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有余
一个晚上,一伙陌生人闯进我们家,把我爸的手按在桌上,高高举起砍刀,我爸早已魂不附体,声音变得像头母牛,哭着求我妈:把房子给他们吧,给他们吧。我妈朝他做了个不屑的表情,问那个要砍他手的人:如果这只手给了你们,借条我可以收回吗?那人说:想得美!我要他这只臭手有什么用?砍下一只手,顶多延期三个月。我不知道我妈当时在打什么算盘,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向前跨出一步,跟他们讨价还价:两只手,赌债全免。那人一笑:我不是来跟你们讨价还价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刀是假的?话音刚落,我爸的一根手指头短了一截。我爸盯着那截离开了他的手指,愣了足足五秒,才惊恐地大叫起来。我至今记得那恐惧大于疼痛的叫声,而更加惊恐的是,那把刀又摆好了预备架势。
刚才还一脸镇定讨价还价的我妈,瞬间垮了下来,像被人打断了脊椎一样瘫在地上:给你们,全都给你们,全都给你们。
我妈用保鲜膜包好那截断指,我们仨一路狂奔到了医院,手指头接是接上去了,但接得并不好,歪向一边。
房子卖了,还掉赌债,还掉贷款,付掉医药费,还略有结余。我爸把那些钱放到我妈手上:我发誓,我会给你挣回来的。我妈没有表情,很奇怪,我一直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的,但她并没有,自从把我爸送到医院后,她就成了没有表情的橡皮人。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没有大吵大闹的原因。我听见了外婆跟我妈的聊天。外婆说: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不稳当,骑车不稳,做事也不稳,穷家小户,还赌博,多少高门大户都搞得倾家荡产。我妈说:事情要连贯起来看,如果不给我妹看病,我们就不用去贷款来赔款,不贷款的话,他就不会想去赢钱,也就不会输掉家当。外婆说:这话可不敢给你妹听见,本来就做那个打算好几回了。外婆又说:真不能怪你妹,人家五六十岁的女人骑电瓶车都没事,他这么大个男子汉,还不如一个女的?我妈说:我没怪她,谁敢怪她呀,我只怪我自己的命,怎么活着活着,又倒回去了,又搞得身无分文了。
但是,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我爸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学校,校长找他谈了话,没多久,教委的人也到学校来了,我爸被一拨又一拨的人找,最后,他得到了一个红头文件:关于将游某某除名的决定。
我爸那段时间肯定有点不正常了,他把我和我妈安排到外婆家。外婆家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所谓厅,也只有两张饭桌大小,还包含灶台和水池。我们在那里只好实行轮流睡觉制度,外婆和小姨因为不工作,就白天睡,我和我妈晚上睡,所以我常常在睡梦中闻到食物的味道,以及各种窃窃私语,那是外婆和小姨在过着她们的“白昼时光”。至于他自己,整天在外游荡,有段时间甚至失去了踪影。
这种状况也不能长久,因为我和我妈每天都会从外面带进新的细菌进来,小姨已经开始出现某些从未出现过的症状了。
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给谁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我无意中听到几句:那不行吧?人家会怎么想我,老公没钱了就跟他离婚?我以后还怎么做人?不行,这种事我做不来。离了婚就对孩子好了?不一定的。当成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吧,只是,这个考验太酷烈了。如果是自己的业障,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一个多月后,我爸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宾馆登记了一间房,把我们从外婆家那间空气混浊的房间里叫了过去。
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开阔了眼界,也刷新了思维,他说他见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绝对是我们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他说其实人完全可以摆脱物质的控制,至少是房子对人的控制,他还说名利也一样,人们追求名利也只是想把它兑换成物质,归根结底,人们活着不过是为了追求物质的享受,精神早就不知扔向何处去了。
他说了很多,见我妈还没反应,就直接点题:我们的房子不是卖了,而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收走了,正是这股力量在强迫我们放弃物质,过纯精神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