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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petition Text 2018-19

〈靈視〉

陳浩基

每逢工作完畢,忙碌過後,我都喜歡找個開曠的地方輕輕鬆鬆地抽一根菸,可是菸民在這城市裡飽受歧視,車站、球場等等固然禁菸,就連公園和廣場之類也一樣被列作禁菸區。即使在遊人不多的公園裡,別說吞雲吐霧,光是掏出菸包已會招來白眼,所以我只能找一些稍微綠化、安裝了木長椅的路邊休憩處滿足我的菸癮。

「呼。」

這天我來到東區的天橋底下,坐在長椅上好好享受這根「事後菸」。我對這邊的環境不太熟悉,只知道面前十字路口左邊不遠處有一棟老舊的警察局,右邊有一家不便宜但啤酒像尿一樣難喝的酒吧。當我漫無目的地叼著菸、歪著頭遠眺街景時,無意間瞥見一個老頭緩步走近。這老傢伙看來七十多歲,衣著寒酸破爛,頂上的黑色棒球帽罩著一頭骯髒打結的灰髮,唇上唇下留著不長不短但總之很惹人嫌的髭鬚。他拖著數個脹鼓鼓的褪色塑膠袋,從這身行頭我猜他不是遊民,便大概是個以撿破爛為生的潦倒可憐蟲。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就是這種人的寫照吧。

我呼出一口白霧,沒理會這老頭,但我數秒後再回首,卻發覺對方坐在長椅的另一端,直愣愣地瞧著我,表情怪怪的。他的視線似乎落在我指間的香菸上。

也許我今天心情好,抱著日行一善的精神,我從口袋掏出只餘兩根菸的菸包,向老頭遞過去。老頭看到菸眼神都亮起來,喜孜孜的伸手接住,一邊道謝一邊以顫抖的手抽出一根,就像孩子收到糖果般急於放進嘴巴裡。

「呼。感覺活過來了……」老頭用他的拋棄式打火機點菸後,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煙霧。他好像不捨得將那口煙呼出來,恨不得品嚐久一點。

「最近政府又加菸草稅,真混帳。」我說。老頭的談吐舉止滿正常的,我就不介意聊幾句。

「對啊,天殺的……要不是我當年犯錯,賠上了事業,我今天哪用管他們加百分之五十還是五百,愛抽多少便抽多少……」老頭一臉無奈,語氣略帶傷感。

「你以前是從商的嗎?」

「不……」老頭瞄了我一眼,頓了頓,再說:「我是個靈媒。」

我怔了怔。這傢伙是神經病嗎?還是個騙子?

「哦。」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你一定以為我在胡扯吧。」老頭微微一笑,亮出一排整齊但發黃的牙齒。「千真萬確,而且我當年滿有名氣的,連條子都找我當顧問。前面不遠那家分局我可是常客呢。」

「是嗎?」我敷衍地回答。他應該是醉酒被抓到警局的常客吧?

「你一定不相信吧。不要緊,反正這三十年來我已經信用破產,這城市裡再沒有人相信我了。」老頭聳聳肩道。「枉我當年替大家破了上百樁案件,逮捕了數十個冷血的殺人兇手……」

「你會對警察說『我看到水』或『兇手跟數字3有關』,然後讓他們像無頭蒼蠅到處碰運氣嗎?」我吐槽道。

「不哪,說那種話的都是騙子。」老頭沒被我的話惹怒,反而點頭贊同。「我既不懂預言也不會千里眼,我就只有一項技能──我能看到鬼魂。」

我盯著老頭,感覺他在吹牛,可是他的表情很認真。

「比起那些什麼偵探或刑警,我厲害百倍喔,我只要看看死者的幽靈站在哪個嫌犯身後,或是含恨地指著誰,真相便一目瞭然。你應該聽過四十多年前的『貨車藏屍案』吧?那便是我的成名作,兇手是死者的老闆,當時媒體和條子還一口咬定犯人是死者兄長哩。」

那案子我好像聽過,有傳聞說警察能破案全靠一個顧問,詳情我就不清楚了。

「嗚──」一輛鳴著警笛的警車在我們眼前飆過,往東面的遊艇碼頭方向駛去。響亮的警笛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而我們很有默契地閉嘴,默然地抽幾口菸。

「你當年賺很多嗎?」警車駛遠後,我隨口問道。

「懸案獎金可不少耶。」老頭笑道。

「既然你說你是真材實料的靈媒,那你為什麼落得如此下場?」我說話時以眼神在老頭身上從上往下掃視一遍,好讓他知道這謊難圓。

「唉。三十年前有起案子叫『工程師豪宅命案』,聽過沒有?」

我搖搖頭。

「任職工程師的A先生跟太太兩個人住在南區一棟獨楝豪宅,」老頭自顧自的說起案情來,「某天A太太被鐘點女傭發現陳屍家中,身上被刺十多刀,血流滿一地。因為住所裡有財物失竊,條子認定是竊賊殺人,但我後來獲邀協助調查便判斷他們弄錯了──A太太的鬼魂一直站在丈夫身後,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身上的傷口還流著血,有夠難看的。我拿出道具裝模作樣請死者指出兇手,她面目猙獰地指向A先生。」

「警察這樣子便相信你?」

「當然沒有,就算我往績優異,他們也不會憑我的片面之詞來判別犯人。」老頭吸一口菸,再說:「我向A太太問兇器在哪兒──對了,我忘了說條子找不到兇刀──她便指著花園。我依她指示,在園圃旁倉庫小屋的一個暗格裡,找到那柄染血的廚刀,刀柄上還有A先生的指紋。」

「為什麼他要殺死妻子?」

「條子調查後發現,原來A太太的善妒在朋友圈中人盡皆知,A先生又長著一副明星臉,時常惹來狂蜂浪蝶,外人以為他們是模範夫妻,實際上二人在家中經常吵架,嚴重時甚至動手動腳,舞刀弄槍。A先生被捕的消息一公開,他的女秘書便主動投案承認是小三,生怕被誤以為是共犯。」

「噢。」這種老掉牙的八點檔劇情,在這城市裡也見怪不怪了。「那後來呢?」

「最後A先生被判死刑。那年頭的效率比現在高得多,案發後不到一年便全案審結,死刑在半年後執行,真是乾手淨腳。現在回想,假如當時的效率低一點就好了……」老頭苦笑一下,「誰也沒想過,行刑後不到三個月便被翻案。」

「翻案?」

「真兇再犯案,但這次被抓了。」

「咦?真兇?誰?」

「那個女傭。」

我訝異地瞪著老頭。

「什麼第一發現人都是假的,她根本就是兇手。」老頭語氣帶點苦澀。「她是個偷竊慣犯,覬覦老闆家中的金銀珠寶,戴上手套趁家中無人大肆搜掠,怎料被提早回家的A太太撞破,她就殺死對方。她招供時說A太太平日態度橫蠻,為了洩忿所以怒刺十多刀。之前失去的首飾在兇手家中尋回,人贓並獲。」

「那、那女傭再犯案?又殺人了?」

「她後來在另一個家庭重施故技,又碰巧被主人撞破,只是這次她太大意,下手過輕卻以為對方已斷氣。這臭三八還愚蠢得以為多招供可以獲得減刑,於是告訴條子A先生案件的真相。」老頭不屑地說。「自己倒楣就好,還要拖累我,害我變成過街老鼠,整盤生意都被她毀掉了……他媽的……」

恐怕被毀掉的還有當年聘請你當顧問的警察分局吧──我想。捅出這種大漏子,可怨不得人。

「所以你那什麼見鬼的超能力不過是幻覺吧?」我說。

「不,你還未明白啊……」老頭嘆一口氣。「A太太的鬼魂說A先生是兇手,不見得那是真話嘛。」

「咦?」

「對A太太來說,比起將殺死自己的兇手正法,她更在乎丈夫會不會和小三雙棲雙宿,代替她成為元配夫人。A先生行刑當天我也在場,那時候A太太的鬼魂一副笑吟吟的樣子,我還以為那是沉冤得雪的喜悅哪……」

我愣了愣,半信半疑地瞧著老頭。這故事結尾太惡毒了,也許一切都是胡說罷了?

老頭從長椅站起,將已燒到菸屁股的菸再深深吸一口,依依不捨地將菸蒂弄熄。「謝謝你的菸啦,小哥,和你聊天很愉快。」

「嗯。」我想,還是別跟這妄想過度的吹牛皮大王扯上瓜葛較好。

「人不可信,幽靈也一樣不可信,明白到這一點後我就不再說三道四了。」老頭走了數步,再回首一臉感觸地說:「所以,就算小哥你身後站著一大群鬼魂,我也不會胡亂猜測你們的關係……只是,那個瞎了左眼的胖子露出一副想將你碎屍萬段的樣子哩。」

我背脊一涼,猛然回頭望向後方,可是我身後只有幾棵瘦弱的矮灌木。當我再回頭時老頭已走遠,雖然我好想追上去,但他這句話令我無法動彈,只能呆然坐在長椅上。

我剛才的工作,就是到碼頭替客戶解決一個銀行家。那傢伙是大胖子,他的脂肪厚到我懷疑能夠擋子彈。當然那只是玩笑話,我一槍便斃了他,轟掉他的腦袋。

那一槍的子彈,是從他的左眼射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