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该死的话
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肖像像暗暗责怪自己。一定就是那句话让面包以为自己在勾引他吧。
电梯在上升,指示灯诡秘地眨着眼睛,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肖像像低下了头,背上发紧。面包的手轻揽着她,她感觉一股浓浓的男人气息在环绕,不由得将脚指头在鞋里扣紧了地面。
没料到多年之后,面包仍在这趟车上干。对于这个人她可是有印象的。出去这么多年了,列车上换了几茬人,已没有认识的了,能见到一个真是高兴的事,肖像像觉得很意外,又觉得理所应当,还有点说不出的味儿。有点回避似的,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更多的自己。
那时候刚毕业,肖像像坐火车就像坐着玩似的,一个月要跑两趟,所有的钱全奉献给铁路了。还好,家里是铁路的,总能认识几个熟人。能逃票就逃票,能蹭车就蹭车,面包就是她跟小马蹭车时认识的。
这是谁送的?那次他看见她手里的花,故意问她。因为是塑料的,她有点难为情,你不都看见了。你们是同学?是啊。你天天坐车就是到他那里去啊?怎么不叫他跟你走呢?……肖像像一下子没吭声。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父亲一直重男轻女,从小她就感觉到母亲的尴尬。父亲经常哀叹,女孩子,哼,鞭炮一响,人财两空。对父母的婚姻她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进了大学,她就感觉自由了,自己选了男友,还不顾天各一方,天天想着法儿见面。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干什么?她记得一次面包跟她在餐车上聊天时,突然问她。我就想到外面去,她的确就这么想的。逃走,逃开,她不要一种被动的婚姻,要自己选择,甚至想,能浪迹天涯多好。
这个乘警笑了,脸上活泛开来。肖像像第一次发现他其实并不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只是皮肤粗糙,加上一身制服和严肃相让她以为他好老似的。他坐在那儿,放松了腰,伸直了一条腿,手解下了皮带。打过枪吗?他把枪放在了小桌上。
我爸就有汽枪,我早就打过,军训都不用教。肖像像有点自豪地说。在她小时候,父亲用汽枪打鸟时,就教会了她打枪,对枪,她太熟悉了。父亲能教她打枪,她真是受宠若惊,院子里还没有哪个女孩子玩这个呢。她认为枪是男人的专用物品,能玩这种男人玩的东西说明父亲把她当男孩子看哪。
你戴眼镜,还能打枪?面包一副不信的样子,懒懒地说。我打枪时不用戴眼镜,军训时我打过十环,教官都吓了一跳。她说的是实话,这事让班上同学也记住了她。
面包把枪推过来。肖像像伸手去拿,好重,比她想象得重。在电影里看到手枪感觉很小巧,很轻灵的。没料到拿在手里这么沉,真要瞄准可得费力,用劲。你拿不稳吧,面包得意地说,不好拿咧。哎,我这么多年还没打过一次。
那有什么意思,肖像像冲口而出,想都没想似的。还两手一抱,胳膊伸出对着窗外做了个瞄准动作。哎——当时面包脸都白了,一下子站起来,别——把枪拿了过来。你胆子不小,谁说有枪就一定要打啊。肖像像刚刚起来的兴奋情绪一下折了回来,没劲儿,没打过有什么劲儿。枪,就是要打的嘛。她还有点失望,连瞄都不准瞄一下,就因为是真的?!要是假的,谁会瞄啊,又说了一句,很不服气似的。
哎,看看可以,别来真的,面包怪气恼的。
肖像像横了他一眼,不碰就不碰呗。心想,那你给我看什么?
当然她还是感激他的,毕竟他没有查她的票,好像知道她没买似的。肖像像有时会想,那手枪打起来是什么样的,震动很大吧,一只手能瞄准吗?可能不行,还是要两只手。开枪后会发热吗?能连发几枪,不知那次装了子弹没有,是不是装了子弹更重……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反正一看到面包就会想他的枪。
三年之后,她彻底离开父母,联系到工作,到了男友在的城市,在为成功逃离了自己的家而兴奋之时,她开始步入自己的婚姻生活。在迎接新生活的时候,她以为是永远的逃离,不会回去了,压根没想到自己若干年后会再次坐上这趟火车,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家。
最不可思议的是,还碰到当年认识的人,好像十多年的岁月不存在似的。铁路没变,人变了,肖像像也无法解释,自己怎么没坐飞机,而是坐上了火车。也许火车慢一点更好,可以消磨更多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任它带着自己前行。不用自己去思考,去徘徊,就交给火车吧。她真这么想的。自己这么多年在外的生活不也如同一列火车,她感觉马上快停了,但一时还没那么决绝,不知怎么办,情不自禁地一趟趟回家。
当初在学校里,老师问到同学们对自己未来的希望时,所有人,可能连肖像像也没料到,她一站起来开口就是——历经沧桑。那样的人生多好啊,才是丰富,老了有可以回忆的地方。又看到面包,肖像像竟偷偷地照了好几下侧面的窗子。她突然就明白过来,历经沧桑好,是想让自己变老吗?那太可怕了。
老天对待男人和女人从来没有公平的,你看,当初看面包那么黑,那么老,现在看还是那样,丝毫没有变的样子。而肖像像,她想,自己肯定已满脸沧桑了。平时还真没有这个感觉。面对男人,女人就会在意这些,因为男人在意啊。
面包倒表现得没有肖像像想得那么复杂,相反眼睛还亮了一下,呀,你还是那个样子,有十多年了吧,怎么一点没变呢。热情地与她握手,坐下来跟她聊天。
也许一切都是从那个眼神开始的。当时肖像像笑盈盈地讲述着自己的生活,面包低头听着,突然问了句,你老公怎么老没见?并没抬头,声音却是带点横的,像面对一个小孩子说谎似地横。肖像像一愣,脸上皮肤有些生硬。
我们……两年没在一起了,她不明白自己说话怎么还这么文雅,和平时一样。她本不想这么说的,可说出来就这样了,文诌诌的。
嗯?她看见面包的眉毛微微抬了一下,眼睛闪过了一道质疑、不解、遗憾,还有压抑的光亮。就在那个时刻,正笑着的肖像像一下子感觉有个石头滑向了嗓子。
两年……她接了句,又打住,但还是没打住,他没有碰我。这话一滑出来,眼泪也滑了下来。
接着一切都变了,肖像像想让自己变得硬一些,可不行,就是软软的,她像在说别人的事,比如不想生孩子,老回家,老坐到他的火车,怎么这么巧等,只是说来说去,肖像像都觉得那些说不说都一样,面包可能根本没听进去。他转头用右手抓了一下脖子后面,点了支烟。你看,这小偷真能,都偷到故宫里面去了,好像对前面的大电视更感兴趣。开始电视也开着,现在也是,只是慢慢地肖像像就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这一说她才又发现,电视还在那儿,还在那儿开着呢。
她突然感觉有点难堪,还好面包倒没表现出什么,肖像像心里沉了一下,狠狠责怪自己,怎么就告诉了他呢。
这样吧,到了我请你吃饭。面包站了起来,没容她回答就走了。接下来像顺理成章似的,肖像像到了家后不久面包就来了电话。好像那句话说了后,两人间像有了某种更特殊的感觉,变成同谋似的。确实在同谋某件事,只是隐隐约约,在心里思量,不会挑明罢了。也不是没有异性请过自己,但多半推托了,难道自己这次饥不择食?!她感觉到面包的眼神意味深长,知道自己吸引住了他,心里像有蝴蝶在飞,轻轻扇动翅膀,空气中似有粉末在飞舞。吃完了,她没动,面包主动埋单。肖像像这几年还是第一次不主动埋单,以前她争着买,好像平等独立的样子。她现在不想这样,假如面包不动,或者说等着让自己买,那就算了,就像打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还想要点什么?面包关切地问。不要了,她吃不下了。服务员——面包的声音,看着他埋单想都没想似的,肖像像心里坦然了,知道自己有一部分接受了他。所以听到面包说上去休息一下时,她听见自己嘴里蚊子般嗯了一下。饭店上面是宾馆,面包说的是休息,别的没说,这个词句他用得真好,还有点文气,没让她反感。
肖像像感觉那只蝴蝶在飞,飞到了电梯里。电梯里一股刚擦上去的机油味直冲鼻子,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似的,感觉到好拥挤。电梯两面都是镜子,两人变成了六人,右上角有个黑糊糊的摄像头,这么多人,还有监控,她有点兴奋起来,轻轻地靠着面包。面包的手在她腰上揽着,上下轻轻抚摸着,跟点了把火似的,让她腰肢酸软又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转了下身,面包的手在腰上用了点力,就像怕她跑掉似的。她感觉自己受了鼓励,安定了些。红色的楼层数字在跳动,吱吱……电梯上升的声音,微微的,却显得更安静了。她听到了自己和面包的呼吸,盼着赶快停下来。她的脑子里的蝴蝶变成了蜂鸟,嗡嗡直响。
要说自己并不缺少异性朋友,想跟谁到宾馆也不会是他啊。她想不到自己会跟面包到这儿来。好像自己是故意的,真像故意的,要不然干吗跟他说这些呢。那么多同性异性朋友自己都守口如瓶,凭什么就对他讲了呢。是不是本身就有某种暗示。她听见蜂鸟叫得更勤了。电梯快飞,飞快点,要一直飞,一直飞,别停下来。她改变了想法。她脑子像刮大风,只是还没想下去,只听“叮”的一声,数字停闪,电梯停住,门无声地开了。
面包“嗖”地闪了出去,一扫刚才的风平浪静。肖像像好像被一股风扯了那么一下被带出了电梯。她看见面包迅速向走廊两边张望了一下,确定着方向,一下子回过神来,挺了挺胸,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着他向前走去。面包肩膀左右在晃,背后看上去就是个陌生人,这让肖像像感觉好一点。
铺了地毯的走廊悄无声息地吸走了他们的脚步声。面包侧身用右手拉住了她的左手,肖像像像个乖女孩紧紧靠着面包往前走去。如同走在云里,没有一个人,幽幽的,没有尽头似的,肖像像突然发现自己心里有些娇柔、温存起来。男人,还是要有个男人,她真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有女人味了,也许从说那句话开始,也许……她止不住地想,就这样走下去多好。
“爱江山更爱美人……”面包哼出的歌声一下子让她好倒胃口,她脚步沉了下来。看见面包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放开她的手,停下来,将左手紧捏着的房牌换至右手,走到一间房门前,对准锁口插进去。插了一下,没插进去,又插了一下,还是没插进去,他扭了几下门把手,门纹丝不动。看到面包插反了,她有些气恼,还有点幸灾乐祸。笨蛋,就这样还出来,心里骂了一句。等面包快急出汗了,她向两边走廊看了一下,说了声,我来。一下子拿过他手里的门牌翻过来,插进锁口。
“嘀”的一声,门锁口上的绿灯闪了两下开了。她感觉到面包有点难为情,一步跨了进去,有点炫耀,又像要躲开后面什么似的。进门又是走廊,虽短却黑,有点愣神。我来我来,面包挤到前面,拿过她手里的门牌往边上取电处一插,打开了开关。瞬间点亮黑暗的光线如一把把小刀子,差点让眼睛睁不开。肖像像眯了下眼睛,任由面包搂住她的腰,轻推着她往里走。
咔。后面房门关上了,雪白的两张床映入眼帘,窗外的夜色显得更加黑暗了。面包突然转身将门栓哗啦一下拉上了,又去拉上窗帘。外红里白的双层窗帘,一层绒一层纱,一拉上变成了半面墙,房间变小了。这两种颜色的布料怎么配到了一起,真土,肖像像想,站在电视机那儿没动。
面包走到两床中间,啪啪啪,摁下了一排床头柜上的开关。台灯、地灯、顶灯……房间里灯光变化。最后他又关掉了地灯、台灯、顶灯,伸手将两边的一个圆形按钮转了几下,两个壁灯亮了。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走到肖像像面前,一下子抱住了她,双手用力在她胸前抚摸着。
从自己对他说了那句该死的话起,她好像就预感到要有什么发生——就是这件事。只是太快了,没有过渡似的,她扭动了两下,似要挣脱。面包又一下子放开了她,我去洗洗,他几下脱掉衣服,穿着短裤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门虚掩着,听着传出的“哗哗”声,肖像像想开门出去,马上离开。
她感觉自己胸前有点痛,是被他刚才摸痛的。肖像像突然发现自己抬不动脚,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抬脚,面包已出来了。你洗吗?他问。不要,她的声音很坚决。怎么了?面包又抱住了她,将她拉到了床上,放松点嘛。一下子,肖像像感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气势笼罩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任由面包解动着自己的衣服。
面包爬了上来,哦——她听见自己发出了轻微的喘息,浑身湿透了。身体已在舒展,她闭上了眼睛。面包的狂野和力量令她禁不住地吃惊。真是资源浪费,完了时,他狠狠亲了她的脸一下,嘴里吐出了一句。随后他起身进了卫生间。哗哗哗的声音,他没有关门。肖像像一下子恶心起来,就像淋在她头上,她有点头皮发麻。她睁开眼睛,一片雪白,竟有些恍惚。自己刚才怎么回事儿。
面包出来了,拿起水壶,进了卫生间,接水出来烧上了水。又坐下来,点了支烟。走过来。靠着肖像像吸了起来。资源浪费啊,他一手在她胸前摸着。肖像像闻到了烟味儿,突然咳了两下,有些夸张。我不抽了不抽了,面包摁掉了烟。卟卟卟的声音传来,他跳起来去洗杯子,还拿出放在桌上的一小袋袋泡茶放了进去。做这些的时候他都是赤裸着身子,肖像像收回了目光,她赶紧起来,缩着身子,趁面包背对着自己,迅速进了卫生间,关上门。
水冲下来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为另一个存在。的确是另一个存在,要不然自己说到分居时怎么会流泪呢?要不说那些话,不流泪,会有现在吗?出来,她就找衣服穿。别急,让我看看,面包过来拿掉了她手上的衣服。你真性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喝水吧,转身端茶过来。
她接过了茶吹了一下,感觉一股霉霉的苦涩味扑出来,这种茶也能喝?就放在床头柜上。一进房间,她心跳就加速,她感到是从房间,不,从电梯里就开始,也不是,是从自己说出那句话开始的——和面包到这一步都是那时候开始的。难道是自己让他这样直奔主题的。肖像像有点生气,对自己有点生气。她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滑过了一丝朦胧、游移而又狠狠的神情。
你怎么了,她奇怪的表情让面包很奇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把头转到了一边。喝点水就好了,面包轻轻地说,端起那杯子送到她嘴边。别想那么多,喝一点儿,肖像像只好低头喝了一口。再喝点儿,肖像像无法拒绝似的,又喝了一口。以后别那么傻了,有合适的别放过。面包的声音变细了,充满了关切,不像开玩笑或平时的喋喋不休。肖像像一下回到了说出那句话的时刻,又想哭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她突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是手机。面包站起来了,喂,还在车上,晚点了,好,知道了,再见。面包的声音充满了体贴和热情,肖像像瞄了一眼,感觉他身体却有点僵硬。我老婆,丢下手机时,他说了句。这一说倒让她不舒服了,画蛇添足,蛇就变了,变得不是蛇了。本来她还真以为是他老婆,这一说她怎么着也觉得不像他老婆了。两口子怎么说话,她太知道了 ,哪怕就是一样的话,语气也不会是这样。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梗了一下。
面包没事一样地过来又把她放倒了,压了下来,好像不给她思考、说话的机会似的。肖像像面前天花板直晃眼,就像在太阳光直射下一样。到处都是白的,连床上也一片雪白,是怕显不出干净?
别想那么多,面包声音含糊,在上面动作着。肖像像感觉比刚才好多了,自己柔软柔韧了不少,没有吻过她的嘴,她也不想吻他。这种直奔主题的方式令她意外,自始至终。也许情与爱本身就是分离的。
面包一点点地在她身上开掘着,没有了第一次的急切粗鲁。不觉中她慢慢融化了似的,竟睡着了,睡过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过了多久,直到听到有人敲门,才惊醒过来。还没起身,门从外面被推开了,老公走了进来——你这个婊子。他的脸像揉搓起来的布,线条生硬,四处喷火似的。
啊!肖像像一下坐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赤裸时又拉起了被子。
面包一下冲了上去,她吓得闭上了眼睛。打吧,打吧,不管谁打谁,都是应该的。老公偷腥,自己守活寡,还为他守节,这种人不该打吗?面包刚才的电话,不知又在和谁说谎,就算是老婆,也该打,更该打。她为另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女人感到不平。
可是,她的耳朵支累了,也没有听到打架的声音。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有一种暧昧的声音,兄弟,干什么呀,来自面包。女人嘛——他的声音变得客气和谐,怪怪的,有点像责怪。
你……噢——老公的声音转了个弯。火没灭,却像想起什么似的,打起了哈哈。
你们……你们,他像走错了房间似地退了出去。肖像像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他们不打一架,为什么不打起来。他们没有打起来,连骂都没有。她倒像一下子抽掉了筋似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流了一地,她起身穿衣要走。
你干什么,面包追赶上来。她瞪了他一眼,感觉自己恶狠狠的。面包意外地看着她,你怎么回事儿。不是你主动,我还不来呢。脸上一丝不屑、鄙夷,还有种得意。我还没什么,你倒上劲了。真是的。
肖像像一下子愣了,比刚才看见老公进来还惊愕。她头快炸了,抬手打过去,可手抬不起来,沉沉的,一使劲儿醒了过来。
都是那句话。自己怎么能跟他说那句话呢?身体只属于自己,怎么能跟人说呢。自己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不该那样说的。周围的女人都是说自己男人打牌赌博或这样那样的,从来不说这个。“会赌就不会嫖”,一次深夜,丈夫的姑姑来电,叫她打姑父电话。说自己打了半天,他也不接。她就照着做了,可姑父还是没接。平日里这个姑姑几乎很矜持、富态的样子,有个听话乖巧的女儿,老公又当了处长,到哪儿都止不住地要显示自己家庭的幸福美满。老公常把他们作榜样,要肖像像学着点,别什么事都管着他。现在肖像像却突然明白过来,不是这么回事儿。这些女人比自己会装,所以她们才幸福美满。
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说这个?把自己的生活抖了出来。不,还不是生活,是……肖像像发现自己的右手被面包压住了,身上好热,一看面包躺在身边。睡着的脸上油光发亮,有颗粉刺,饱满得在右脸上溢了出来。
可是接着,肖像像却打了个寒战。吃饭时她就预感到什么,可就没预感到自己这么生气。滚,她心里说。抽出手,推了他一下。
呜——轰隆—轰隆—轰隆,远远的,好像从天上,一阵低缓的声音传了过来,轻细、幽咽,就如石头般在夜空中滚动。这声音让肖像像惊了一下,火车的声音怎么会穿过这么高楼层传了上来。 她耳朵竖了起来,千真万确,是火车的声音。她眼前猛然开过了一列夜行的火车,从深深的黑暗中来,又驶向无边的黑暗中去。车窗内闪着微光,各种各样的人,疲惫、麻木、无奈,都被火车拖着,摇晃着,在驶向未知的前方。这不就是他们每个人的婚姻吗?!
面包什么时候起来的,她倒没注意。嗯哼——啊——啊——隔壁一种声音传了过来,显然面包也听到了,他拿着的水壶准备去续水的手停住了。嗯哼——啊——啊——一个女人的喘息声音。肖像像和面包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隔开他们房间的那面墙。这种标间床靠床,就隔一堵墙。墙好像也在颤动。
她刚想说什么,一下又意识到什么,止住了。她不知道这宾馆里有多少他们这样的人。她看见面包脸上滑过一丝笑意,不易察觉。还看了自己一眼。资源浪费,资源浪费,猛然她想起开头面包的话,凭什么要浪费呢?真该死,她止不住想骂人。
面包继续将水壶的水续进茶杯,咕嘟咕嘟,好像杯子是空的。然后重重地放下了水壶,好像水壶一下变得沉了,端不住似的。
肖像像感觉肚子胀胀的,想上卫生间,刚站起来,没料到面包一下转过身,抱住了她。她的嘴被堵住了,一股湿湿的味道灌了进来,满满地塞着她,还吻什么?开头都不吻,现在不是多余的,她实在难受,用力推开了他。
接吻时,女人为什么要闭眼睛?
惨不忍睹。
想起当年与同学的玩笑,当时觉得好笑,今天看来是真的,不是什么急转弯。先洗澡,再喝点红酒,再调情,再上床……男人只在电影中会调情,生活中就像一段音乐少了过门,开门见山,粗糙粗痞还粗鲁粗暴。想到自己后来几年跟老公都是各睡各的,床上的戏不再有了。她还有几分庆幸呢!
她望了眼窗帘,不再觉得什么配不配的,本来嘛,在乎的只是你的感觉。就如同一列火车在这个黑夜的呼啸、奔驰。她喜欢这种呼啸。看小说《呼啸山庄》就是被“呼啸”两个字吸引住的,现在不就是呼啸吗?!平时生活中脑子轰轰响,却不是真的轰轰响,那是太安静了,太无趣了,太平淡了,失去了活力的死寂。面包蛮横,却真实、具体,充满力量,还带了某种刺激,是紧张,兴奋,生活真需要这样的东西。
面包松开她,可能也觉得吻得没味儿,还是压住了她,用腿夹住了她。肖像像的身体松软而紧绷,充满弹性,她双手抱住了面包,脑子不再轰轰响,心里安怡宁静,身体在动,只希望身上再重一点,让一切来得更猛一点。
反正是一次的买卖。
她听到一群鸽子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难道面包喉咙里养了一群鸽子?朦朦胧胧,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又大又模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几滴汗水滴到自己嘴上,咸腥,浑浊。那句该死的话,她突然想大笑,好像被火车迎头撞了上来,她一下推开面包,不知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
也许意识到什么,面包拉住了她,我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声音有点像饥渴似地哀鸣,听起来像另一个人。我记得你胆很大的,枪都敢玩。枪?肖像像好像没听清楚,但她确实是听清楚了。和他见面到现在就没见他的枪,肯定下班交上去了,而且他也没穿制服。这种陌生的熟人让她充满了想象。
她差点忘了枪的事,他也没有带枪,不说枪倒罢了,一提枪,她也来了气。影响我的生活,太不自量力了吧。她不知在生谁的气,身体抖动起来,可又有点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笑得好爽好痛快,就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洒下了一串串银铃似的。
面包惊诧地看着她,随即也呵呵地笑了,然后起身跑进了卫生间。吱吱声响了起来,肖像像望着两个壁灯,感觉自己一下飞到了灯上,雪白的床也成了灯,灯光在她面前闪亮着,旋转起来。有一股味道在房间里盘旋,像刚才的袋泡茶,又像面包嘴里的味儿,房间四处都是这个味儿。说不清的味儿。
最后她的眼睛盯到了那杯茶上。刚才的梦也涌了上来,想到他们根本不会打架,都是兄弟。她觉得太可恶了,比他不关厕所门还可恶,比跟自己上床还可恶。
那杯茶在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着热气,肖像像身体舒展而劳累,人却一下子精神爽利。他妈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就像枪终于打响一样,觉得好痛快。你在说什么呢?面包走过来了。
那杯袋泡茶还摆在小圆桌上,茶袋上的那根线搭在杯沿上,怎么看也如一根钓鱼线。难道就是这东西把自己钓住了?!肖像像突然身体颤动,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声音如打出的子弹好利落,干脆,还在空中抖动着。
同时,她还想吐。
山花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