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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小黑孩

沈阳

英文

正月十五闹元宵,一年一度的元宵节,人山人海的文化路被挤得水泄不通,道路旁挂满了灯笼的大树一个比一个妖艳。爱凑热闹的大姑带我一起去看花灯,可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先前还兴致勃勃的大姑瞬间失去了耐心。纵观全局她终于想出了个“万全之策”,她站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把我放在了一棵两米高的大树杈上,“坐这儿看灯吧,大姑一会儿来接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呢,大姑便消失在人海里了。那可真是人山人海啊,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人,我就是再胆大也没见过这浩瀚的场面。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说好的一会儿一晃成了俩小时。卡在树杈上的屁股已经麻得没了知觉,看不见大姑心发慌,再美的花灯也丧失了魅力,我终于忍不住咧嘴大哭起来。

“呜呜呜——大姑——呜呜呜——”

“呜啊啊——大姑——呜啊啊——”

再次被人抛弃的无助感和恐惧感袭满全身,我哭得撕心裂肺。

“咦,谁们家大人啊?咋恁不负责任,把小妮儿放这自个儿去看灯啦?”

“咦——这妮儿真聪明啊,找不着大人了还知道爬树哩。”

“小妮儿,别哭啦,一会儿你妈就来啦。”

树下,来来往往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哎哟——你个死妮子!”

忽然,一声刺耳的女高音划过天空。

“哭哭哭!让你哭!”大姑一把抓起我的衣领使劲把我摔在地上,“跟你说了一会儿就回来接你,你还有啥好哭哩?!”

我越哭她越气,抬起脚来,她又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大冷天,大街上,被大姑当众数落当场踢了一脚,被一群陌生人围着当猴看,我委屈极了害怕极了。我伸出冻得红肿的小手捂着双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泪还是不断地从我指缝里沁出来,沁出来……

许多年后,我才领悟到,在她面前,哭是得不到同情的。哭,只会激起她打人的欲望。幸而那时候的女孩子不值钱,倘若我被人贩子给拐跑了,她拿什么面对远在山东的姥姥姥爷呢?自己满腔热情一心一意地要帮别人养孩子,可事实上,她不过空有一腔热情罢了。

她的没有耐心,她的火爆脾气以及她的马大哈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样是那一年,满大街都是烫头发的女人,大姑给自己烫了个爆炸似的花菜头,又心血来潮非要给我也涂了药水戴了插电的塑料发套。当时,我死活不乐意,谁家六岁的小孩想当个大卷毛被人取笑啊?可大姑硬是把我拽到理发椅上非要给我烫头。结果呢,刚戴上发套没多久,我就触电了。

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我只记得当我把双手放在理发椅的铁扶手上时,一阵针扎般的疼痛瞬间从手上传到我的胳膊上。紧接着,我一声尖叫昏了过去。大姑被吓破了胆,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逼我烫头了。

“老子忙死忙活哩为了这个家,哪有时间啥事都干恁仔细哩?”

这是狮子王沈文洁常挂在嘴边的话。

年轻气盛的时候,她跟姑父一言不合就抄家伙干架。几十年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成人了,他们俩把年轻时没来得及吵的架没顾得上拌的嘴都攒到了下半辈子。

新闻联播时间,一家人围在圆桌前吃晚饭。清炒俩小菜摆在中间,红薯  苞谷糁人手一碗。正吃着,姑父皱着眉头放下碗筷伸出手朝嗓子里抠去,一条又细又长的钢丝球被他扯了出来。

“你瞅瞅你瞅瞅,这是啥?这是啥?!”

姑父圆目怒瞪,唾液四溅,“你这是想拉死我?!”

大姑端着碗一脸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爱吃不吃,恁多熊事儿,你咋不做饭哩?”

姑父气得浑身发抖,脸憋得红一阵紫一阵,眼看着他就要爆发了,我颠颠地端着碗溜到院子里躲得远远的。几秒后,堂屋里传来刺耳的吵架声。

大姑的不仔细,我早就领教过了。芝麻叶面条,我愣是从碗里吃出一条小虫来。搁下碗跑到院子里去干哕,大姑却淡定不已,“咋?一条虫都恶心成那样了?死妮子不知道啥是好东西,纯天然高蛋白,你那碗面条的营养都在那虫身上哩。”

撇开做饭不谈,单就洗碗这件事而论,凡是大姑洗过的碗,我都要在给自己盛饭前坚持再洗一遍。碗上油呼啦叽是小事,前天的面疙瘩还粘在上面没洗掉,昨天的苞谷糁渣渣外加断掉的一小节钢丝球又来凑热闹了。若不是我眼尖心细,鬼晓得我每天吃进肚子里的都是啥玩意儿。

她的邋遢她的刻薄她的愚昧她的固执,无时无刻不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搭在椅子上裤子里的钱掉在了旮旯里,起床后一摸口袋空了,她诬陷我说我偷了她的钱,还拿锅铲抽我耳光,用手撕我的嘴。结果呢,还不是自个儿在旮旯里找到了那沓钱?她自己不小心把一只金耳环弄丢了,又不分青红皂白诬赖我,把我打地嗷嗷叫。等到她自己蹲在院子水池前洗碗时发现了掉在淤泥里的那只金光闪闪的耳环时,她竟然还强词夺理说是我偷了去专门给她扔到那儿的!

夏天的时候,家里蚊子多,她不提前点蚊香熏蚊子,非要等到要睡觉了才关上窗户点上蚊香,又闷又熏,每每蚊子还没熏死,人都快被她熏不行了。关键是,她还一根筋儿,你越说,她越熏,直到把你熏得“神志不清”。

街坊邻居一起出动去白河游泳的那个夏天,大姑不舍得给我买游泳圈,更没耐心手把手教我。深水里,她也不管我准备好没有,掐着我的嘎吱窝就往水里浸,吓得我一出水面就嗷嗷大哭。

“哭哭哭!跟你说了几百遍,放松放松!别呼吸别呼吸!你非要呼!”

紧接着,我还张嘴哭着呢,她又把我浸在水里了……那一刻,邻居们都震惊了。哪有这样教孩子游泳的呀?泳还没学会,人都被她呛死了。

“哎哟!我说沈大姐啊沈大姐,哪有你这样教孩子游泳的呀?啊?行了行了,你老人家自己游去吧,阳阳啊,我来教!”

如果不是邻居大叔及时出手相救,我怕是早就她给折磨死了。

九十年代初,家家户户还都用蜂窝煤生火做饭。每天定时用长火钳从炉子里夹出来最底下那块已经完全烧红烧脆了的废煤球,然后把还燃着的俩煤球 依次放进去,最后再在顶层放一块新煤球。如此反复,天天如此。

这样一件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于大姑来说便是一道无论如何 也跨不去的坎儿。但凡她经手的煤球,不是烂了便是碎了。即便是哪次走运捣 鼓好了,那煤球也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自行熄灭。

“阳阳——看看炉子换个新煤球去!”

“阳阳——把炉子扒开通通风去!”

“阳阳——快夹个新煤球去对门换个烧着的煤球去!”

… …

大姑和煤球八字不合,于是,我便成了她使唤的对象。煤气流行起来之前的那段黑暗日子里,我成了小梁庄上的“煤球丫鬟”。几乎每隔一两天,人们总能看到我用火钳夹着自家的新煤球去邻居家,然后再护着窜火苗的煤小心翼翼朝家跑的身影。

对自家人自家琐事不上心,但对外人,大姑却有着十足的耐心和热心。哪怕是热心过了头,她也乐此不疲。某夏夜,晚饭后大姑独自一人出去串门,大约半小时后她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咦,刚出门就碰见那谁谁谁们家两口子拿着菜刀打架哩!你说巧不巧,正好叫我碰见了!我一上去就从那男人手里把刀抢了过来。”她站在电视机前连比划带说地跟家人描述着自己引以为豪的惊魄一幕。

“你是猪脑子啊?!”她话音刚落,姑父就怒目而骂。

“妈,恁危险哩事,你一个老婆子家上去凑啥热闹啊?你也不想想,万一砍着你咋办哩?”表哥也皱着眉头小声数落道。

“就是啊,这种事你以后还是少掺和。”表姐们也训起了她。

“我就是死到外头也不关你们哩事!”大姑把自己想象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鲁智深,他们却把她当成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猛张飞,气得她好几天都不跟他们说话,还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我身上。

我在大姑家“光明正大”地挨打挨骂时,已经三岁的四妹沈小星还在东躲西藏小心翼翼地活着。姥姥姥爷人缘好,计生人员每次搞突袭,村里都有人提前给他通风报信。被惹毛了的他们竟然租了间小屋在孙闸住了下来。

万般无奈下,姥爷一人在孙闸坚守阵地,爸爸则冒险把四妹和姥姥都接回了济宁。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又有谁会料到,他竟然大胆到把孩子藏在自己家里呢?

可孩子又不是小仓鼠,被圈的日子久了,她自然要想法子自己出去玩。尽管大人一再嘱咐她,千万不可以出去。四妹还是趁姥姥午睡后,一个人站在小凳子上悄悄地打开大门,偷偷地溜了出去。

这下,她可捅了大篓子。村里人谁瞧见她那幅小模样,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她绝对是沈文明的闺女。要不是被正在街头跟人拉呱的奶奶发现,恐怕四妹早就被人给逮到大队值班室去了。

姥姥一觉醒来找不到四妹,正急着出门去找。奶奶已经抱着她一路小跑到家门口了,“可让这小祖宗把人给吓死了!竟然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你们还是紧连地收拾东西走吧,再呆下去,大队里的人就找上门啦!”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要去厂里上班,他们便委托大侄子骑着自行车把姥姥和小星送到城北二姑家去。大侄子二十出头,结结实实的一小伙子。爸爸嘱咐他从后门小路走,且一定要倍加小心,他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叔、婶,你们放心,俺一定把姥姥和小星安全送到目的地。”

大侄子载着姥姥和她怀里的小星沿着后门的小路稳稳当当地走了。可没过多久,他却一个人骑着车子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正准备出门的爸爸妈妈看着他流血的手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叔,快!你们快去那条小道。我,我正载着姥姥和小星一路畅通地骑着。谁知道,谁知道哪个缺德鬼放了一块大石头在路中间,我没来得及刹车,姥姥就抱着小星滚了出去。”

“啊?”爸爸妈妈大惊,他们撇下大侄子,跨上自行车朝小道骑去。

“哎呦呦,造孽啊这是!哎呦呦,要人命了这是!”爸爸妈妈赶到时,坐在地上抱着小星的姥姥不断地呻吟着。她头上的血已经顺着脸和脖子流湿了整片前襟。而怀里的小星,除了受到惊吓外没受一点儿伤。

爸爸扶姥姥坐在自行车后面,小心翼翼地朝医院骑去。妈妈把四妹抱在怀里:“小星,姥姥都摔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后一定要乖乖的听话哈。”

才三岁的小星抿着小嘴,眼里含着泪乖乖地点了点头。十几年后,妈妈跟我们讲起那天的惊心动魄依旧心有余悸,她说,倘若姥姥摔出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姥姥头上被缝了好几针,小星和她还是回到了孙闸。已经攥了一手证据的计生人员自然是闲不住。某日,他们趁爸爸妈妈出门的空,领着一群人扛着大木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们家走去。

“哐哐哐——!”撞门声震耳欲聋。

“谁?!干嘛?!”姐姐沈月双手掐腰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

“开门!快点把门打开,不然把门给你砸咯!”门外传来他们的吼声。

“哇啊——!”被吓坏的只有四岁半的三妹沈宁忽然大哭起来。

“别哭,妈妈一会⼉就回来了。”姐姐捂着她的嘴安慰道。

“哐——!”忽然,一声巨响,家里的大铁门瞬间倒地。

一群人瞬间冲了进来,他们直奔堂屋,粗鲁地将还播着动画片的电视机连线拔起。

“呜啊——妈妈——”三妹的哭声更加响亮了。

“别哭!逮住他们!”姐姐冲上前去拽着带头人的胳膊,那男人使劲甩着胳膊,姐姐死死抱住他不放。原本大哭的三妹见姐姐受到欺负,⼀下子冲上前去抱着他的小腿肚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那人惨叫一声,他面部表情狰狞着使出浑身力气,一把甩开胳膊上的姐姐和腿上的三妹。 院子里瞬间乱作一团,姐姐和三妹坐在地上嗷嚎大哭,那人蹲在地上揉着腿指挥着一帮子人把我们家搬了个空。

姐姐和三妹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家里的电视机、洗衣机、大橱柜、缝纫机、锅碗瓢盆,甚⾄是手电筒、打火机等都被那群混账东西给强行运走了。长大后,每当姐姐跟我们连说带比划地描述那天那时那些人的时候,我们姐妹四人都忍不住笑成一团。又有谁会料到呢?十几年前的谬剧竟然会成为我们日后的笑料。

“狗日滴,还有王法白,啊?看看把俺孩⼦摔成什么样了?”

当天晚上,爸爸就抱着三妹出现在计生办办公室内。

“狗日滴,你看看这小崽⼦把俺咬成什么样了?”

那人卷起袖子拉起裤腿气势汹汹道。

“呸!活该你个狗日滴!没把你狗腿子咬下来就是好滴了!”

爸爸把三妹交给身后的妈妈,转身跟那人面对面对峙起来。

“狗日滴谁给你的权利私闯民宅?紧连滴把你偷走的东西全部一个不少的给我送回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爸爸的唾沫星子喷了那人一脸,他抬起胳膊用袖口抹了抹脸,挑起左嘴角,眯起小贼眼,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拽声拽气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瞒得了天过得了海啊? 老子跟你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敢去兖州孙闸?”

爸爸妈妈同时愣在那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计生办那帮鬼原来早就确认了四妹沈小星的存在。

“⼋千大洋,你回去看着办吧。钱到了,那堆破烂玩意一个也少不了你!”那人吊儿郎当地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一副不屑的模样瞅着爸爸妈妈。

“八千啊,这上哪儿去抢八千块啊?”

“先借了再慢慢还吧!”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这么多钱啥时候还得清呀?”

妈妈愁得眉头紧锁,爸爸缄默不语,他抱着三妹闷头朝前走去。

“我的意思是,阳阳恐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回不来就别回来了...”

回家的路,在妈妈唉声叹气中显得漫长无比。许多年后,她说,那一刻,她望不到回家的路,看不到生活的尽头……

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年代,谁是最不受欢迎的人?在一个讲究养儿防老,传宗接代,多子多福的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大国里,天天盯着妇女肚子,三天两头突袭检查,动辄牵牛扒房,强迫孕妇流产的计生员们自然最不招人待见。由于法治不健全,一些干部素质不高,许多地方,尤其是农村出现了过激行为。计生员和群众间的矛盾日渐扩大。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是双向的,村民打击报复计生干部的事件也屡见不鲜。那个年代,大家都穷,真正能交得起罚款的没几个人。

你没收我家粮食,我糟蹋你家庄稼;你拆了我的房子,我毒死你的牲口;你对孕妇使用暴力,我见了你家老人孩子就打;你杀了我的孩子,我也让你断子绝孙;你明里斗我,我暗里整你,在没有武装部队介入前,以牙还牙以暴制暴现象层出不穷。

当然,凡事都没有绝对,在众严格执法的干部群里,一心站在群众立场的有良知之士也不在少数。暗地里走漏风声好让怀孕妇女提前躲起来;抓到人故意逮着机会偷偷放人;一遍又一遍地登门拜访做超生人家的思想工作;上房揭瓦一片片小心翼翼取下来摞在院子里;被迫拆房子专门留一间给超生户们遮风挡雨;拉粮食悄悄留一半给人以生路……

按理说,计生工作本应由妇女来做,可大部分计生员都是男的。为啥?因为只要你一进村搞运动,村民就会放狗出来。女人们一听到狗叫声,连村子口都不敢进去,更别提上门走访了。

超生风险如此之大,人们却可着劲地偷生,他们变着法子顽强抵抗,不屈不挠。买假“结扎证”的;在肚子上开个小口子贴个胶布假装做结扎手术的;东躲西藏的;托关系走后门的;私自做手术疏通输卵管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民群众动起脑袋瓜子来啊,没有你想不到,只有你做不到!

计划生育利国利民,少生优生就是贡献。“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响亮的口号谁都会喊,先鼓舞人心完成任务发展经济,一切再从长计议。

农业大国,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中国人骨子里都想要人丁兴旺。孩子多就意味着劳动力多,人多力量大,而一个孩子形单影只,遇事也没人帮忙,在村子里会受到欺负;在农村,只有儿子被认为是自家人,将来能顶门立户,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尤其是家里全是女儿,没一个儿子的,一旦跟邻居或是村里人有了矛盾,很容易被骂绝后,断子绝孙之类的话;生老病死,葬礼上若是没有儿子,没人披麻戴孝,连死亡仪式都撑不起来往往会被人笑话……

计划生育到底好不好,行不行,谁也无法预料,老百姓能控制在范围之内的只有自己的肚皮。孩子,是他们生的希望,也是他们老有所依的寄托。

相比于农村的大动干戈,城镇计划生育实施起来相对简单一些。在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国企、部队这些地方都是计划生育落实的最好的地方,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只有靠工作养家糊口,他们要敢生第二胎,双方都要被开除。因为超生而被迫夺取工作时,他们除了乖乖就范,还能如何?当然,这并不包括有关系有胆量有钱有权的能人们,以及像我父母一样没钱没权没关系,却还是能想尽一切办法在东躲西藏中生了一个又一个。

一九九三年年初,交完罚款后,四妹小星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三年多的东躲西藏,她等到了回家的那一刻。而之前同样是藏在孙闸和姥爷姥姥在一起五年的我,却离那个所谓的家,越来越远……

在南阳,为了让我能有学上,大姑和姑父托遍了关系说尽了好话,几个月的辛苦奔波劳碌,三千大洋一出马,我的户口终于尘埃落定。

武珊英本人因为考学缘故,在另一所城市花高价买了个新户口,且改了名换了姓。所以,闲置下来的空户口在姑父大哥的牵线下以三千元高价卖给了我。当然,那三千块钱是大姑和姑父付的。为此,好长一段时间,表姐们私下里常取笑我是“沈三千”。

事情还远不止买了一个户口那么简单。因为大姑家在郊区,如果我把户口安在他们家的户口上,我就跟他们一样是农村户口。而那个时候又流行所谓的“商品粮”也就是城市户口。于是,姑父又找到他在城里的大哥大嫂,一番商量后,我终于以“武珊英”之名落户在姑父大哥李祎恒家的城市户口上。

法律上,我顶着别人的名字,成了别人的侄女。名字不是我自己的也就算了,不过一个代号而已。可姑父那高瞻远瞩的想法,就为了侄女以后能早退休,让日后的我成了被同学们讥笑的对象。

户口本上,明明是一九八六年一月一日出生的我,愣是被写大了两岁:武珊英,女,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姑,为啥他们都喊我小黑妮?小⿊妮到底是啥意思啊?”

“小⿊妮就是没户口的娃。”

“啥是户口?”

“户⼝就是证明你是个人,能让你去学校上课的东西。”

“哦… ”

“大姑姑父赚钱不容易,为了给你买个商品粮户口都花了三千块钱。记住,以后你就叫武珊英,到学校了,听老师话好好学习,要对得起大姑姑父为你花的钱操的心。”

一九九三年九月一号,七岁的我,不,法律上已经九岁的“武珊英”不再是没有身份的小黑孩。新建好的常庄小学里,我成了一一班名副其实的一名小学生。同样在那一年,沈家的户口本上,沈小星的名字终于被收录在内,而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却赫赫然写着 “二女儿——沈宁”。