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城
寫在《死城》門前
現在,讓我們走進《死城》。
別問阿拉法威是誰,什麼時侯去世,牛、上帝與人是什麼關係之類的蠢話,如果你提前進入6891年,觸探到自己的真實歸宿,如果你被粗暴地綁上時間之輪,一會頭著地,一會腳著地地倒轉,你千萬莫哀號,這是死亡之城,沒有人救你。
未來,現在,過去;過去,現在,未來──你存在的環境全變樣了。誰知道歷史從哪一端開始?你覺得一些名字很耳熟:江河北島顧城張春橋陳永貴李衛東等等──你當然只記住了自己生活過的年代。給你印象最深的始終是1966年中國迸發的那場民族鬥毆,紅布獵獵招展,惹得全民爭相追殺幻覺之牛,你聽見過睾丸被揍爆時發出的那一連串脆響嗎?
那種聲音使我擔驚受怕了幾千年。 你要相信我, 相信造出《死城》的寂寞的工匠,我能相當準確地向你背誦姓名、年齡、出生地點,證明我沒發過瘋。
我能相當準確地叩打每個熟人的門環,把我的孤獨一點點地擠入他們體內,誘發被靈魂掩藏著的瘋病。不管面具如何漂亮,本能的力量是源遠流長的。藝術的職能就是反抗常規,在嚴謹的科學化的社會秩序之上建立一個與之相悖的世界,滿足絕對自由的瘋狂臆想,讓物質與精神達成相對的平衡。
我所作的努力,不過是從可卑的現實中拯救人類童年的想像品質,它超然于時空之上,超然於戀母或懷舊情結之上。它包括創造性的褻瀆(如一個幼童在樓頂上對整個都會撒尿,神色充滿天使般的快慰)和褻瀆性的創造(如一個幼童把木棍插入女媧的胯間,幻想她他在“騎飛馬”。至於孩子們輕易拋棄自己精心構築的沙堡的事,就很常見了)。
這顯然與理智而崇高的人性相去甚遠,但是一個藝術家的真誠,恰恰就在於他絕不取悅於世,恰恰在於他任性地搜索著一個正在發展的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始末。戳擊其致命的弱點,以生命為代價發出危險的信號:揭露在原始超自然力支配下的、使人們自相戕殺的集體病根。
焦慮、危機、絕望和叛逆,註定了《死城》不會贏得掌聲,廖亦武的價值就在於此,當一個詩人已經得到公眾普遍喝彩的時侯,他的藝術生命也就徹底完蛋了。
1986·巴人村·
死 城
西元6891年,一頭巨牛繞過棕色
盆地,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在臨終時
指著腳下說:“這個城市將圍困你們。
不管上帝是死是活。”
1
你跨過這道門檻。腳步那麼輕盈。白晝象根大蠟燭吱吱燃著。牛乳遍野。摧動彎角般錚錚發亮的雙葉草。你的腳背被戳開個窟窿。你痛吼三聲下肢爆出蹄來. 好一頭神奇的公牛!斜日之光顫跳一下就熄滅了。遺下大灘蠟淚。我看看見你消融在濃稠的奶汁中。化作一股煙
雷鳴之夜。牛角乒乓撞碰以後。裂嘴的天空湧滿
流淚的牛眼睛。其中一隻彈向有位姑娘的下腹
我呱呱墜地。成為你間接的種子。我清楚地記得你跨出過這道門檻。並對我說你此去不再回來。我臆想中的爸爸!終日獨坐階沿的我。淌著口涎。傻傻地對綠臉遠遊人笑。我在乞求誰告訴我你的消息呢? 生養我的駝背漢子分明站在身後
陰曆七月十五。傳統的鬼節。墓地很熱鬧。象個大碼頭。冥河的船都在這兒靠岸。你搖著櫓。橈片敲碎祭靈人的膝蓋。很多類似祖母的嗓音在發酒瘋。我人鬼不清想放聲大哭。一團蛤蟆兀地竄進我的嘴巴。陰風乍起。生養我的駝背漢子撲地變成石龜。我依偎著它。摸仿女性給予它最後的柔情。我摳掉口中物。一圈圈拉扯自已的腸 子。我瞟見你在腰斬一個人讓他的下半截跳到我面前問:
阿拉法威,我的褲子在哪兒?”
我回憶著你的血手。翻越重重白牆。隱隱有雞叫。陰曆七月十五。墳頭漲潮似地侵入城市。與人類的房屋對峙
我透過篩子目送趕屍人遠去。我燒完紙錢鑽出山崖。蛇刺招搖冥河無跡可尋。縷縷孤煙宛如淡化的路。安然延伸。當銀甲蟲爬上樹枝的時候。剛剛遠去的黑點又飛快折回。迎面遁入我的心。
我是一座空城沉陷於另一座空城。世界寬敞。我是夜夜爆發慘笑的房間。 鴟鴞如黑色報春花怒放於柵欄。野藤遮掩的櫥窗裏假面出沒。趕屍人的吆喝不絕於耳。我的發根溢蕩著屍臭。
鬼巷交錯。人們卻浸沒於枕衾之歡。荒原懸空生長。草根紮入夢幻之土。你邁過每一道門檻走向鍾塔。一柄轉動的劍主宰時間。那就是自由國度的象徵嗎?
1986年夏季海面。人類的輪船仍在顛簸。汽笛聲聲。驚起群群鱗甲耀眼的鳥。我的陸地受鳥的啟示一點點綻露。象藍藻攀爬的罎子。黯淡的夕陽剛好蓋住壇口。築成一座金翡翠之城。珊瑚逶迤。海馬雀躍。浪柱象鮫人的舞姿重重疊疊。幾串寶石項鏈遺落水上。
黃昏風是巨大的銅柱滾碾水域。隆隆之聲從太古傳來。挾持著泥濘寒冷和漩渦密佈的歲月。我聽見急促的腳音自海下升起。遙望無際的男女劃擺著龍尾。團團向新城膜拜。禮拜寺是凝固的火焰永遠燒灼他們。聖主耶穌踞立寺尖領唱悲歌。聲聲血淚。天水一方。騎白馬的新娘變幻若雲。
萬眾應和。溫情的黑面紗降臨。祭品尼采被含淚的聖徒們活剮。他冒煙的筋骨紮紮移向城牆。細讀用自己的皮拼貼的告示:
“上帝死了......現在我們正走向何方?
...............................”
餘音嫋嫋。基督先他而死。幾個大獨裁者在火刑柱上喃喃爭吵著什麼。於是警車驟然尖叫。大橋坍垮。高速公路墜毀於萬丈溝壑。一隊隊壯漢應召開進宮廷。象互相廝拼的木偶。大廈如紙塔在孩子胯間萎縮。紙屑橫飛。分不清是桃花。人頭還是煽動聖戰的傳單。狂轟濫炸之後。我的陸地淪落。只剩半邊獅子腿在濁浪中呻吟。1 966年冬季。嫦娥隨異教徒私奔。憤怒的後羿射瞎了十個太陽。這幻想種族的文明全部付之一炬。有位詩人寫道:
“當人的智慧企圖超越造物主的智慧
他們的末日就來到了
...............................”
那一行行蝌蚪文使我著魔:上帝死了。誰來擺弄懸空的棋子?回音猙厲。我被自己的聲音吞噬。我的皮肉象破舊的衣服自動剝離骨頭。我的腦髓發癢。螞蟻進進出出。1986年夏季海面。人世幽黯。尼采周遊銀河歸來。祭品廖亦武正要在萬眾前自焚。幾名員警將他從幻境拖往精神病院
2
我緊緊扭住床單。長廊盡頭。開閉著催眠的玫瑰。夢遊人縮成蟲子吮食雌蕊。我傾聽踐踏花瓣的腳步慢慢逼近:一下。兩下。鐵窗外閃過女媧的臉。一支聽診器隔牆捅來。你浮現了。
牛角彎彎。腹下隱翹著鮮活的魚。從你的形象裏我找回了童年。魚兒親昵地逗弄著陰莖總有些母親叉開雙腿仰臥沙灘用經血蘸泡玲瓏透剔的卵石。我逆水拐入小蟹的家。分食沙蟲。幾支水兵鳧過我的腋窩。摺扇般的仙人掌一開一疊。砂粒傳唱著紅色的歌謠。我遇見顧城暢飲洛爾迦的溪水。問好的嗓音從罅縫傳來。有法語、印加 語、希伯萊語
而你操著什麼語言。你的聽診器要把我導向何方?桃樹成林。幾位叫江河的大夫在追捕女媧。誇父、刑天、屈原、莊周等瘋祖宗的器官全被宰掉了。我好歹逃出殺人如麻的桃花村。隨你擠進喧囂的廣場。向全體瘋子表演:
把第三代自戀狂人變成腰間掛著詩篇的豬。
畜牲遍地。暗示我的命運。一頭紅狼盯住我看直到溢出口水。我在你的掌心騰挪多次。陰影楔入圍牆。象恐龍的變種。航太時代我伸縮著爪子。仰望蒼空。金刺蝟顫慄。羽箭自唇間發芽。來呀你──惡魔。人類。手槍和幻術!我寧願死於癡迷的決鬥!看那月亮的蜘蛛盤繞著層層鐵絲網。幾個越獄的囚徒倒吊網中……
可憐的逃犯!他們的血衣被同類扒光。當作圖騰的藝術掛入展覽大廳──看啊。先生們女士們來了。鞋跟咯咯。手杖指點那空蕩蕩的袖口。我搭著玩具火車往返於病院與墳墓。旅客永遠上上下下。面孔恍惚。辯不清人與屍首。我目睹他們的腦髓被製成治療囈症的良藥在每個車站出售
但是那高空之星多象一把把水晶雨傘啊!我的妻子等在那兒嗎?我能一個電話打到時間背後嗎?
你的一聲冷笑就足以將一切化為烏有。天外有路。而我只有倒斃於此!九頭鳥的翅膀是縹緲的階梯。級級疊往更深的洞穴。閃電的鐵手從裏面伸張。朝大地劃開五條河的流向。我的內部滲出五條裂紋。來呀你──醫生。騙子。現實。屠宰場。我自已扯下咆哮的陽物給你吧!
3
有二十八隻右臂從背後摟住我。有二十八個聲音輪番對我說閉嘴吧!我頹然栽倒。疲倦地摸索攫住我不放的根。我默數從根上萌發的綠手。從一到百
漫無邊際的掌紋向平原鋪展。我墮落其中。竟不知那一片屬於自已。我只感到兒子們的聲音在迷茫裏變老。病室化作無聲飛機沒入穹窿。峰巒臥如母牛。預言家捏著密訣從奶子裏遊來
我只感到人間是那樣寂寞。長城內跪滿臂石像。淚水淤積成黃河的沙子。溫泉大廈緊貼山壁。腐臭的熱水絲絲滑下旋梯。灌入巍峨的穹門。公共汽車在門下生銹。風玲嗚咽。泡沫乳房裏暗藏刀子。兩隻大蚯蚓鑽出人的鼻孔。絞在一起交媾
我默數著一生中寄宿過的客店。從一到百。遠祖。太祖。曾祖。母親。每個朝代的臉譜都從腦海裏匆匆而過。最後我發現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亮出綠手。偽裝嫖客摸入暗娼館
你的手勢逗起我的情欲倖存的樹樁蔓生觸鬚尋覓渴望已久的荊叢穿透門楣穿透床單穿透林莽掩蔽的琥珀宇宙的電波源源不斷攪動血液迴圈兩張強弓無情對射兩個半圓咬合一體外面緊裹著夏季異熱噴濺星球超常運轉白狗吞吃大象瓦片把星星砸得粉碎人類整個掉進地獄地獄整個掉進天堂將上帝砸個腦漿迸流誰在油鍋裏跳現代舞屁股 扭得象鄧肯掌聲大作你是神明你是魔鬼你是唐朝遺老還是咖啡館的女招待所有鮮活的東西都排成一溜吧在永恆深淵之上叉開雙腿形成又漫長又臊濕的歷史甬道等待那根石破天驚的肉子捅進來!
泥土翻耕過了我的姑娘你渾身酥軟卵巢子實動盪我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直到兀然認出你是我的母親直到掀開你的第九層皮膚撞見女媧躲在裏面啜泣五雷轟頂我抓起穢跡斑斑的家譜披發狂嘯我拚命捶打下身祖宗八十八代的咒駡象憤怒的群蜂嗡嗡螫我。我喊:“阿拉法威!你這誘姦的賊!”
預言家倒退著潛入套間。亮出綠手
4
西元6891年。唯一的見證人去世。只有在黑皮書《巨匠的落日》裏。記載了這樁罪行;
西元1937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飛機轟炸長江 流域。巴人村檔案庫化為灰燼。《巨匠的落日》下落不明;
西元1944年。中國軍隊開赴南亞前線。我在行軍途中誤入一間空房。《巨匠的落日》失而復得。我邊讀邊自己嚼完三包魔術餅乾。從此做了五千年啞巴。
5
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已白髮蒼蒼
滿臉塵土。我徹夜獨坐公園的長椅
看風吹折多少氣息奄奄的脆枝
我挪動著半截殘腿
憋住氣忍受昨晚、今晚……天又要亮了
我盼望從椅後跳出一個乞丐
語調兇狠。搜去我所有的積蓄
包括那塊小腿換來的勳章
他能緩解我的創痛。任何敵人
都可以用理想的復仇方法
緩解我的創痛
你也來吧。算算舊帳。灌我幾口毒酒
儘管你戴著高雅的禮帽
我還是知道你腦後有牛角
癡呆的幼年多麼幸福!
那時你變化為牛。捉弄了我
以後我們互相捉弄
兩敗俱傷
直到我徹夜獨坐公園的長椅
看死城裏不分東南西北
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
你沒有露面
誰也沒有露面
我只好盯牢對面假山下的破門檻
它多象老家的門檻啊
在我兒時的階沿下
有個老太婆坐北朝南
她傷心地摘下茄子般的舌頭
借著月光久久凝視
上面鐫刻著你的罪孽
和一座名城的始末
當她塞回嘴裏
高牆外傳來詩人的狂歌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