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
紀大偉
地下鐵只剩最後一班。這時出門,恐怕要有徹夜不歸的決心罷。壓在箱底的那件西裝外套,塵黴氣味揮之不去,幸好穿上身還是有架勢。翻開架拉的日記,一張張名片顯現,披薩店,洗衣店,性玩具店,脫衣舞場。把脫衣舞場那真的地址記在心上。抹了髮膠,出門。
才走出地鐵站,身後的地下鐵管理員就利落鎖上大門歇息。我沒有回望,只是抽緊衣領,硬著頭皮走向下一個街口的霓虹燈,是名片記述的秀場。沒有錯,那圈豔黃燈泡,是今晚最光燦的星群。我沉默前行,經過一家維也納咖啡店。這個地帶聲色犬馬,就連咖啡館也是不夜的。走近舞場,門口妖嬌美麗的少年就來搭訕拉客;少年啪地亮出一疊劇照,像排成菊花瓣的撲克牌。瞥一眼,盡見衣不蔽體的舞者。男人。這個場子並不販賣女體。不用招徠,我本來就要來的──雖說從沒想到自己也有踏進這裡的一天。穿過塑膠珠簾走進去,一口氣。
先買票再入座。在我面前約莫排了四五名男子,年歲相貌不一,不會有女性觀眾吧。我茫然站在隊伍中,彷彿混跡群鳥之中的一隻蝙蝠,而像我這樣的夜間生物在燈光下總是有些猶疑羞怯,站在哪一邊都不對勁。
這家脫衣舞男秀場並不屬於軟調:軟調舞男不會剝光衣物,而會至少留下蟬翼小內褲,且大多是由結伴同樂的女性捧場;盡數剝光的脫衣舞男秀則算是硬調的,而觀眾大抵是孤身入席的寂寞男子。
凝望糊貼櫃檯後方的海報,看見一名裸男的沙龍照,燈光下肌膚呈現香烤雞翅一般的色澤,大剌剌賣弄勃亢的陽性,一圈粗紅字樣寫著「今日舞者:火辣西蒙Today’s Showboy: Hot Signund」。
以前我沒見過西蒙,可是朵拉認得他。
我買了入場券,順便問櫃檯:
「先生,近日有一位女客來過嗎?」
「先生,您明明知道我們這裡不大有女客來的。」
「我知道。可是她是西蒙的朋友,她來看過秀。我就是憑她留下的名片,才找到這裡。她名叫朵拉──」
「輕鬆點,找樂子罷。來這裡就是要看男人,還想女人幹嘛,」櫃檯男子的眼裡一星慧黠閃過,「既然你說那女人認得西蒙,你自己去問西蒙吧。如果想多聊點話,就要多塞點啊。」手指搓出數鈔票的動作。他冒昧伸指,就要插向我的胸口──我一驚,忙縮身找座位去。
秀場只不過小廳電影院一般大小,觀眾席陰暗一片,頂多一百個座位罷,身影稀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得很開。我揀了一個四周沒有他人的位子,也不敢離舞台太近。
坐定未久,舞台大亮,揚聲器吼起異地風味的舞曲。咻地一舞者跳至舞台中央,是海報中的西蒙,打著赤膊,只著寬鬆的米白麻褲,一副練就中國功夫的裝束。一圈聚光燈籠罩住他。西蒙在台上踢打一番,李小龍一類來自東方的英雄,虎虎生風;吆喝聲中,我幾乎要誤以為這是一場武術表演。
然後,台上的西蒙忽然背向觀眾,深深彎腰,臀部高翹,長褲輕易溜滑落地,現出極短的豔紅三角褲。觀眾間響起掌聲,聽來卻不夠清脆,不知是不是因為壓抑。我這才確信,這真是脫衣秀啊。西蒙雖然褪去長褲,雙腳卻沒有赤裸,一雙中學男生最愛穿的那種運動襪仍然留在腳踝,看起來滑稽,但可能反而招引觀眾憐惜:穿那種襪子的男性,活像個孩子。不少觀眾經不起挑逗,我知道,我聽見座位後頭忍不住竄出來的吟呼,那些低喊是看不見的觸鬚,偷偷飛黏至西蒙全身。西蒙又背向觀眾、翹起尾椎,我以為他這回就要全裸示眾,可是又不然──他抖開紅色底褲,臀部乍看一片光,實則仍有一綹迷你繫帶:他轉身向觀眾拋出飛吻,才看見他私處前還有一方無花果葉片,若有若無掩著。
待西蒙終於完全撤守時,觀眾席反而寂然無聲。我只聽見背景舞曲,以及鄰座的更加壓抑的喘嘆。西蒙把紅潤的一切都給我們看了,胸肌蠻腰以及他的驕傲:試想,我們坐在台下的,豈還有吭聲的餘地?無話可說,連呼吸聲都近似褻瀆,只好忍住。而我也只不過喃喃自語:好久好久了,未曾再看見其他男子的赤身。
台上的西蒙說話了。他手裡啪啦抽甩一條毛巾,燦笑如陽光:「累得汗流浹背,請各位為我擦汗吧。」
正是,剛才的表演實在費力,西蒙已經渾身裹了一層汗,強熾燈光下粼粼閃映,十足初次下凡的神祇。他的聲調就像布道一般穩健,完全不因為在眾人面前裸身而曝露心虛。
他躍下舞台,中氣十足喊道,「也要請各位多多照顧!」
聚光燈跟隨他,形影不離,走入觀眾席,進入我們裡面。
我怔然不懂究竟怎麼回事,探頭看第一排的觀眾在燈圈下喜孜孜笑,手抓毛巾猛搓西蒙的裸體,西蒙則在那位紳士面前曼妙舞動,他放浪的下腹溫柔威脅對方的眼。再定神細看,才發現那名紳士的不紳士手掌滑下西蒙的小腿,向下沉,塞入西蒙全身僅存的運動襪。是啊,西蒙不算全裸,他仍穿著運動襪。我恍然大悟,原來觀眾可以把小費夾塞入襪子裡,這就是所謂的「多多照顧」!也赫然想起:脫衣舞表演場子的一項常規,就是觀眾不得主動觸摸舞者的身體,而只能被動接受表演者的挑逗──可是,觀眾大抵想動手,如果多塞點小費,舞者或許也願意被摸,所以才會有「替舞者擦汗」的巧立名目,說穿了就是要方便觀眾上下其手。西蒙挪移至每一位觀眾面前,以濡溼肉身交換襪子裡的花綠鈔票。看了,不禁為自己擔心:待他來到面前時,我要怎麼應對?難道我也要拾起那條沾染所有觀眾饞唾的毛巾為他擦汗,然後在他的溼黏襪子裡塞入獻金?
「想多聊點話,就多塞點啊,」憶起櫃檯所說的話,我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於是,從皮夾中抽出一張大鈔──不,再添一張。兩張,捲在手心裡準備好。光是這樣還不夠;我從朵拉的日記中撕下一張空白頁,寫下「西蒙,想跟你多聊,散場去找你」幾個字,疊起來,把鈔票折入。匆忙寫完,猛見西蒙已經逼近我所在的前一排。緊迫逼隨的聚光燈束,罩在天使頭上的光環,塵俗的凡人見了都要痴迷。西蒙面向我的方向。挑逗的眼光把我前座的觀眾釘死在座椅上;那名老先生背對著我,髮色斑駁,伸出雙手去揉捏不住淌汗的西蒙,口裡猶朦朧唸誦──宛如信徒虔敬膜拜神像,拂拭時還不忘背上一段經。
終於肉慾的神像也來到我面前,溼透的毛巾拋給我。雖然早就預備好了,可是一接到毛巾,心頭還是跳:就像西洋劍對決,接住拋向自己的劍柄,表示準備決戰的一瞬。聚光燈下只有我和他而已,黃色光暈界定我們的競技場。西蒙瞇著眼,兀自扭舞,似乎不大理會我,畢竟我也不過是眾多平凡信徒的其中一名。他以為我也會沉醉於他的信仰之中罷──其實我並沒有,我多麼理智。甚至我也沒有伸手為他拭汗,眼見他鼠蹊的一顆汗珠滾落我的西裝外套上。我未感陶醉,反而冷靜觀察他的胴體:我以乾燥的目光為他擦汗,一吋一吋舐去。本來我還幾乎遺忘男人的身體為何,這時恰好可以複習。
劇烈舞動的西蒙,並無暇像照片中的他自己一樣勃亢。西蒙對準我的臉孔中央顫晃,他胯下的氣味在我鼻孔裡絲絲進逼。眼前的他半褪包皮,毛絮中綻露緋紅,肖似未經料理過的稚子;我許久以前遭逢的男子呢,那男子早在與我結合之前就乾淨剝去一層薄皮,多虧他的生殖器和他的大腦皮層一樣理性。
我的眼神順沿西蒙彈性的器官向上滑跳至毛髮,他的鬚根上竄到肚臍,我的目光隨之向上延展擴散。他眼臉微閉,雙手搭在我肩上,小腹時而凹陷時而放蕩,他的肚臍開闔之間酷似一只對我叫喚的眼睛。震盪波動中,我分不清這只放電眼睛中到底有的是喜色還是憂悒。我期盼這只眼可以大張,好讓我一窺其中究竟。
可是我在餘光中發現,西蒙突然睜開的是他的雙眼。他大概不理解,我這個觀眾何以不識相,不像其他男子一樣憐香惜色,竟懦弱至此遲遲還不下手?他瞪著我,不知究竟看見了什麼,托起我的下巴,喘笑道,「你真是特別呵。」
我一時會意不過來,他的手掌還作勢要摁住我的胸口──我連忙擋開他粗魯的手。他愣了半秒鐘,轉身要走。倉促中我才想起紙條和小費,趁他抽身之前塞入他的襪子──我一塞進去西蒙似乎整個人都通電了,瞬即回首一笑,
我沙啞問他,「你最近見過朵拉嗎──?」
滾滾音響中他似乎沒聽見我的呼喚,又回過頭去繼續生意了。我無害心繼續坐在霉味圍逼的場子裡耗時間,便欠身出場,等西蒙結束表演之後再說吧。
為了等西蒙出來,我在場外苦候許久,和櫃檯聳肩乾瞪眼;那男子一定暗笑我古怪,不但來舞男秀場找女人,還提早出場,平白糟蹋了樂趣──實在尷尬,只好買了份畫報打發時間,一看,裡頭也全是裸男照。正困窘翻閱,有人突地抓住我的頭、吸在我額上響亮一吻,抬頭看,原來是西蒙。他表演終了,還換上一身NIKE運動服,儼然剛上完體育課的健康大男生。
我還來不及招呼,他就說,「要跟我聊聊嗎?去哪裡?──」
他的口吻就要勾起色慾。
他運動衫上的字樣隨同胸膛呼吸起伏,寫的是,「JUST DO IT」。放、手、去、幹、吧。
腦路一轉,我急道:「街口外有家維也納咖啡店。去那裡。」
「好,待會那裡見,我先和幾個朋友說點話,」他嫵然中不失陽剛,「畢竟不是只有你付了小費。雖然你付的比較多。嘻嘻。」
孤身坐在招牌畫了WIEN字樣的咖啡店窗邊,背對身後曠男怨女無止的聒噪,和他們不同國。面前茶几上擱了早就喝乾的espresso,以及和頂層鑲草莓的起司蛋糕。飲盡espresso,心裡訕訕先後冒出自責:我先是覺得,早知該選無咖啡因咖啡,這下夜裡又要輾轉反側了;接著我又想,西蒙仍未出現,而我竟喝光咖啡,似乎不好意思繼續孤坐。我卻又不敢僭越先為西蒙點一杯,以免口味不合也怕咖啡轉涼,只好故意加點起起司蛋糕,算是替西蒙占位子。空疏等著,朝著落地窗映現倒影調整領帶,好像永遠都無法把自己打點成想像中的完美體面,只好不停修飾,一見鏡子就攬鏡檢視有無破綻。我在窗面鏡影中,看見西蒙在我的臉孔中浮現,向咖啡店走近,踏入店裡。他一見我就熟青靠過來,一如故人。這時起士蛋糕才送上。
「老兄,你也喜歡草莓起士蛋糕?」
不。我不能再吃。我連咖啡也只能喝最沒有熱量的espresso,不敢加鮮奶油。蛋糕是為你點的。」
「我最喜歡這種蛋糕啦。可是你知道幹我這行不能吃甜食,不然又要去健身房練回來。你呀,故意陷害我。」他的笑聲在爽朗中別有媚態。
我正想釐清西蒙表情中的捉狹,未料身後低沉響起一聲咒罵聲。分明是衝我們來的,類似的場面我見過多次,同樣的句子我熟得可以編成一支曲子。我沒有轉頭去看究竟是誰說出這句,可是臉色想必還是覺得很難看;西蒙察覺不對,便埋頭低聲說,「我是不是太放肆啦?我小聲一點就是。有些人是不好惹的,」可是他臉上還笑。
「西蒙,想向你打聽一個人的下落。你知道,朵拉去了哪裡?」
「嘿。原來你來找人,而不是來看我西蒙跳舞?難怪剛才我跳到你面前的時候,就覺得有異樣。就是不對勁。」
「為什麼?你嫌我不夠熱衷?還是我給的小費不對?」
「不。不只如此。是這樣的──在那個只有男人的場子中,我一眼就看出來,」西蒙一把揪住我的領帶。糾扭成麻花。「你根本不是男人,對不對?」
我臉色冷青,忙抽開身子,而他樂得擊掌而笑,「就算你一身西裝筆挺,我也知道你不是男人。嘿嘿。」
我來不及回話,身後竟又有人吭聲。「……」傳來一截辭語殘片,我聽見了。我轉身隱約看見一張挑釁的臉在夜間男女之中浮動,火氣湧至,便拍桌喊道,「你什麼意思?」
我還想找出詛咒的字串,西蒙卻急忙鉗住我的手臂,把我硬拖到咖啡店外,命我快躲進暗巷裡。夾在這種黑色電影的死巷裡,我隱約聯想起強盜或強暴,卻沒有準備抵抗的念頭。
他逆著巷口射進來的光,氣急敗壞噓聲說道:
「告訴我,為什麼要拍桌子喊叫呢?告訴我,為什麼要罵人?我不是說過,這一帶有些人不好惹!我們自己收斂一點不就好了?」
我冷冷回他,「你在說什麼?我又沒有罵人!」我本來想罵他懦夫,卻哽在喉頭。
西蒙側開霓虹燈餘韻下,慘青的臉。
「你們以為抗爭行得通,也只不過是在嘴上說說而已。你相信嗎?就在花旗銀行前面的那條馬路,自由路,很諷刺的名字是不是,這個城市的每個路名都是諷刺,」他喘了口氣又道,「我有個朋友躺在街上被人活活打死,沒人送他去醫院。只不過他回罵了對方幾句而已。你可知道鼻子塌扁黏在柏油路上的那種,腥、甜感覺?」
「笑話,」我嗤笑一聲。
「不是笑話。」他聳肩道,忽然整個人疲軟下來,朝小巷子的另一端走出去,「我走了。」
「別跑!我有事要問你──」
「誰要跑了?我要回家沖澡。」他又沒回眼看我,「要和我聊就跟上來吧,我家很近。」
「你說什麼?」
他竟轉臉笑道,「我常夾帶客人回家賺外快。」
他既肉慾又聖潔,勇武又懦弱,傾頹之後竟又可以喜孜孜轉身就笑。他是個純熟的表演者,而我是只懂得以耳目跟隨的平凡觀眾,他走到哪,我就跟,他出賣,我消費。
「唷,跟我回去?好罷。你的車停哪?」他打量我,問道。
「我沒車,剛坐地鐵來的。」
「如果你沒車,為什麼這身正式打扮?如果你要打扮,為什麼不徹底一點。搭配一輛夠大夠黑夠嗆的體面德國貨?」
「你自己有車嗎?」
「沒。我走路。好歹讓我保留一點腳踏實地的感覺罷。」
一路上他手插口袋走在前頭,我在後面跟隨,夜色裡沒人說話,也不知該多說些什麼。我們經過地下鐵車站,已經全然灰黯,看不出這水泥怪物只要見到翌日的陽光就會重新甦活。
夜色已夠暗,而我跟他來到更幽黑的據點。他的住處原來位於公寓地下室,沒有窗戶。不大,單身套房。為什麼選擇這樣不見天日的陰溼房間,任憑他人腳板在氣窗縫外風塵奔走──我識相沒問,想來他是為了省錢。
哪,他從冰櫃抽出一瓶紅酒,果然是廉價的。他自己咕嚕嚕灌將起來,才間我要不要也來一點。我搖頭:像是拒絕,也像是勸他別這樣喝酒。
「我偏要!剛才快被嚇死了!」
又乾去一截酒液的高度。才去沖澡,把我留在客廳兼臥室的黑色地板中央。
張望一番,四面牆都貼了不少照片。本來以為,照片中想必張揚炫耀著駭俗的情色風景;然而端詳之後。才知並不盡然。
在我左手邊的牆上,是一張張花旗銀行的照片──精確說來,每一張照片所攝入的都是同一棟大樓,只不過紛紛呈現同一棟建築的不同角度。這些照片可說是一張張拼圖碎片,合併成群之後才顯現花旗銀行的樓面輪廓。而右邊牆上照片的主題,都是同一座小公園。面前的牆,上頭的照片組成一條街。而身後的牆呢,也蒐羅街景──在其中,我發現朵拉的肖像。
她的照片不是一般相紙,而是拍立得的成品。拍立得正方形相紙中的她捧了豐饒花束,百合滿天星,而背景呢,似乎不是街景,而是西蒙的這個房間。
正納悶房間的布置大異於原先的忐忑想像,頸背突然被捏一記:原來西蒙洗好了澡,大男孩的笑意又回到臉上。
「該怎麼稱呼你?」他故作慇懃問起。
我用手指在他的手心寫下「K」這個字母。一豎陽剛的直線,一個相接的果敢直角。
「噢!那麼我該稱呼你──K──先生囉?」
喂。你怎麼一眼就看得出來──
「在觀眾席的時候,在聚光燈下,你的目光雖然放在我身上,可是你並沒有看著我。你想透過我去看見一個不在場的別人。你和其他的觀眾不同,」他像貓咪,舔乾淨手指沾染的嫣紫酒液,「於是我也開始好奇觀察你。通常在表演之中,我只讓別人看自己,我自己並不理會別人。而我看見了,透過坐在觀眾席的你,我看見另一個你。」
沒錯,對於男體我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西蒙,我是想透過你,去尋找朵拉。
「朵拉和你在一起?」
那是以前。
而現在,朵拉早已離開了我。我現在一個人,住在汽車旅館。
「K,你怎麼知道透過我就可以找到朵拉?你怎麼知道我?」
該說出自己的故事嗎。不禁覺得,似乎我在密室中對宗教僧侶告解,也彷彿對著精神分析師描述自己的病史。感覺自己是不忠的信徒,變態的病者。
雖然和朵拉分離,可是她的日記留在我身上,充當紀念品。這本日記簿,原來就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希望她可以把我們之間的關係逐日寫下,如此的日記來日就會化為一本詩集。我不時抽出朵拉收在抽屜的日記偷偷翻閱,發現她寫日記的方式並不同於我所以為的。她逐頁貼上一張張名片,在名片一角註明日期,不多寫文字,這就是她的生命記錄。
她離開我之後,我取走的這本日記搖身成為一本指南,循著上頭的指示,我找到朵拉曾經去過的披薩店,洗衣店,錄影帶出租店,總之就是要溫習朵拉走過的路,想去她曾經去過的地方感受她在該地存在過的溫度。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朵拉本人。沒見到她。於是我翻到新的一頁,貼的是脫衣舞男的名片,旁邊還註明了「西蒙」這個名字。所以我找到秀場去。
「K,你的下一個尋人地點是哪裡?」
「性玩具專賣店。」我坦承,真是想不透,為什麼朵拉也會光顧這樣的地方。
「呀,你看,這就是從那家性玩具專賣店買來的,」他的口氣中除了戲謔卻也有些嚴正,像是在宣示什麼證物似的。
西蒙取出一條長方巧克力禮盒,打開。定神一瞧。糖果盒裡竟是黑色橡膠製成的玩具陽物。玩具的末端是一圈腰帶,可以穿戴在身上。
我推開玩具,冷靜道,「你誤會了,朵拉和我不玩這個。」我嫌惡別人用既有的男上女下關係來想像我們,我拒絕標籤,我是我,不是玩具的玩具。
「K,你才誤會了呢。這是朵拉買給我的生日禮物。我生日那天,朵拉來看我,間我要什麼生日禮物。」
西蒙說,他不要悲傷的聯想,所以千萬不要易碎的陶器、易融的蠟燭。他寧可朵拉買給他一場喜劇的入場卷。
「吃完飯,沿街散步,經過一家性玩具店,我看見櫥窗裡的黑色玩意,就開玩笑說,我要這個,好像那只不過是櫥窗展示的黑森林蛋糕。敲敲玻璃櫥窗指一下,我要這個,這是小孩子的語言。小孩子的心願非滿足不可,不然孩子長大之後會一輩子不快樂。沒想到朵拉當了真,買下來送我。也好,反正我如此寂寞,有玩具為伴也不錯。」
西蒙,你和朵拉的關係是怎麼回事?
「我和朵拉很親,我喜歡睡在她的懷裡,因為我是她撿來的孩子。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只對男人有興趣。」
朵拉撿來的孩子?
「是啊。我曾經問她,我是從哪裡來的?她笑著說,我是從垃圾堆中撿來的。K,難道你不是被她撿來的嗎?」分明挑釁。
我是被她撿來的嗎?和眼前這賣肉的男人屬於同一類?
所以,又被她丟棄?
反正她還有撿拾其他孩子的機會……
如果不是因為一場大病,可能我根本無緣認識朵拉。我說。
體型寬碩的朵拉,置身人群之中並不搶眼。可是在院中那段無助時光中,只有她的胖手最暖。她的手掌像繭一樣包裹住我抖顫如蟲的手,不消多久,我獲得滋養的手指就輕柔如蝴蝶一般飛逸而出。
那時我離開前夫一年。孤單一個人進了醫院,本來想想這樣的人生就這樣吧,沒有想到這輩子也有人願意照顧我。就是朵拉。
是的,我曾經和男人結婚過。甚至,我曾經有過小孩。可是兩者都和我離別。孩子沒有成功生下來,像液體一般簌簌流走,我的肚皮是一只淘空的夢。好脾氣的丈夫說沒關係,反正可以再生──如果不能再生也沒關係,反正他有我、我有他。可是我說不要了,再也不要。丈夫哭泣的次數比我還要多,他的愛哭甚至逼我生厭。
病癒之後,我對丈夫說,希望自己的生命歷程可以大幅調整。他間我,想搬家嗎?我說不是。我咬牙說我要離開。他眼淚又要淌出,便問我是因為孩子而傷痛嗎?我說不是,而是因為一個夢:往昔少女時期。我總覺得自己終究可以是漫天飛舞的蝴蝶,一直以為有這一天,可是我在分娩住院期間終於徹悟,如是下去畢竟只是一隻爬蟲罷了。丈夫聽了眼眶都溼紅了,問我愛上了別人麼,不再愛他了麼──我說,不要拿這種無聊問題煩我。我所想的是,有沒有飛翔的可能。可是他還是追問。他還允諾要好好護我、我永遠是他的心肝──我聽了之後嘶叫起來。我沒有哭、沒有瘋狂,只一股欲湧出的粗糙熱量磨擦著喉嚨,野獸爪子在聲帶上嘎嘎刮出血痕。我要丈夫離開我的床,永遠。他一點也不了解我,他也不想。
西蒙身子凝成球形。偎坐地板上,手指摳著腳趾,沉靜聽我說話,像個胎兒。我繼續自己的故事。
我開始安靜生活,一個人;直到得病,又進醫院。
西蒙,你猜,這回我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西蒙搖頭,眼珠子滾滾一如唱詩班的孩子。
「西蒙,」我嘆口氣,閉起眼,「拜託你好嗎?請你躺在這裡,」我張開雙臂示意。「懷裡空空的,我說不下去。」
不說兩話。他鑽進我的兩臂中間。
隨即,他抬眼看我,「K,怎麼回事?」
「我的前面,空了。那時,長了腫瘤。乳房挖掉了。衣服之下,是一條很長的疤痕。」河流一樣的長。
「那麼,我可以靠著你嗎?」西蒙的身子沒有退縮。
我點頭,一如守夜的眼鏡蛇,頸子挺得好重。可是忍耐著,不把舌信吐出。
西蒙的頭顱,貼在我的凹去的胸穴,像是一球新生的乳房。和胸口下的心搏共振。
記得,在醫院裡,我的眼神是空的。
醫師護士匆忙來去,只有一名胖女孩義工留下陪我。只有她,我只能向她抱怨,痛問自己的病痛從何而來──是因為我曾經離婚嗎?她搖頭,說未必如此。是因為我曾流產?她搖頭,說就算是正常生產的女子也可能得乳腺癌。我垂臉問,這是天譴嗎?她撫摸我的臉,笑道:
「你在想些什麼?」
是因為我孤獨嗎?而她不置可否。
為什麼呢,為什麼?
我說,如果當初──她的暖手卻捧起我的下巴說:不要去想為什麼,不要去想「如果當初」:就只是一場病恙,過去就是了。無論她的回答是什麼,她暖呼呼的手總是駐留在我身上任何一個冰卻的死角,使我不至於孤冷。
義工女孩名叫朵拉,在醫院彌補永遠不足的醫護人力。她那麼平和,我總在她懷裡寧靜流淚,沒有出聲的運河,比安詳的疤痕還要綿長──早些,見了丈夫的戲劇化反應時,我反而一顆淚珠也沒。我絕望問朵拉,如果我平安出院了,她是否還可以陪我?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個妻子──可是我離了婚;以為是母親──可是我失去了孩子;以為總是個女人吧──可是我沒有保住雙乳。「其實妳是妻子,是母親,是女人,更是個傻孩子。」以往,從來沒有人像妳這樣照顧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以前,我媽也因病割過半邊胸部。我知道她很孤單。」原來,身為人母也會感覺寂寞。以前我不知道。
出院之後,我果真住進朵拉的家。夜裡,朵拉睡在我的懷裡:我的胸前不再掛著乳房,不過這塊騰出來的田園卻可以收納另一名女子。
「西蒙,剛才在秀場裡。你想伸手按住我的胸,我不讓你那麼做。不是因為胸口的疤痕會疼。而是這個紅色區域是保留給朵拉的,我不希望別人侵入啊。」
我也想把腦子騰出來,好把朵拉放進去,可是大腦的格子卻塞滿怪夢。夢裡的我。睡在丈夫身旁,他緊扣我的腿,不再流淚;孩子縮躺在我懷裡,縮成球,辨不出是女是男;雙乳依舊穩厚下垂,夢裡的沉重讓我再度承受腫瘤的痛。我呻吟醒覺,發現乳房孩子丈夫一盡消失,在懷裡的就是朵拉而不是其他。我撫摸朵拉牙白的背,好擔心軟熱的她才是夢。夢裡的重量,入侵現實生活。舊衣穿在身上,前襟已顯鬆垮。在上衣的空隙中,那對不再存在的乳房竟然不時騷動──我摸不到它們,可是裡頭的神經在抽搐浮走。尤其是乳頭,似乎被不存在的嬰孩噬咬,癢痛難當。
朵拉說,這是常見的手術後幻覺性疼痛;有些人,就是忘不掉早被割除的傷,整個人裡裡外外懸掛了不懂得丟棄的瘤,像結實纍累的黑色耶誕樹。她想請醫師為我看治──但我不想添人家的麻煩,便另外找了解決之道。
我試著改穿男裝,胸部不再留下空隙,沒有多餘的空閒讓不再存在的乳房遺留下來呼吸。我也順便削去多年留下的長髮,那正是前夫最貪惜撫愛的,沒想到剪了反而更顯精神。
不料,朵拉下班回來看見我一身西裝,原來臉上的笑意嚇退了一半。我問她:
「不喜歡現在的我?」
「何苦呢?」她說,「你真的喜歡這樣的改變嗎。」
不過夜裡她在床上猶不住撫摸我的短髮。
翌日朵拉回來時,她發現我又換回女裝。我說,反正妳不喜歡,所以剪碎扔掉了。我說,我很吃力地用力在西裝布料上割劃,虎口發痠,剪刀也鈍去。剪不開,就用爪子去撕去扯。朵拉聽了,緊緊擁住我,又哄,「何苦。」
兩人裸背貼著裸背,我對朵拉說,我們像一對夫妻,不是嗎──可是朵拉搖頭,她說這樣的生活雖然愉快,但不希望我一直依賴她。我大驚,辯說自己也賺錢,也負擔家務,憑什麼說我依賴?朵拉卻說我還沒有明白。我聽了想發脾氣,可是氣還沒發,淚水又滾下來。朵拉婉言勸我,一點也不動氣:她說,她希望自己的生命歷程可以一直流變。我問她,是想搬家嗎?她說不是『我問她是不是愛上了別人,是不是不再愛我了──她笑我傻,嫌我離題。我又允諾,要好好待她,她永遠是我的寶貝──朵拉只是笑著搖頭,說我一點也不了解。
聽了她的話,心裡一片惘然:如此的對話,在我的生命中似乎反覆回歸出現著。所以朵拉終究離開了我的時候,我毫不覺得驚訝。
某一天午後醒來,我終於說服自己朵拉早就在幾天前離去的事實,屋裡不再剩下她的衣物,我唯一悄悄持有的,只有抽屜裡那一本貼滿名片的女子日記,我事先抽出來留下的。
「朵拉並不喜歡別人依賴她。她像個母親,可是她會要求孩子快快長大。為了讓孩子獨立成長。她會悄悄離去。的確,需要一段不好受的斷奶期。」
「你剛才說,你是朵拉撿來的。」
「對。你猜,牆上為何貼了這麼多照片?連天花板都貼了。」
抬頭看,果然是。細看照片拍攝內容,都是藍天白雲。
「我把朵拉撿到我的場景搬進房間。那天早上,我傷痕累累一個人倒在街口,頭上是白晃的大晴天,左邊是不斷數鈔票的花旗銀行,右邊是天倫同歡的小公園,可是這一切都沒有把我喚起,因為我從裡到外都傷爛了。路人把我當成尋常的路邊醉漢,連警察都不加理會,」西蒙的眼神浮向天花板上的雲,「不過朵拉走了過來,她把我帶入醫院,伴我度過最孤獨的時日。所以,我把房間布置成當初朵拉發現我的情境──只要躺在房間中央,我就回想起自己的新生,提醒自己好好過下去。我出院之後,提了棄置的照相機回到那條馬路,把前後左右的景物複製下來,帶回家,到處貼。」
「所以你不願意忘記這樣的風景。」
西蒙說,那時,在一陣嚴重低潮之後,他逛了一排酒館,一家pub一杯長島冰茶,酥酥得渾身像是玻璃杯裡的氣泡:沉淪水面下的時候還勉強看得出形狀,一旦浮出水面卻非迸裂不可。
午夜他離開最後一家酒店之後,和路人口角,扭打起來,虛弱的他倒地無力抵抗,連耳環都被搶去,身上黑底色粉紅圖案三角形T恤也遭撕碎。
「你們怎麼吵起來的?」
「他們先罵我。」
「然後?」
西蒙伸手撈向天花板,似乎要摘下一張雲朵的照片。
「你可以想像嗎?我本來是個攝影師。我的苜次個展並不成功。所以和藝廊經理和室友鬧翻了,雖然他們都曾經承諾過。你知道嗎?藝廊就在花旗銀行背後的一角,還記得經理為我斟了一杯調情的紅酒,好不要臉的性暗示。而那個小公園,我和室友還曾經一起在裡頭的草坪上光屁股日光浴,不顧身邊一般家庭的野餐,後來果然雙雙被警察攆走。年輕氣盛的日子過不了多久,我活生生被打倒在公園和銀行的中央,不屬於兩邊的任何一方。」他笑道,「真是活該。我想自己大概不是搞創作的料。早就懷疑了,只是不敢去相信。」
「遇見朵拉之前,我不知道倒在懷裡是那麼的暖。不知道原來乳房是那麼的柔軟香甜。」隔著前襟,西蒙伏在我胸口的橫疤上,「以前和許多男子擦肩而過,彼此的器官交錯,卻沒有胸口貼著胸口睡在一起過。朵拉雙臂抱緊我,我於是不再發抖。可是她說,她不可能一直陪伴我。」
他嘆道,「我當然懂:就算是嬰孩也總有斷奶的時候。出院後,朵拉和我還是朋友。她鼓勵我進行復健,於是我開始上健身房。舉重,練腹肌,我在健身房的落地鏡看見自己身體的改變──以往當攝影師的時候,我只曉得去觀看別人,而從今爾後,我學會觀看自己。」
西蒙說,他在健身房瞥見徵求舞者的布告,想想他也沒有特別的謀生之道,去應徵了之後才知道是在秀場跳舞。「我覺得也無妨。自己的眼睛該撤守了,就把機會讓給別人的目光吧。」
西蒙還提供特殊的服務給看完秀而意猶未盡的客人。西蒙把那種饕客帶回家,繼續呈現更細緻親密的表演,只要掏出足夠的代價。嫌看不夠,還可以留下紀念品:西蒙備有拍立得照相機,供客人隨意取鏡,立等可取,這個布置別緻的房間就是現成的攝影沙龍。
西蒙遞給我一張客人留下的正方照片:仰攝的照片裡西蒙並非全裸,胯下仍掛上無花果葉,背景是天花板的雲朵群像。彷彿他墜落至俗世。客人沒有帶走這張照片,嫌太聖潔,反而性感不起。
他也曾經把朵拉帶回這個房間,留下她捧花的照片。西蒙認為,如此複製的街景才得以完整。西蒙不再要求臥在朵拉好暖的懷裡,因為他不再啜泣;他只央求朵拉帶他上街去買紀念生日的禮物,於是買了那項戲謔十足的玩具。
「我堅持要那根可笑的玩具。為什麼?因為那玩具永遠逗人發笑,沒有人會對著假陽具哭泣。我不敢累積多愁善感的紀念品,」他沉沉吟道,「人要長得夠大了,才會懂得迷戀玩具的可貴。」
我撫摸西蒙的頭髮,沐浴之後尚未完全擦乾的。「你知道朵拉如此疼愛你,可是你會不會對她撒謊?)」
「什麼?」
「說謊。我會說謊,對她,雖然她也疼我。」自顧自的我不住說下去,「老實說──我根本沒有把那套惹惱她的西裝剪碎扔去。那時我只不過把衣服藏在皮箱裡,就是現在我身上這一件。我故意騙她。是為了哄她。也是為了在她臉上看見不忍的表情。」
頓了一口氣,我又說,「你知道,她有好多好多的母性。」
後來,在天亮之前,我和西蒙在街景的房間裡也製造了一些拍立得照片。他偎入我腹部凹處,我懷抱他。為了增添照片的趣味──不知道這是否是藉口就是了──就是為了好玩嘛。真的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理由,真的。我們穿戴那副人造陰莖玩具上身,別無衣物:橡膠陰莖根部的腰帶圈在我腰際,黑色莖鞘沒入西蒙的地獄深淵。他的幽祕孔穴猶如另一枚肚臍眼。
拍立得照片即時刪涮彈出,在漸漸浮出的化學影像中,可以看見,我們一女一男相連,塑料玩具是兩人之間的臍帶,我滋養他,他孕育我。
西蒙像個沒有流掉的嬰孩,睡在我心口。我遲遲末眠,仍然想著朵拉。先前喝下的espresso陷在空洞的胃底鏤蝕出一句句黑體字的詛咒,酷似死嬰留下來的一灘血。不敢驚動,悄然起身,我披回緊身內衣白襯衫以及黑色西裝外套,等待清晨的第一班地下鐵。
不知道是否應該遠離朵拉,是否應該繼續,雖然知道唯有與她剝離我才能以自己的身體活下去。在她的懷裡,我像是那個自己曾經流去的沒有臉孔的嬰骸。
方才對西蒙說是朵拉遠離了我,彷彿是扯謊,然而,難道可以單純直斷,其實是我這名負心的女子離開了朵拉?
日前,是我悄悄從她的宿舍出走。不敢帶走其他紀念品,只偷了她的日記。不知道該如何與她正面相望,只敢去踏遍朵拉平日所去的每一個地方。
孩子要離家才會長大。執意離家的小孩,卻又不免小心翼翼躲在一隅,尷尬偷看原鄉的變化。
我寂寞紮妥領帶,步出陰溼小室,沁涼晨露硬把我扯入理性冰冷的人世。準備回汽車旅館睡上幾個小時,晚上還有計畫呢。夜裡,我還要掏出朵拉的日記,再翻出一頁,一夜,準備前往下一個她曾經的去處,察看她在各地殘留的溫度。回首瞥視,蜷曲的西蒙仍然存活在牆面的景致之間。
捧花的朵拉仍在牆上,眼瞳好大,像她的乳暈。
再也不是小孩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