人了。」

「就算真的是误杀,为什么要运走尸体?」玛莉一脸疑惑。

「因为那些凶手都知道闯祸了嘛,」阿吉接口道:「唐颖是左汉强的人,乐爷要报复,顶多该做到禁锢拍裸照之类,杀了人,就无法回头了。江湖道义,你的手下错手干掉我的人,就要一命赔一命,那些古惑仔怕死,当然要藏起尸体,让唐颖『失踪』,这样子只要死不认账,洪义联就没有理由要兴忠禾交人。」

「但他们行凶过程被拍到……」玛莉沉吟,她细心推敲当中的利害关系。

「总之这回麻烦大了。」阿吉说。

骆小明默默地听着部下们的讨论。虽然阿吉的说法很合理,但他直觉上觉得有点不对劲。

「队长,不好了。」翌日上午,当骆小明对着贴在布告板上的一堆照片和人物关系图思考案情时,阿吉走进房间,焦躁地说道。他指了指办公室,示意外面出了状况。

在场的重案组成员再一次围在阿吉的桌子前,对着正在播放唐颖遇袭影片的电脑而议论纷纷。

「怎么了,影片中有什么新发现吗?」骆小明问。

「不,」阿吉紧皱眉头,指着萤幕说:「这不是我们收到的光碟,这是今天在网上流传的──有人把那影片放上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