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
30年前(天呢我这么老了?!)我被认为是十分自我的作家。写的小说都是自己的真故事。我微微一笑,呵,随你们说。
20年前开始写一部自传体小说。写自己。
《我》。
写着,好像有点明白,那些作家为什么写自传小说,好像那些画家画画?回忆镜中的自我形象,是多么方便观察的随时的模特啊,用不着花钱请,用不着考虑模特是不是累了,需要休息了,天下哪儿还有比自我更节省,更多样的材料?
看看我学的导演那行,演员,摄影,灯光,音响,化妆,道具,多少手段供你挥霍。那时候,写作,不过是大学宿舍半夜时分还有寒暑假时候的自我挤压。很多玩意,在心里来了,在心里去了,没有时间写,端详一下虚空里飘荡的故事,自问,值得花力气写下来?碎片散了又散了。到了20年前那一时刻,独自落在大洋这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写”的手段:一些纸,一只笔,数数存粮——存款,写吧。居然,专业作家似地端坐着写,写着,吃惊自己,噢,形象这么稳重?
自画像,在绘画中,好像经常不带景物,比如伦勃朗的凝视自照,背景单纯。而做自传小说,有一点参照物,可能会给读者观察主角时候的更大想象空间。
我借一点我家斯蒂夫的美式成长,借二战后婴儿潮一滴水,倒影斯大林去世那年出生的我。当借用他的视点来看“我”,我发现,少年唱红歌,跳红舞,大冬天整夜排队买革命芭蕾舞票,PK他的伍德斯托克音乐集会,我也很high来着;我的伪红卫兵真经历,无疑是他定义的纳粹党卫军;而他,一路高中大学研究生院,随时知天下,其实比我更配担当“知识青年”的头衔。哎,我的东方黑眼珠!
以斯坦贝克小说当参照,我看农工我;以电影的美国大兵当参照,看中国军人我。我发现我,每个职业干得时间都不长,最短的是农工,一年;战士,三个月,伤兵病号服我着实穿了一年半。最长的是做护士,干了整整5年。以殖民地小说家康拉德、吉普林参照我的边疆医疗队员游走,看小说里的同代人,也看自己。无疑,我是一个机会主义分子,不断钻新职业空子,在跳跃中,我避免了思维沉闷?看插队十年的同学,在同一个地方当十年外乡人,个人目光渐渐蒙着阴郁的灰色?思维变得更缓慢更单一?或者,那样不动地域的沉积,让人家比我更沉稳?体悟生命节奏和价值与“我”不同?每一个个体应对的环境不同,十年,一个月,悟性不同?我的人物都是我的参照,或者,我是我的人物的参照。我是一个景物,是一座小桥,为载其他走过的生命。
看手下写出的我的故事,感觉我的延伸。我的父母,鬼魂作家爸,新闻照片妈,双双站在历史要点中,这多年我怎么视而不见?父母的父母,公婆的父母,也会让一个人的故事背景延伸着历史长度,长过我,长过百年,千年也不那么遥远无以触摸?写着我,不由地感觉自豪,我远比成长太顺的斯蒂夫经历丰富!壮丽地写着,为什么,我感觉愚蠢,感觉我重复着遗忘。
轮回,这词,开写自我时候毫无迹象,为什么后来变成了主调?
早上茶加咖啡,傍晚红酒,借酒的火把继续赶路。写不下去了,感觉不舒服,放着吧,如同人家画家把画稿放着,画家有时候走回来看看,甚至从镜子里反看,突然有所发现,提笔再画。油画是方便的手段,用新作覆盖前面的就是了。漫长的书写也一样,先前圆珠笔,改了键盘打字,修理的文字一样没有痕迹,岂止是修理,我扔掉,只有扔掉,扔到垃圾箱再也不看可能透彻自我。我放着文字,转身写别的,翻译法律,写电视剧,什么都不写,放“我”,一放八年,完全不看,在心里想,不时地想想。
文字的流浪改变着我的文字,风暴,雨雪,鬼哭狼嚎(英语/音乐/账单)不会不影响我的书写,我,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在必须要对熟悉的材料做重新观察的创作危机时刻选择了出走,我完全失去了以往的依靠,丧失我最知心的人。对我来说,比情人、比印刷物的读者更为要紧的是一两个思想至交和文字编辑。只有我自己知道失去能理解我继续面临的文化处境和感受的写作讨论者的孤独滋味。然而,文字——中文,仍然是一个人在旅途中披来暖和自己的被子,是汪洋孤航的相对坐标,是自我奖赏的奢侈和欢悦,也是修炼内心的必要方式。还因为一种惭愧的心情,每当看到世界各地风俗画家的勤奋素描,便觉得自己要用心做功课。
我还有任何校正吗?20年后拿出稿子,30后到80后的文学编辑是我的头一批读者。每个人的阅读反映,都是我之镜子的折射。奥德塞·江湖我,漫长独写的航行中珍惜每一阵风来雨去。我倾听,我观察,我嗅着,她(他)为什么是这样反映的?我想象她(他)的时代和经历,对照我的困惑,还有我的谨慎。我下笔时候保留对大历史的留白,我不要写成“文史材料”。而我最大的困惑,最大的孤立无助,包括东西文化对比与留白。我要轻盈,我要跳跃,我要照顾。凝神编辑,反观我,修理我,提升我。能够走到这一步,借着内部读者—编辑的个人生命旅途给我的一一风力。
20年前落笔起航时是一场镇压之后,20年后遥望小说驶向的天朝,成就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然而文化景观是如此荒芜……
自传小说中我爸爸,默默读过早先稿子的作家爸,这些年什么都没说,深知创作的艰辛,秘密,隐忍,在我埋头修到最后一步的时候,爸爸他走了…
凝视一副自画像的绘画作品,观者我们看画者自我观察的凝固神态。一本自传体小说,无数页静态文字排列,横,竖,斜,点,黑色无声起伏白纸海面,读者翻阅着,谁在意背后的航程?
有谁知道我是一个伪作家?在劳作分工的门纲目科属里,人把我归类为“作家”完全是误会。我不属于作家那种高级生物。我从小最不喜欢的是对写作结果的课堂分析,小学生词汇,“文章大意”,“段落分析”,解密了文字的魔术,残废了字都认不全的我的阅读—探险快乐。于是,半文盲读者我,从头不很明白文字大道理,坦白说,当护士自学医用英语的时候才留意自己使用的中文,哦,没有主语?哦,倒装?而用文字结构框架,对我来说,其实是最复杂,最累的心智劳动——结构是最重要的,写的细节劳做还在其次。虽然,我一直觉得,小说是一种挺笨的艺术,人物,场景,对话,砌砖一般,费着工匠的笨力气。假如不是微软发明word书写工具,写顺溜了(是你看着顺溜了)太为难我了!张承志看过我的手写稿,好描写说那是“画”,绝对的画,上下左右,到处句子,彼此全无连写,想必他倒吸一口冷气。
我不是“作家”,因为首先的首先,超不喜欢作家的标准相貌。你注意到吗,作家深沉的照片,面部微微浮肿?因为反刍文字,让胃肠功能不良,中医所谓脾虚像?外国和中国作家,你不觉得好多带这相?我可不想成这副模样!我看数学家,诗人,修士,基本不带这种相的,那轮廓多清秀,也许,人家心算的材料更单纯。当小说作家,心里得携带多少人物,多少场景,多少邪念,得发酵多少毒素?我可不想自毁,更不想毁我的观赏者的目光。
我敢说吗,我一直想,我们的深重灾难性的当代历史,我成长中持续不断的政治群众运动的地狱般的历史,我觉得,也可能写的好看的。是的,写的好看。为什么只有丑陋,沉闷,自己人读自己的一类写法呢?为什么我们的国际文化形象只能是沉闷的,嚣张的,恶心的呢?当然,我这样想,这样写,把读者,把我之镜子对话者,遥想成某种“原住地的异乡人”,我的镜子的目光,有着距离,有着清澈。
自画像的绘画凝固在一个时刻;文字自画像给时间流逝的空间。成长,是自我镜子的手柄:自杀狂,翘课生,快乐的猪,大革命中小魔鬼,死神助手,胡笳19拍我……这个滔滔不绝的生命真的在成长吗?还是喝过忘川水,轮回在遗忘?
(我的伪造生涯 2月 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