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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吞噬 (节选)

 英文

荒村

蔡骏
...

一切都要从我最近的一本书《幽灵客栈》讲起,顾名思义,这篇恐怖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幽灵客栈就在荒村——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因为面朝一片荒凉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事实上我从来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为了给小说提供一个独特的环境。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签名售书,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一家位于地铁内的书店进行的。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把签售的时间安排在晚上七点以后。那晚我坐在靠近书店入口处的桌子后面,签售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效果还不错。九点钟是书店打烊的时间,地铁大厅里的人也渐渐少了,我独自坐在签名桌后面,低着头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立刻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上,身后背着廉价的人造革皮包,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着马尾,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 

    她低垂着眼帘,双手捧着我的《幽灵客栈》,一言不发地把书放到了签名桌上。当时我有些发呆,上海的冬夜寒气逼人,书店的空调坏了,正把我冻得抖抖豁豁。她是那晚最后一个请我签名的读者,却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是把书扔给了收银员。我停顿了片刻,仰着头仔细端详着她,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很能讨人喜欢,甚至能使人产生几分怜惜之心。我翻开书的扉页,看着她的眼睛问:“请问你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眼皮低垂了下去,用细微的声音回答:“小枝。” 

    “小枝?”很奇怪,我立刻想到了一支笛子的名字,“是大小的‘小’,枝叶的‘枝’吗?” 

    她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拧起眉头,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小枝惠存”,然后是落款。我把书交还到她的手中说:“谢谢你,那么晚了还来买我的书。” 

    她终于睁大眼睛看着我了,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口。我向她扬了扬眉毛,给她暗示让她镇定下来。终于,她深吸了口气说:“我来自荒村。” 

    一开始我还没明白过来,但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的脸色有些变了——荒村?我的脑海里终于掠过了自己小说中的这个地名。我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个叫小枝的女孩——难道她是从我的小说里跑出来的? 

    面对我尖锐的目光,她又把头低了下来,嘴里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好像是说“对不起”。她捧起书走到收银台前付了钱,便匆匆跑出了书店。 

    荒村?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抓到了,立刻撒开腿冲出了书店,在进入地铁检票口前的一刹那,总算叫住了她。她被吓了一下,尴尬地回过头来:“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比她更加尴尬,紧张地搓着手说:“我能——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犹豫了片刻:“好吧,就给你十分钟。” 

    三分钟后,我带着她来到了地铁上面的一家茶室里。她坐在我对面,依然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低着头呡茶。我看了看表,她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咳嗽了一声说:“对不起,你说——你来自荒村?” 

    小枝总算抬起了头,盯着我的眼睛,下巴微微点了点。 

    “荒村在哪里?” 

    “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正如你小说里所说的那样: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看着她那双黑色玉石般的眼睛,我相信她不会说谎的:“你是说荒村真的存在?” 

    “当然,荒村已经存在几百年了。我在荒村出生,在荒村长大,我就是一个荒村人。”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淡淡的说,“我想你一定没有去过西冷镇,更没有去过荒村。” 

    我忽然有些尴尬:“是的,我只是在地图上看到了西冷镇,至于荒村则完全出于我的虚构,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小说所需要的气氛。我没想到荒村真的存在,还会有一个荒村人来请我签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其实,今晚我只是碰巧路过这里,准备坐地铁回学校,却看到书店门口的广告。几天前我就看过你的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进来又买了一本书请你签名。” 

    “这么说只是巧合了——我很巧合地把现实中存在的荒村写到了小说里,而你作为一个荒村人又很巧合地在地铁书店里见到了我。” 

    小枝微微点了点头。 

    我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想要坐地铁回学校?你在上海读大学是吗?” 

    “是的,今年大二。” 

    忽然,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说:“你给我的时间到了。” 

    “不好意思,我明天还要考试,要早点回学校去了。” 

    她匆匆站起来,还是低着头向外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立刻跑上去叫住了她:“小枝,你考试结束以后,学校就放寒假了是吗?” 

    “对。等到放寒假我会回家的。” 

    “回荒村?” 

    小枝好像有些害怕:“当然。” 

    “我也想去荒村。” 

    “什么?”她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只是茫然地摇着头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开玩笑,已经决定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我小说中出现过的地方,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你说荒村就和小说中写的一样:在大海与墓地之间。既然这么巧合,那我一定是命中注定和荒村有缘。小枝,你只要给我带路就可以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拧着眉头退了一大步,我只感到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恐惧。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不,我不知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当然可以对我说不。这样吧,我把名片给你,如果你愿意带我去荒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自顾自的把名片塞到小枝手里,她有些手足无措,好像是逃避猎人的小野兽一样扭过头去,匆匆地跑出了茶室。我缓缓跟在后面,目送她消失在上海寒夜的街头。 

    她来自荒村。 

 

清醒梦 

范舟 

宽敞的环形会议室中洒满了阳光。沈月和另外两名建筑师一起坐在纯白的实木长桌旁,听着长桌另一边的主管侃侃而谈。曲面玻璃幕墙外的蓝天白云完美得如同虚假,天空中时而有飞鸟振翅掠过。沈月假装不经意地低下头,目光聚焦在桌面的木质纹理上,而不去看正在主管身后来回踱步,有着无数只眼睛的卵形怪物。 

怪物像蜘蛛一样有着八条修长曲折的步足,在铺着厚实地毯的地面上行走时毫无声响,胶质的身体不断分泌着透明的黏液,在灰色的地毯上留下一道可疑的痕迹。有些黏液滴落在主管身后的椅背上,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不管行至何处,怪物的目光始终聚焦在正兴奋地介绍着火星基地二期建设工程的主管身上,就像捕食者垂涎于无法触及的猎物。 

...

“你说的有道理。我个人认为……”主管继续自己的长篇大论。沈月低下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当她再度抬头时,怪物枯枝般的手正抓着主管身后的椅背,毫无光泽的眼睛紧紧贴在主管的后脑勺上。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会议终于结束了。主管意气风发地走出办公室。沈月与跟她一个办公室的赵志坚紧随其后。赵志坚凑近沈月低声说:“幸亏现在不在现实中办公了,不然我非坐出痔疮不可。”沈月配合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怪物滴落在地毯上的黏液。 

从会议室到沈月的办公室要经过大厅。那里的风景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一只长满章鱼足的怪物站在一名女同事身后,触手像情人的手臂一样紧紧缠绕着她。另一只像被剥了皮的人的怪物趴在一名男同事的办公桌上,鲜血顺着桌面流淌,将地毯染红了好大一片。还有一只蚕蛾形状的怪物像栖息在树上的啄木鸟一样趴在一名工作人员的背上,不断用毛茸茸的爪子刺穿他的胸膛。大厅里的人似乎都没有看见这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自顾自地忙碌着。沈月也视若无睹地一边和赵志坚说着笑话,一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 

在开始虚拟办公之前,沈月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在网络世界中工作会比在现实世界中工作轻松。因为虚拟办公的原理是将人的意识上传至网络世界,让人的大脑满负荷工作,身体则躺在意识转换器中,在催眠气体的作用下沉睡。用媒体的话来说,进行虚拟办公就像做一场长达十二小时的精彩纷呈的梦,而且梦中的一切行为都是可操纵的。真正开始虚拟办公之后,沈月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在现实中工作时,尽管身体会感到疲劳,但她的大脑却可以抓住一切空档休息,甚至一边工作一边走神。然而在网络世界中工作时,尽管身体正在意识转换器中沉睡,她的大脑却时刻处于清醒状态。这种强制性的专注让网络世界中的每一秒都漫长得可怕。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变成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

有人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听新闻说,有专家提议将虚拟办公的时间从每天十二个小时延长至十四个小时,理由是人每天睡十四个小时对身体更好。” 

旁边的人抱怨:“还要延长?我一天睡十二个小时都头昏脑胀。要是再延长两个小时我估计会肌肉萎缩。” 

他的话招来了一片赞同之声。“睡久了人说不定就醒不过来了。” 

“国外好像确实有过在意识转换器里躺久了结果变成植物人的案例。” 

“那是谣言,早辟谣了。那个人只是做了一场特别真实的噩梦。” 

这个话题激起了沈月的兴趣:“你们做过的最恐怖的噩梦是什么?” 

“毛毛虫。”一名女同事脱口而出,“小时候我跟同学一起去植物园,有一条毛毛虫掉进了我的衣服里,在我背上爬来爬去。回家之后我做了一个月关于毛毛虫的噩梦。”沈月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一条巨大的长满黑色绒毛的绿色毛毛虫正趴在她的背上。 

“我梦到过骷髅。”另一名女同事说,“我跟男朋友一起去玩密室逃脱的时候被骷髅吓了一次,晚上做了一模一样的梦,又被吓了一次。”一个头上插满针的骷髅正站在这名女同事身旁,试图将针扎进她的眼睛里。 

赵志坚将空了的碗推到一旁,饶有兴趣地望着沈月:“你最害怕什么? 

 

替囊 

苏民 

因为城市的狭长,我们出站后没走两步,就到了江滨。江堤的路面已经修的十分工整了,不似以前那么坑坑洼洼。人们一如既往,喜欢在晚饭后来这一带散步。三三两两的路人闲步走着,配以成荫的绿树,幽深的小径,看着十分符合一个小城市该有的安宁与平和。但我心里清楚,它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迎面走来的三个路人,其中一男一女看起来是夫妻,另一个男人跟在两人身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是超市购物归来。仔细瞧会发现,这个木讷的仆人般的男人,和前面的丈夫长得一模一样。这对夫妻遇到一个熟人,他们热络地打招呼,聊家常,那个仆人似的男人就在一旁看着,不参与话题,也没人和他说话。 

“这两人是双胞胎?”梁久新奇地问道。 

“不是。” 

这座小城,果然还是老样子。我有点后悔带梁久来了。 

“等会儿要是遇到熟人打招呼,你先不要急着叫人,看我叫了再叫。”我叮嘱他。 

前面墨绿色楼房的老小区就是我家了。我们刚进小区,很快遇上住在对楼的李阿姨。她的身后也跟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手里拎着刚买的菜。她一见我,就大惊小怪得喊到:“这不是张家的姑娘吗?都多少年了,总算回家来啦!模样倒是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李阿姨好。”为了让梁久听懂,特地用普通话说的。 

梁久迷惑得看了一会儿这两个长相相同的人,然后跟着我冲站前面这位李阿姨道了声好。 

李阿姨听出了他的北方口音,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找了个外地男朋友呀?小伙子挺帅的嘛!”她明明面朝着他,却用方言对我说话,“你爸爸知道不啦?他会同意你找外地人?” 

我真的不喜欢这里的人故意当着外地人的面讲方言的习惯,觉得不礼貌。我含糊地应付她的发问,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她。 

梁久脸上写着大大的困惑:“你们这儿,双胞胎基因很强?” 

“那些是替囊。”我说。 

“是什么?”梁久没听懂,因为“替囊”这个词,是江山的方言。 

我该和他解释吗?犹疑中,一扇熟悉的深红色木门出现在我眼前。 

“我们到家了。”我说。 

***

我早已找不到家里的钥匙,像客人一样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两声,没有人开门,我听见厨房传出炒菜的声音。我又摁了一下门铃,里面一个急匆匆的小碎步跑了过来。门打开了,是母亲。她将沾满油渍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满脸笑容地接过梁久手里的礼品,对我们嘘寒问暖。而父亲就在冲着门的沙发中间端坐着,一动不动,手指上夹的一只烟已经抽了一半。 

我和父母说过我今天回来,和男友一起,他们没来车站接我们,也没让替囊来接,我猜这是父亲故意的,就像他故意坐在沙发上抽烟不给我们开门。 

我努力沉住气,说:“爸,妈,这是梁久,他是一名记者,做新闻的……” 

我话还没说完,他粗犷的嗓音就毫不客气得撕破了宁静:“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干嘛?!” 

他太擅长激起别人的愤怒了,用那副狂妄的嘴脸。 

...

我用了半年时间偷偷攒了一笔钱,半夜跳上一辆夜间长途汽车,一口气从这座南方小城逃到足够远的北方。我好几年不与家里联系,直到他不再一打电话就破口大骂,我才告诉他们我所在的城市,告诉他我在北方的B城活的很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薪水,还遇到了梁久。对,我已经是一个自立于社会的成年人了,不用像小时候那么怕他了。 

我拿出成年人的庄重与体面,说道:“回来告诉你一声,我要结婚了。” 

“结什么结!和一个外地人!” 

他说的是方言,梁久并没有听懂,但他显然被父亲的气势汹汹吓到了。 

母亲赶紧上来劝解,她拉着我的手安抚我,说:“路上累了吧?你们俩快去屋里歇一歇吧。” 

她老了许多,几乎成了一个毫无个性的干瘪的老太太。父亲依然怒视我,嚣张的气焰完全不为她所动。说句难听的话,父亲的嚣张跋扈就是母亲多年来的软弱无能惯出来的。 

我扔下行李,拉着梁久回了我的房间。 

这是我从小学住到大学的房间。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阻挡了光线,屋内一片昏暗。 

...

“梁久,对不起。”我说,“我从没真的告诉你我家的真相。”我决定告诉梁久一切,关于这座小城的怪异,排外,和我对它的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